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男子的房間窗戶已然開到儘頭,雖在這冬季顯得有些古怪,但硬要解釋也仍能說得通。可幾人在這窗邊仔細端詳,也沒能找到一些類似繩索與窗沿摩擦的痕跡。
沈清沉又環顧房間,房裡唯獨有四根房柱,卻未有橫梁,死者若是想在這吊死也實在是做不到。
那麼也就隻剩下被人勒死丟下樓的可能了。
可偏偏今夜死者附近的房間都沒有人入住,若非是找掌櫃要來鑰匙,是打不開其他房間門的。
一位蓄著胡的白發老者佝僂著身,扶著扶梯徑直上了沈清沉樓上的房間。
眾人認得,那便是在羅莊見過的那位老者。
可他隻向眾人匆匆瞥了眼,便轉身回屋。
沈清沉朝張之儒使了個眼色,“你跟他熟,你問。”
“?”
張之儒被李崎與陳孝霖架著半自願地來到老者房門前,咬著牙閉目做著思想準備。
可裡屋卻似等不及了,屋內突然傳出痛苦的呻吟聲,緊接著,是椅子落地聲。
“不妥!”沈清沉命李崎撞開了門,卻見那老人用繩索吊在房梁自縊,奄奄一息。
這客棧統共有三層,唯獨是老人所在的這一層靠近屋頂,才有了房梁。
張之儒上前托起老人的雙腳,卻仍然使不上勁,陳孝霖也趕忙搭把手。
沈清沉則是將傾倒的椅子立起,正正的放在原地,將繩索解下。
解下繩索的她卻沒有著急下來,倒是伸手去摸房梁上繩索懸掛之處,有些許木屑的掉落。
可仍然還是不夠清晰,她便喚李崎:“本宮夠不到,阿崎你來看看。”
正要提裙下椅,李崎卻跳上衣櫃頂,緊接著翻上房梁,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蹲在沈清沉頭頂上。
“...不愧是阿崎。”
她用手撫摸房梁,唯有用來懸掛繩索的這一處灰塵較少,且範圍較大,相信是自縊時不自覺掙紮留下的印記。“不對...”沈清沉將臉皺了起來,苦惱道:“可方才由聽到椅子掉落聲,直到進房間,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又怎能留下這麼大範圍的印記呢。”
清風從窗卷入,她忽然想起什麼,起身查看窗台。“果然,”窗台上有繩索隔斷的細絲,還有長時間摩擦造成的細小凹痕,“陳公子是在這裡遇害的。”
這時眾人才發覺這房間有股難以忍受的惡臭味,張之儒不解:“可老者連上樓都需攙扶扶手,又如何將他勒死呢?”
沈清沉想起陳公子生前要的幾盤小菜,神色暗下來道:“我想,這酒不是陳公子一人喝的吧。”
那老者重重咳了幾聲,竟也從喉中咳出血來,“公主仍舊那般聰慧,然則那壺酒並不是陳公子喝的。”
老者將身子倚靠在床邊,閉上雙目細細道來。
那日他發覺陳公子將耳貼在沈清沉房門前,已覺蹊蹺,卻也怕打草驚蛇,並未告訴眾人。而後他得知老者曾經在朝為官,與太子素有交情,徐太保又與太子交好,便吆喝要來了酒與老者同享。然則陳公子並未曾喝下一口,道是其不勝酒力,又或是生了怪病,一喝便易昏厥。
“所以是你喝下了三兩白酒?”
那老者卻又嗔笑搖頭,“老夫可沒有那個能耐。”
據老者所言,素衣男子雖不能喝酒,卻又看老者醉後便收起酒壺到櫃中,十分怪異。
“一點也不怪,”沈清沉嬉笑著點頭,一切正如她所想的一樣,“那剩餘的酒是用來在次日火燒郊野庫房的。”
眾人皆詫異,可老者卻附和著她道:“誠然,然而當老夫知曉時,為時已晚,倒是老夫的不是,沒能替羅兄照顧好小輩。”
“小輩?”
