家花不如野花香(1 / 1)

眾人在一側等候,她也未有斜視,隻等她訓話完才轉過身微微點頭,“殿下可是要回雒州了?”

沈清沉歎她一日之間變作這副旁人不敢認的模樣,想要上前撫慰,伸出的手卻被她躲開。

“民女不敢逾矩。”她嘴角有些抽動,卻又低垂著頭沒敢與她對視。

沈清沉雖覺她逞強,可環顧這偌大的羅綺莊,便也沒有開口多說什麼,隻取下頭頂的一釵塞到她手中,“日後你若需要依靠,便可遣人帶此釵來雒州尋本宮。力所能及之事,本宮定會鼎力相助。”

“多謝公主抬愛,”她方想抬起頭,又對上一旁陳孝霖不可置信的眼神,她的眼底有些動搖,眨著眼望向遠處,“羅綺莊還有許多要事操辦,恕民女失陪。”

沈清沉回頭看她走遠,她深知她的無奈,卻又什麼都做不了。

“公主,允弈以後都要這樣過活嗎?”陳孝霖上前挽沈清沉的手,苦澀的神情第一次出現在這張稚嫩的臉蛋上,“這對她公平嗎?”

沈清沉也低下頭望她,撫摸她頭,將她手握在掌心,另一隻手一邊無規律地拍著,一邊歎道:“哪有什麼公平,隻是穿上這副軀殼是對她來說最好的選擇了。”

她深知這時代雖比舊時開明,可人心卻由始至終都是這般模樣。

幼年喪母,青年喪父並不會讓羅府上下對她多幾分疼愛,繼續貓在孩子的身份裡祈求憐憫無異於躲在烏龜的龜殼中等待慢性死亡。

畢竟豺狼對野兔垂涎時,定不會想起野兔的母父。

“弱肉強食,一向如此。”李崎附和道。

張之儒不如其他幾人感傷,卻也自嘲自己不如這女孩堅強,心生敬佩。

沈清沉一行人正欲啟程歸途,恰巧碰見在羅綺莊門前駐足的許昌。

他癡望著門口懸掛的奠字,一語未發,乃至沈清沉走到他麵前他才發覺,俯下身子行禮。

相對打個照麵,眾人也便轉身離去,卻聽身後一聲悲鳴。

張之儒扭頭望見倒在石階上的許昌,急匆匆上前攙扶,可他吐出的血染紅了布衣,眼前陷入一陣模糊。

他伸出手撫張之儒的臉,肺部的疼痛使他猛烈咳嗽,身子不住地抽動,半晌才說出話來:“我許昌這輩子光明磊落,從未有做害人之事,唯獨是張京墨...”

說罷便不再動彈,猝於張之儒懷中,唯留下他一人怔住。

“張京墨?”陳孝霖離得不遠,即使許昌彌留之際的話語並不大聲,她也聽得一清二楚。

可張之儒依舊沒有應答,直到沈清沉喚他名諱,他才抽動著嘴角扭頭,眼淚滴落到許昌屍身上,“是家慈...”

沈清沉這才驚覺事情並不是一位致仕老臣猝然離世這麼簡單,而是他的身後仍牽連一樁命案,這命案便是張之儒生母含冤受刑死於宮中一案。

“從未有做害人之事...唯獨是張京墨...”陳孝霖逐字逐句地重複著,卻不知為何觸動了張之儒,他突然睜著紅透的眼發狠地搖晃許昌,“你說你認識家慈...你說啊,為何不早點說啊...”

