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連夜驅車前往幽州,正午於郊外紮營吃食。張之儒采來草藥作調味,一側的陳孝霖則是負責砍柴生活之事。“我說,這丫頭跟來又是為何?”張之儒看著身旁的忙活的陳孝霖,萬分不解。
她反是抬起頭無辜地望張之儒,癟嘴道:“這潘刺史身亡,新官仍未上任,我思前想後仍覺仰慕公主,便辭了衙差一職。”
剛從河邊洗菜回來的李崎則是無奈點頭附和:“正巧在下與公主的馬車要起行,公主心中不忍,便也帶上她了。”
“公主大義!”她嬉笑著不停點頭,李崎聽了也跟著她一同點頭。
張之儒將眉頭高扯,無奈笑著搖頭,將手上的草藥研磨出汁。
沈清沉則是因難得晴朗的天,不自覺地貪睡了些,聽眾人嬉鬨聲才掀開簾子探頭望。“在笑何事?不能共本宮同樂?”她用手輕按著脖頸,微微側頭好讓頸椎放鬆。
“在誇公主。”張之儒也學著陳孝霖的無辜神情,癡癡地望她。
她卻因張之儒這一反常態的模樣蹙眉,轉而大笑起來,“正經些,阿崎可否知道些關於羅綺莊之事?”
李崎深覺沈清沉此問奇怪,她出身皇宮,雖未必時時能接觸到各大臣,但老臣子她總歸是要熟悉些的。
至少比她這個打工人熟悉。
“公主當真是不記得了?”這問題她已在心中憋了許久,打那日起,她的主子就似變了個人。身子雖硬朗些,但仍舊體弱,不時便暈厥。可性情卻大不似從前,倒是那張不願承認心意的嘴和愛民之心始終如一。
沈清沉見李崎似是心有猜忌,便也將視線挪向草地。
“啊這草可真草啊...”
“下官並無她意,隻是擔心公主...”她見沈清沉未有想回答她的意思,心中也有數,便也不問了,“是下官失禮了。”
“這羅綺莊舊主仙遊後,便由其子,也就是如今的老莊主羅睢繼承。”她娓娓道來,似是已提前做了許多調查,“如今老莊主也近知命之年,所幸少莊主羅允弈自小隨其父出入染坊,也通曉染料與布料之識,他日定可繼承衣缽。”
“午膳已烹飪好,可休要耽誤時辰,咱們還需趕路呢。”張之儒吆喝著讓兩人回到營地好生吃食。
一頓飽餐過後,眾人也便繼續啟程,趕往那幽州。幽州也可謂天子腳下,雖不及雒州那般近,卻也花多半日即可到達。
方一進客棧張之儒便撞上一公子,他將青絲繯於頭頂,以銀色小冠束之。雖是尋常裝扮,卻因出色的相貌與素色長衣相佐,顯得翩翩十分。
未等沈清沉眾人開口詢問,一老者便向前,神色擔憂,“可有受傷?”
張之儒亦惶恐,將手縮回道:“無礙,多謝關心。”
眾人報了少莊主名號,取了客房,沈清沉突如其來的一句“那老者你認識?”害得張之儒一踉蹌,險些撲倒在階梯。
“?素不相識,小民亦不知為何那老者這般熱心。”說罷便悻悻然回房。
是夜,少莊主親自領著眾人到羅府,道是有失遠迎。
羅睢遠遠便在門前迎著,即使仆人幾番勸其回屋躲風寒也未曾奏效。
“公主遠道而來,未有親自接駕,實屬失禮。”他見了沈清沉便要跪下身去,奈何年老膝蓋不便,沈清沉免了他的禮才肯作罷。
她正想問,他既非朝廷命官,又為何非得行此大禮,她若受此禮,也生怕折了壽。
那人卻道:“家父蒙恩,今日羅綺莊有這般成就,全賴天子庇護。小民不勝感激。”
羅府雖富裕,卻也隻是普通瓦牆,府內擺有幾件雕琢精美的玉器,除此之外便與尋常商人家無異。
沈清沉一行人到屋內,羅允弈早已命下人將碗筷擺放整齊。
座上那老者麵相十分眼熟,張之儒認得,那便是今日在客棧問候他的那位老翁。
見他惶恐,那老翁便先開口道:“小民許昌,見過公主。”
那老翁語速不慢不徐,說話頗有韻調,本顧著審視環境的沈清沉一驚,隻尷尬地回頭笑笑。
“公主許是不認得老夫了?”