老者原為前朝重臣許昌,官至侍中,與羅睢的父親羅承望為舊識。兩人一同入朝為官,本想一同致仕,卻是經曆某些事耽擱了。
如今告老還鄉,便一直居住在這幽州,與老友之子相守著這羅綺莊,也算是替故友儘心了。
但當沈清沉問及為何事推遲時,老者卻支支吾吾,不時用餘光瞥向一旁的張之儒。
“所以你是為了報仇,才將陳公子吊死?”她沒有忘記來這房間找這老者的目的,陳公子脖頸上勒痕表明雖有可能遭人勒死,可觀其口鼻,又大小二便失禁,唯獨隻剩上吊死這一種可能。
而這對稱客房卻未曾有人入住,這陳公子便隻剩在老者這間客房被吊死的這種可能性了。
畢竟老者上下樓梯尚且需手撐扶手,斷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此屍帶至三樓,在從樓上丟下。如僅僅隻是打好繩結,又利用其對酒精嚴重過敏的體質使其昏厥或休克,將其吊死則顯得可行性高得多。
可當沈清沉問及動機,他卻又靜默許久,半晌才應道:“為了贖罪。”
但無論眾人軟硬皆施,再如何逼問,他也不願再說出半句。
“係統提示:恭喜宿主完成任務,獲得【壽命】*20天。
剩餘【壽命】為:57天。”到底是自己親自調教過的係統,連獎勵也慷慨得多。
明日便是羅睢下葬的日子,在公沈清沉也想代表朝廷恩恤子民,在私她也不想留羅允弈一位女子獨自操辦這喪事。她的年紀在古代雖也可獨當一麵,可到底隻是與陳孝霖相仿的年紀。
夜裡寂寥,沈清沉沒敢再靠近那扇窗,隻可倚在床邊閉目養神。可偏偏也不得安生,陳公子那充滿血色的眸如影隨形,她逃到夢裡,逃進思緒裡,也未曾逃掉。那雙眼隻怔怔盯著人,令人發怵,上吊身亡而眼下出血因死後拋屍下樓顯得似是能流動,從他眼角、眼瞼處緩緩滲出,猩紅的血色仿佛能將她吞沒。而後又化作孤魂,守在每個寂靜的夜,與天上永遠不能落腳的雁鳥一般。
無論沈清沉怎樣歇斯底裡地吼,那雙眸都揮之不去。
靜夜的風聲,腐朽的木板吱呀聲,樓下賓客不時討要酒食的吆喝聲,還有揮之不去的屍臭與死者的冤魂。
“砰砰——”
沈清沉被嚇得一顫,原是門口的叩門聲。
她雖知這世上沒有鬼,轉念一想,更沒有甚麼“延年益壽”係統了。
而現如今係統存在,鬼怪也便可存在了。
她開始害怕觸碰那扇門,她怕推開門後便是另一雙赤紅的眼,又或者是蒼白的臉。
“公主~你說過的~你!我可以依靠你的!”門口傳來醉鬼女人黏黏糊糊的嗓音,可沈清沉卻認得,那是李崎。
“怎喝的這般醉。”她話裡雖滿是嫌棄,卻也上前扶著,將那主仆之禮拋之身後。
沈清沉將李崎扶到床上,又替她褪去了鞋,替她解開一直纏繞在手的繃帶。
繃帶本是她用來固定手腕與手掌,以免扭傷或發炎的,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她身上的一部分。
繃帶下是密密麻麻的舊傷,刀刺、燙傷、鞭傷等,種種舊痕上又長出新的血肉。
從前之事也與她的舊傷一起掩埋在這繃帶之下。
“公主...公主...”她嘴裡呢喃,沈清沉也伸著手任她握著,不時應道:“在,我在。”
趁她酣睡,稍作平靜,沈清沉便要了熱水,替她擦汗,“夜裡的風唬人,這般多汗便是要感風寒的。”
“李崎~你在哪呀~”門口的陳孝霖握著酒壺,跌跌撞撞地倚在門沿,見門敞著,便又一瞥,迷瞪著眼跨過門檻,“你在這呀~”
“...”沈清沉無奈,彆人的團隊那是坐山的虎,敏捷的豹,我家的怎就是那醉酒的鬼,胡鬨的妹。
“找到你啦!”陳孝霖模仿著老虎作虎爪狀,卻又因不勝酒力躺倒在李崎身上。
“真是...”沈清沉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二人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一個個替其擦拭汗滴。
她將門掩上,歎著氣坐到一旁的木椅上,撐著臉笑看熟睡的兩人不時翻身,一個嘴裡念叨“公主”,一個嘴裡念叨“雞腿烤魚五花肉素麵綠豆糕”,就差沒在嘴裡開席。
也許是被陳孝霖念叨餓了,她也出門覓些食去。
前腳剛踏出房門,便聞見肉包香氣,沈清沉眼前一亮,吭哧吭哧地下樓。
順著香氣指引,她尋著了夜裡亮著的庖廚。
“香!”見那“廚子”麵熟,她便也是不顧“廚子”眼色,伸手取了幾個肉包。
那包子皮蒸過以後軟糯十足,咀嚼後在嘴角散發絲絲甜味;靈魂肉餡也是絕不含糊,將豬肉剁成肉末,蒸煮後肉汁沁入皮層,一口咬下便在口中周旋許久。
“...公主倒是香了,難為小民還需再蒸一屜。”張之儒嘴裡埋怨,卻也心無怨懟,隻道是再杆幾卷包子皮,將肉餡裹下,湊合一籠入鍋。
沈清沉嘴裡嚼著肉包,兩頰被撐得鼓囊,“怎的,本宮不是誰做的吃食都樂意吃的。如今你替本宮做些吃的倒顯得委屈你了?”