他的慟哭聲中略顯憤怒,近日來他跟隨著沈清沉四處探案,與眾人相談甚歡,也變得不再畏懼生人。

亡母之痛雖不曾散去,卻並不如一開始的那般日夜縈繞心頭,無論清醒還是入夢都似陰影一般揮之不去。

可當許昌提起亡母名諱,刹那間所有關於亡母的思緒都衝上大腦,百感交集,他恨透了眼前這個隻有幾麵之緣的老者。

他剛被羅允弈鼓舞的心旋即沉到了深壑,聽不見回聲。

他是罪臣之子,是不祥人,是不得見光的。

“罪臣之子”這四個字仿佛重重地壓在他的背脊,沉甸甸的,讓他直不起身,抬不起頭,望不見那張憐憫眾生的臉。

“張之儒。”那夢中人正喚他名,他卻隻將頭深埋。

他怕了。

他害怕看到那張臉上笑容不再,更害怕看見她嫌棄自己的神情。

“你抬頭看本宮。”她偏愛張揚的香氣,如她性子般剛烈,如今倒顯得他似陰溝下的老鼠,不敢示人了。

也許,他與她從來都不般配,隻是那陣屍氣讓他模糊了理智,將兩人隔絕於世,他才膽敢動了高攀的念頭。

“張之儒。”她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比上次語氣更加沉重,不止是對他的擔心,更是害怕他失去理智生出禍端來。

待她站到麵前,身子遮住了日光,他才僵硬地緩緩抬頭。

身後日光刺目,他眯著眼勉強看清眼前人的神色。

是憐憫,是擔憂,是理解。

他咬著牙垂下頭,半日才從牙裡擠出幾字:“賤民乃罪臣之子,實屬不敢高攀公主,恐怕難與殿下共事。”

說罷他支起身,將許昌的屍身抱起,徑直向街上走去。

“本宮既答應了你,便不會失了信。”她沒再阻攔,隻是轉身上馬車前又再問道:“張仵作此舉,豈不是要逼本宮失信於你?”

他木然望向李崎,又看向身邊的陳孝霖,“這...”

“公主在留你呀傻子,這你都聽不出來?”陳孝霖噗嗤一聲,猛地一拍他肩,險些讓他與這屍身一同跌個踉蹌。

他雖似木頭,可絕不傻,自能聽出沈清沉的言外之意。

隻因一時錯愕,臉上的淚與笑一瞬的交織,有些難為情罷了。

“那這屍身...”

“你那腿腳難道有本宮的車馬快?”她隻莞爾,翻身騎上那駿馬,意氣風發。

到底是續上了命,沈清沉也覺這副身軀比剛來時要利索許多,在馬背上馳騁想必也是自小體弱多病的原主所不敢想的吧。

公主要回雒州的消息早已傳到許段笙的耳朵裡,礙於身份,他哪怕是想也決不能就杵這壽安宮門待她歸來。盼她回宮的日夜他早已將這宮裡四季的衣裳都補了個遍,隻差要給以後可能會出生的孩兒再縫製個新衣了。

許是一時新鮮,沈清沉未有一刻停留,也不聽李崎的勸阻,愣是生生地一日趕回了雒州。

下人看那馬背上的女子穿著華貴,再一定睛,竟是那完婚之日仍需女官攙扶的永寧公主,霎時傻了眼。聽下人傳話的許段笙更是瞬間慌了神,丟下手中縫製一半的裡衣徑直奔向門口。

見了沈清沉的他手忙腳亂,想要上前攙扶,卻見她健步如飛,揮著袖子便往內殿去。

“公主難得這般精神。”在他贅入壽安宮的日子裡,沈清沉也就提起破案的時候有這般精氣神了,連帶著他也心曠神怡,忙命下人今日都上些美食佳肴,款待她的這幫得力助手。

然眾人中唯獨張之儒一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自打他入宮門,許段笙便不時瞥向他,打量著這位公主身邊的“好幫手”,心思著這幫手不知是否為公主找借口另尋的新歡。

可見他著布衣,許段笙的腰板便又支起些,再從嘴碎的下人那聽來他隻是一介仵作,嘴角更是輕蔑得不可一世。

論家世背景,他哪般比得上自己這個侍中長子。

“承蒙諸位照料,公主的身子才利索得多。”宴席上他也索性擺起了正宮架子,舉酒替沈清沉向眾人致謝。

他本是不屑於擺這譜,隻是今日之勢不同往日,哪怕他再瞧不上這位仵作,也難保自己的妻君看不上。

畢竟在他眼中,成婚月餘相敬如賓,這位妻君性子陰晴不定,他也未能琢磨透她的心思。

“職責所在,何足掛齒。”李崎在眾人中向來是最注重禮節的,隻悶著聲規規矩矩應著。

而陳孝霖則顯得頗為放縱,光是她桌上比其他人多出來的幾碗飯便能看出一二。

“這公主府上的吃食...”