李崎上前解圍道:“日前公主病重數日,醒來便忘卻許多事,還請休要再提此事。”
老翁點點頭,拱著手等沈清沉落座後才坐下。
下人端來茶酒,老莊主便要起身敬酒。他先是向沈清沉拱拱手,一飲而儘,又喊著“許兄,請!”向那老翁亦敬一杯。
沈清沉此刻心中猶如擂鼓一般,手不自覺地震顫,她覺著自己此刻活像個“冒牌貨”!
席間,她也不時看向那老翁,希望能從他的談吐中看出些端倪。但收效甚微,眾人傾談一宿也僅能得知那老翁亦是前朝舊臣,告老還鄉。倒是那人席間總是自顧自地將肉菜夾到張之儒碗中,十分詭異。
“本宮此次前來是有要事相議。”情報要收集,正事也不能忘,“可有定製記錄可供本宮一看?”
老莊主臉上的笑意有些凝固,她也知道,平白無故地要這定製記錄也實屬不妥,“本宮數日前碰到了麻煩,還請老莊主相助。”
台階既已給出那羅睢也並無不下的道理,便也應道:“這記錄老夫自願意借,就是這日子有些久了,數月前的記錄都放置在郊外的庫房中。”
沈清沉的眼神漸暗,羅睢便也連忙補充道:“可否等明日,老夫來客棧與公主一聚,午膳後再啟程。”
膳畢,羅允弈自告奮勇說著要帶眾人到那夜市去。
一日舟車勞頓,沈清沉自是不想去的,她如今隻想念她那壽安宮總統套房。
可陳孝霖卻巴巴地應著:“好呀!”,眾人拗不過她,便也從了。
日子離元宵漸近,街上商戶也都紛紛掛上花燈。街上孩童都有母父作伴,爭相在攤前撒嬌著要拿那猜燈謎的獎賞。
“魚雁杳,水雲重,異鄉節序恨匆匆。”張之儒望著人月兩團圓,不免興歎。
“歎什麼氣呢?”沈清沉在一旁將頭探出,微微偏側的烏發纏繞過張之儒的指尖,旋即又溜走。
他怔怔地望著沈清沉,臉頰止不住地升溫,便也彆過頭道:“沒,沒什麼。隻是羨慕孩童承歡膝下,無憂無慮。”
她點點頭道:“你亦可承歡我膝下,當一回孩童。”
“?”血氣剛湧上頭,卻又被沈清沉此言當頭棒喝,他無奈搖頭背過手順著人群走。
一旁的李崎早已被陳孝霖拉扯著四處猜燈謎,沒了蹤影,羅允弈也一儘地主之誼,巴巴地跟在其後。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各自懷揣著心事,鬱悶難舒。
沈清沉深覺再這樣靜靜地走下去,她的腳趾勢必要將這幽州扣穿,便也飛速運轉著大腦尋找話題。
思來想去,卻也隻憋出兩字:
“婚否?”
兩人相顧無言,張之儒錯愕的神情更是讓沈清沉想立刻鑽到地底去。
“否。”
她突然有些恨這男人的耿直,他的回答無異於又將兩人拉回到這個尷尬的問句上。
可她剛想開口轉移話題,張之儒的那耿直氣便又殺了出來:
“婚否?”
“...嗯”沈清沉徹底崩潰了,她甚至無法分辨這張之儒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真的耿直,隻能怔怔地應著。
“喔...”張之儒點點頭,突然卻又停住了腳步,詫異地喊了句:“啊?!”