“是是是,小民的榮幸。”見他肚子轟隆,沈清沉才想起將盤中吃剩的兩個肉包遞給他,可他卻覺荒誕,嘴角一抽回絕了。
“你不吃,本宮可就不客氣了。”說罷便又將兩包子吞下,心滿意足地望著上下搗鼓蒸籠的張之儒。
半晌他才坐下,取了筷子好生品嘗自己的勞動成果,才吃兩口便又問:“她們倆呢?”
沈清沉坐在他身旁撐著臉饒有趣味地看他吃,又嗔笑道:“她倆啊,早在夢裡吃下咯。”
酒足飯飽,也許是暈碳的緣故,沈清沉的困意席卷上腦袋,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公主若是困了倒也不必在此陪小民。”
“?誰陪你。”她鼓起精神,叉著腰不可思議地望張之儒,嘁聲道。
她不過是覺著吃人嘴軟,在這等他吃罷便也上樓睡下罷了。
“誰陪你啊真是。”
...
今日,幽州是白色的。
紙錢漫天飄灑,鋪滿了來時路,望路上鬼神莫要刁難逝者。
隨行的隊伍高舉燈籠為逝者引路,四角均吊以白蓮,望逝者釋懷圓滿莫要留念。
身披麻孝站在隊伍前的羅允弈高舉幡旗,扛起替其父引渡的重擔。
扛幡者向來是逝者最親近之人,舉羅家上下也僅有她一人擔得起這幡旗。
幽州百姓送去奠儀,給羅睢家人以吊唁。
“少莊主...後麵的事交給下人去辦吧,你已經幾夜未合眼了。”儘管身邊的人如何苦口婆心勸她,她也隻怔怔跪在墓前,眼裡似蒙上了濃霧。
來勸她寬心的人多如牛毛,她都一一點頭致謝,腿卻不曾挪動。
直到許昌上前吊唁,她眼裡的霧才微微散去。
他湊到羅允弈身邊,弓下身子在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羅允弈便支起身子,獨自回了羅綺莊。
沒人知道那日許昌對她說道什麼,世人從此隻知道這幽州羅綺莊的少莊主是個厲害人物,小小年紀便能支起家族生意。
沈清沉一行人吊唁過後便回了客棧收拾行囊,可她終覺該好好與羅允弈告彆,哪怕她與她交情不深。
羅綺莊一如往常般運作,好像這個家的支柱未曾崩塌過。
隻是羅允弈開始學著將發髻分股結椎,將一股朝一側傾倒作傾髻,以白花鈿與步搖點綴,好讓她的年紀看上去稍長一些,畢竟這工坊的老狐狸可不會顧忌一個十五六的毛頭小子。
羅睢一死,其他幾房人便虎視眈眈這莊主之位,奈何名不正言不順,平時又不及羅允弈勤勉,更不如羅睢上心,才苦無借口奪她職位。
她將手背在身後,領著班子巡視染坊,如有工序錯漏,偷懶好逸,她也毫不留情斥責。
沈清沉再次見到她時,她將衣袖摟入襻膊,板著臉訓斥手下工人辦事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