陳孝霖剛要感慨,卻又被李崎糾正道:“是壽安宮。”

“對...對,壽安宮。這壽安宮上的吃食確比坊間的好吃不少!”她沒什麼文化,家裡人也是習武出生,她便也子承母業,當這一名捕快,至於如今隨了沈清沉,那倒也算是她生平來第一次違背母父意願了。

“愛吃什麼就多吃些,本宮倒不會缺了你的。”沈清沉望她的眼神充斥著慈愛,一位公主對下人這般放縱,除了寵愛也實屬沒有其他說辭。

見坐在角落的張之儒一聲不吭,許段笙倒是不樂意了:“這位公子至今一言不發,可是這吃食不合胃口?”

張之儒怔怔對上許段笙平靜的雙眸,那唇下的笑意冰冷得刺人。

他不自覺地望向端坐在許段笙身邊的沈清沉,燭光打在她的金釵上甚是刺眼,本就是高嶺之花,如今又襯此綠葉,他更覺自己不般配。

再次望向許段笙時,那眼神顯然淩厲了不少,此舉是衝他來的,他很清楚。

“怎會呢?駙馬此般款待實屬讓小民受寵若驚。”他深知對方要的隻是那份體麵,便也順了他意。

見他識趣,許段笙自也樂意給個台階下。

他將肩上的發絲輕撇到身後,又繞在手中,輕蔑道:“公子喜歡這般安排便也不枉我這番勞心勞力。”

沈清沉自也聽出他口中的“勞心勞力”是說與誰聽的,便也在桌下勾起他腰間帶,在耳邊細聲道:“這般費心,可是想在本宮處邀功了?”

許段笙順勢倒向她懷中,在她頸肩吐息,又嗔怪她這般不顧場合。

張之儒自是不樂意見這場景的,悻悻然撇過頭喝起苦澀濁酒。

“哇張仵作,原來你也是會酗酒的人!”

“噓。”陳孝霖雖讀不懂氣氛,卻也能從李崎將要瞪出眼眶的雙目與抿成細線的嘴巴裡窺出一二,乖乖地舉起雞腿塞進自己嘴巴裡。

沈清沉離開雒州已有些時日,新上任的雒州刺史也已到任。這雒州城上下她一人獨大,上任時她不在雒州便也作罷,可如今她回城,刺史自然也需上門打個照麵。

這新上任的刺史年紀並不大,與那死去的潘刺史相比卻是謙遜得多。

他一來便是尋了曆年的卷宗,將未有勘破的案子了解一二,又連夜整理了今年雒州的政績,好在次日上壽安宮來給永寧公主彙報個詳儘。

那刺史姓許,恭手與沈清沉請安時餘光掃向了許段笙,便也一同行了禮,“駙馬近來無恙?”

“有勞許刺史費心。”許段笙一改往常的貼心勁,對著這許刺史擺不出半分好臉色。

見沈清沉挑著眉,眼神在兩人間遊走,他又挽起手,在耳邊細聲道:“賢弟許見殊,今後有勞公主費神。”

雖說是兩兄弟,可兩者無論是脾性還是外表都看不出半分相似。

再加上一見麵便是這般爭鋒相對,沈清沉可實屬難分這許段笙口中的“費神”到底是讓她上心還是不上心。

及入座,兩人一語不發,反倒讓沈清沉尷尬萬分。

沈清沉低垂著頭抿茶,試圖將自己排除在這場兄弟之爭外,卻聽那許見殊先開口道:“公主與駙馬琴瑟和鳴,如此看來,也難怪駙馬當初要跪地央求父親數日讓他贅入這公主府。”

一出手便是一記揭瘡疤,沈清沉從話語中聽出許侍中原先定下這駙馬的人選是許見殊,可又耐不住許段笙的央求,才同意換了人選。

許段笙贅入公主府雖給許氏帶來不少便利,也使得世家聲望高了不少,然則他本人在許氏中的地位仍然低下。

至少如今看來,這位許刺史是看不上這位夫憑妻貴的駙馬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