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腦海裡描繪過許多和段淮重逢的場麵。

在段淮離開江城之後的兩年，明初獨自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時光裡煎熬，支撐她捱過高考的動力之一，就是幻想與段淮再見麵。

成年後，明初的思維成熟了一些，幻想也同樣成熟了一些。

她的幻想從她以年級前十的成績畢業，站在領獎台上看著返回江城的段淮；變成了在北城的街頭，她手拿熱咖啡與朋友說笑，從段淮身邊經過。

唯一不變的，隻有她永遠漂漂亮亮，以最靚麗的模樣從天而降，亮瞎壞東西的狗眼。

而今一切成空。

段淮戴著深藍色醫用帽，鼻梁上架著無框眼鏡，身穿白大褂，乾淨整潔無褶皺。

明初透過鏡片，從段淮的黑眼珠反光裡，看見自己因牙疼沒睡好而困頓的臉。頭發蓬亂，嘴唇紅腫，眼下青黑，比平常的素顏還不如。

死於牙疼，似乎比以這幅麵貌和段淮見麵還要稍微強一點。

明初在心裡狠狠咒罵，罵辣椒，罵牙齒，連帶商言湛也一塊兒罵上了。

濫好人！商言湛我看你就是要害朕！

明初在心裡嘰哩哇啦，麵上死死抿著唇，一言不發。

段淮抬起手，舉高到大約明初肩膀的位置，忽然收了回去，將手背在身後。

他擋住明初所有能走的路，壓迫感十足地重複之前的問題：

“你和商言湛，認識？”

段淮的視線越發冷了。

明初仰著臉看他，她以前還能猜出來段淮想聽的答案，現在，她完全猜不透這個人。但是對於段淮當下非常執著的問題，明初心裡存著一個不過腦就能脫口而出的答案。

明初紅腫的唇微啟：“不認識。”

她和商言湛在第一次結束後，愉快地達成協議，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這段關係。一旦有違，對方可以立即提出終止關係。

明初準備了許多話術，用於即將翻車時的搶救。

段淮顯然不信：“你糊弄誰呢。”

明初：“你不信，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牙疼，你滾開，我換個醫生。”

明初也抬起手，她想推開他，但同樣，最終沒落在段淮身上。

他們離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對方說話時的氣息。

但是他們離得又很遠，中間隔著七年的不告而彆和杳無音信。

明初的手緩慢落下，段淮就一直盯著她的手看。

診室的門被人從外麵敲響。

段淮回頭，他們的時間暫停，但掛鐘的指針始終在轉動。十分鐘到此為止。

他讓開一條狹窄的空隙，明初側身，儘量不和他發生肢體接觸。她小心翼翼避開他的樣子，被段淮儘收眼底。

明初在洗手池上的鏡子前整理蓬亂的頭發。

段淮見她整理得差不多了，才開口對外麵道：“請進。”

門開，助理進來站好，以為明初會立馬出去，所以沒關門。

段淮說：“關門。”

然後他對著明初說：“躺下。”

明初對耽誤助理的時間感到抱歉，衝助理點了點頭，並沒有理會段淮。

段淮重新戴上口罩和手套，坐在了他的椅子上，掀起眼皮注視明初。

當整張臉隻露出好看的眉眼，明初腦子裡的弦，“吧嗒”斷了。

段淮的聲音悶在口罩裡，像從記憶深處覆滿灰塵的角落裡冒出來的：“彆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明初躺下了。

她絕不是聽段淮的話，她隻是為健康著想。

再就是……躺在治療椅上，她能肆無忌憚地端詳段淮的眉眼。

段淮低頭：“張嘴。”

明初照做，眼睛一直落在段淮臉上。

距離好近。她盯著他的眉眼細看。

段淮問：“哪邊不舒服？”

明初手指點了點右邊臉頰，意外聽見口罩後憋不住的“噗嗤”一笑。

明初：……

要不是金屬器具在她嘴裡，她真的會罵回去：笑個鬼笑。

仔細觀察，就能發現段淮和商言湛眉眼，其實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相似。

雖然都是濃眉大眼、劍眉星目，但商言湛眼型偏狹長，眯起眼看人的時候，像隻老謀深算的狐狸，心裡盤算著怎麼害人跌跟頭。

而段淮的眼睛更圓頓些，眉眼間距更近，他步入社會好些年，也沒染上多少世俗氣，她覺得這雙眸子還和以前一樣，帶著少年意氣。

段淮看了十幾秒，得出結論：“智齒急性炎症，最近吃刺激性食物了？辣椒？”

明初閉上嘴，悶悶不樂，壞東西又不是她肚子裡的蛔蟲，怎麼一猜就中。

她悶著“嗯”了聲。

段淮轉頭去電腦那邊開處方：“先吃三天消炎藥，炎症消下去之後，再來找我拔牙。”