“?本宮成婚之事不是雒州皆知的事嗎?”據她所知,許段笙是以衝喜為由嫁入壽安宮,成了這硯國駙馬爺。而原主當日則是體力不支數次暈厥,由那紅娘攙扶著行了禮,這才成了婚。
雖無平民觀禮,這事卻早已傳遍了整個雒州。
“也許彼時小民剛到雒州,未能得知此事。”他也知自己問錯了話,隻草草結束了話題作罷。
無法忍受尷尬的沈清沉隻好找借口早早回了客棧,在房中來回踱步。可卻始終無法冷靜下來,她隻拍拍自己的臉頰,捂著耳朵不停念著:“明日與老莊主一聚取了記錄便回”。
屋外傳來木板“吱吖”作響聲,沈清沉的汗毛旋即豎起,腦內似乎已腦補了一千零一種死法。
她試探著喊“可是有人在外邊?”,可卻無人應答。
地板再次發出“吱吖”聲,那聲音似乎離得更近了,其上還有重重的腳步聲。
“誰!?”
她的房門被用力推開。
是李崎。
“公主怎麼了?”她望著雙腿發軟的沈清沉不解道。
“沒事……”沈清沉的心似要提到嗓子眼,又活生生吞了下去。
“也許是近日發生的事太多,本宮有些累了。”宮宴的事使她久久不能平靜,她從未有過離死亡那樣近,哪怕是係統告知她僅剩三日壽命時她也未曾有這樣的忐忑。
次日正午,老莊主如期而至,與沈清沉結伴往郊外庫房去。其餘眾人則是因她憐惜日前勞累,在客棧放值休沐。
那庫房門一開便可聞到陰涼處滋生的苔蘚氣味,十分陰冷,特有的腥味與記錄的書卷味混雜在一起。
“平日這間庫房都不會有人來是嗎?”她是根據這苔蘚與屋角的蛛絲判斷的。
羅睢點點頭,從木櫃中翻出幾卷記錄,用手指沾濕了口水在上麵比劃著,“永寧公主……”
“喔,是這!”他將那一頁記錄放在櫃頂,方便沈清沉查看。
接著她定製的下一條便是和她一模一樣的墨綠長襖以及白綠琵琶袖衫與藕粉滿褶裙。
“這便是證據。”她斷定若將此冊子呈上,定可洗清自己的冤屈,免受母上猜疑。
可此刻她的眼卻覺越發的黑,記錄冊上的字也重疊在一起,一旁的老莊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羅睢!”
她也顧不得彆人了,待到一睜眼卻是熊熊烈火。她倒在李崎懷中,張之儒則是用水不斷幫她擦拭臉部,又喚陳孝霖去摘些香竄,好讓她快些清醒。“羅睢…羅睢還在庫房裡…”她虛弱地吐出幾字,眾人對著那烈火望而卻步。
“好端端的怎會起火?”羅允弈喚來幾個家丁搬水,來回數次才將那大火熄滅。
羅允弈方要踏入那燒成廢墟的庫房,卻被李崎攔住,“勸少莊主還是回避罷…”
她搖搖頭,仍接著往裡走,卻見那地上赫然躺著一具焦屍,怔怔跪在原地。
她伸手想要去撫那屍身的臉,卻已燒成焦炭,她心如亂麻,一瞬間竟也哭不出來。
親人的離去並非是傾盆暴雨,下過便好,而是會化作水汽潤透在餘生心底的每一個角落。似是永遠無法拔除的智齒,總會隱隱作痛。
沈清沉聽見那庫房傳來哭聲,便也起身想要做些什麼,可煙熏過她的口鼻,使她仍舊止不住地咳。
她無助地望向張之儒,張之儒也心領神會,替她走入那庫房,收拾這殘局。
他站到李崎身邊,示意她帶羅允弈離開暫且冷靜一下,沈清沉也由陳孝霖攙扶著走入這庫房。
她渾身乏力,也許是藥物作用,隻可倚靠著牆,“可否判斷是否因走水死?”
他從懷中取出那木質鑷子,伸手輕捏死者雙頰,使其微微張嘴。而後又將死者頭仰起,用鑷子稍稍撐開鼻腔看其中可有煙灰。
“死者手腳未有蜷縮,可是因其昏厥至死未有掙紮?”沈清沉猜測道。
他聽後也將死者手腳相繼仔細檢查一番,“死者若因走水死會手腳蜷縮,而若因走水死卻未手腳蜷縮亦有可能是煙灰未至肺部。”
見一切似是又回到原點,沈清沉便問:“若其並非走水死,可有證法?”
張之儒苦思一番,點點頭道:“確有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