他重音不在“拔牙”，在“拔牙”前麵的兩個字。

助理暗暗記住這個細節。

方才出去回避的十分鐘，助理沒憋住，在實習生小群裡土撥鼠尖叫。等到過會兒的午飯時間，他可得好好昭告天下：首大口腔的高嶺之花被摘啦！

段淮把打印出來的處方單遞給明初，盯著她問：“會一個人繳費取藥吧？”

“少操心。”明初說完，偷瞄一眼雙目放光的助理，她乾巴巴補充幾個字，“商醫生。”

助理從旁看戲，雙眼放光地在心裡的小本本上多記一條。

身體不適，明初哪兒也不想去，拿完藥就回家了。

消炎藥的副作用往往是讓人嗜睡。明初一覺睡過午飯，醒來時天黑透了，看手機時間，快到六點。

明初在外賣平台翻找，不知道選什麼。

這時，破果子機才遲遲彈出一條來自Libby的消息，是一連串紅色驚歎號。

明初點進去，才發現Libby發消息時間是上午十一點，估計那時候Libby正在機場候機。

【Libby：大妹子，你火了知不知道！】

【Libby：微博熱搜第一是你！我靠！！】

【Libby：[截圖][截圖][截圖]】

明初神經一跳。

她心跳如鼓擂。

綿軟無力的手指點開照片，三條不同的微博，三條不同的九宮格。

27張照片，全是她與徐兮硯的同框。

明初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怎麼辦？不會影響媽媽吧？

媽媽昨天早上專門到她家來，專程叮囑她最近要低調謹慎，不要授人以柄。

可短短一天時間，她的照片就滿天飛了。

明初心亂如麻，連牙都感覺不出還在不在疼，趕緊給她爸打電話。

“喂？爸。”

“小初寶貝，怎麼啦？想爸爸了？”

“嗯嗯，想你。爸，你有沒有認識的人是搞微博輿論這塊兒的？”

“哦？寶貝有什麼事？想當網紅嗎？哈哈哈……”明朗竟然在電話那邊笑了起來。

明初頭大，冰涼的手指按在臉頰上：“不是，是我的照片被人發在網上了，我想讓你找人幫忙刪了。或者，至少讓熱度降下去。”

“什麼照片？”明朗收了笑，“發給我看看。”

明初點開外放，去微信裡轉發那三張截圖。

明朗看完，鬆了口氣，安慰明初：“拍得挺好看，我寶貝女兒和明星同框也不輸哦。”

“爸！”

“哦哦，爸爸馬上安排人，小初你放心，今天之內搞定。”

“謝謝爸，”明初手指在臉頰上焐熱了，整個手掌橫著撐住額頭，手肘架在桌上，“我主要是害怕影響到媽。”

明朗那頭安靜片刻，明初以為他有事，不在電話旁邊，誰知過了會兒，明朗又說話了：“好的，爸爸知道了。寶貝再見。”

“再見爸爸。”

明朗的沉默像一顆生鏽的釘子，不尖銳，但是擦破皮膚時，即便沒造成多深的傷口，卻總讓人擔心會得破傷風。

明初去廚房洗手，透明溫熱的水流淌過明初的手指手背，洗掉鏽釘子留下的淺表擦傷，她準備吃幾個速凍水餃對付一下。

等鍋中水燒開的時候，明初靠在木製料理台邊上。

熱搜從昨晚上開始發酵，她掛了爸爸的電話，點進微博一看，“徐兮硯 臉紅”詞條還掛在前五的位置。

明初合理推測，看過這組照片的人數一定超乎她的想象。

那麼，媽媽身邊的人會看到麼？明初說不準，她從來不了解媽媽的工作，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段淮會看見嗎？他有可能會從八卦的實習生助理口中聽說。

還有……商言湛會看見麼？

應該不會吧。天維集團的掌權人，沒有時間看無聊的娛樂八卦。

但假如看見了。

看見又如何？她與商言湛不是男女朋友，沒必要為他而去與異性劃清界限。

按照約定，他們的關係理應局限於床榻之上。她沒做錯，是商言湛偶爾逾矩。

水開了，明初把凍餃子下入鍋中，濺起水花。冰坨子們一下水，沸騰的水瞬間降溫，歸於平靜。

明初混亂了一天，此刻也平靜下來。

吃過消炎藥和止痛藥，牙不再疼。

其他房間又大又空，廚房裡水汽彌漫，鍋具下的火苗溫柔地釋放熱量，仿佛能給她提供庇護。

明初去臥室裡拿手機，走回廚房，繼續靠在料理台邊。

她至少應該就約醫生這件事，向商言湛道聲謝。

順便說說，她可能，想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