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崔判(1 / 1)

被斷成凶手的兄弟倆固然不是好人,王禮這個真凶卻因此逍遙法外。

衙門裡走了一遭,他也頗覺晦氣,正巧幾個狐朋狗友在勾欄裡包了一間院子,請了些會唱會舞的娼.妓,要給他接風洗塵,他便應約前去吃酒解悶。

同他一桌吃酒的都是一樣嫖.娼賭博,欺男霸女的貨色,紛紛勸酒慶賀:“恭喜小官人沉冤昭雪,小官人滿飲此杯。”

王禮也不推拒,連飲了三杯,“哈”地噴出一口酒氣,得意洋洋道:“那什麼鳥判官,拿著雞毛當令箭,非要尋爺爺的不痛快,也不想想爺爺我豈是他能對付得了的?”

狐朋狗友笑道:“官字兩張口,你要舍得拿些銀子打發他,也不至於受這個罪。”

王禮道了聲晦氣:“怎麼沒拿銀子打發他,我也叫管家拿了二百兩銀子,就當是喂了狗,哪曉得那姓崔的不肯收錢,一心要往死裡治我。”

眾人納悶道:“你哪裡把人得罪了不成,總不至於他真是個為民申冤的大青天?”

說到“青天”二字,一幫酒色之徒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王禮思索片刻,猜道:“我同他無怨無仇,何曾有什麼過節,或許那賤人是他的姘頭,他見我把他姘頭搶了,又見他姘頭死在我府裡,心中記恨,因此要置我於死地。”

越說越覺得有理,他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怪不得姓崔的待那老婆子好比對待親娘,原來小賤人是他養的外宅,老婆子算得上是半個丈母娘。”

其中一個狐朋狗友擠眉弄眼問道:“小官人,他那姘頭真是你家護院弄死的?”

王禮嘿嘿一笑:“諸位都是我的至親兄弟,我也不瞞你們,當日那賤人把我惹得惱了,下手失了輕重,回過神時她身子都涼了,便叫家中護院拿去喂狗。如今想來雖然摸著涼了、硬了,其實還有一口氣在,那兩人見她未死,起了色心,瞞著我把人留下,這不是該他兩個的牢獄之災?”

眾人一起賀道:“小官人福大命大。”

王禮自己也這麼覺得:“多虧了列祖列宗保佑。”

其中一人奉承道:“哪怕當真是小官人做下的事,難道衙門就能把小官人怎麼著?”

王禮麵露得色,吹噓道:“這回要不是賀知州親自來請,少不得在牢裡住個一年半載,看那姓崔的怎麼交代。”

一幫狐朋狗友都恭維他。

旁邊那些唱唱舞舞的妓子全都裝聾作啞,隻當自己沒聽見。

這些人吃了些酒,吹了些牛,約摸吃到七八分醉,各自摟了一個美嬌娘,尋個地方去出火。

王禮也摟了一個身段風流的妓,去到那妓子的臥房,脫了褲子要乾事,這幾日他也是憋得狠了,羊肉沒吃著,倒吃了場官司,如今性致勃發,火急火燎要大乾一場。

那妓子也是個乖覺的,見客人急切,便嬌滴滴將他一把摟住,同他親了個嘴兒,拿手在他身上臉上亂摸。

誰知摸到臉側,不慎碰到了傷處——正是被小憐咬掉了耳朵那處。

王禮一個哆嗦,竟然泄了氣。

妓子見闖了禍,嚇得腿軟,正要賠罪,臉上卻挨了兩個嘴巴子。

王禮罵道:“不長眼的小娼婦,誰叫你拿手亂摸!”

妓子賠笑道:“官人不要惱,包管伺候得你舒坦。”

這娼.妓使出渾身解數,用了十二分風月本事,孰料他依舊提不起勁來。

原來王禮每每要上陣,腦中便閃過小憐的影子,一閃過小憐的影子,便立刻嚇得萎靡不振。

幾次三番,心中燥熱難耐,自己卻又不爭氣,弄得他滿肚子邪火。

王禮一腳把那妓踢下床,罵道:“不中用的東西,快滾!快滾!”

妓子屁也不敢放一個,也不敢喊疼,賠著笑臉退出門外,這才變了臉色,對著房門啐了一口,低聲罵道:“自家是個銀樣鑞槍頭,反怪彆人不中用,我呸,老娘還不稀得接待!”

王禮在房中獨自氣惱,想到自家被咬掉了一隻耳朵,又吃了場官司,如今連雄風也不振了,恨不得把那賤人生吞活剝。

他卻不反思自己見色起意強搶民女,才落得如今的下場,反而去怪那被他害死的苦主。

馬尾巷中,孟婆婆討回了孫女的屍首,現如今正在家中停靈,因家中無錢,討不來棺材,屍首就停在門板上。

街坊鄰裡也有來祭拜的,見她家裡連個棺材也沒有,隻有一個瞎眼的老婆婆,顫顫巍巍給孫女燒紙,場麵何等淒惶,心中都覺得可憐,少不得出一份奠儀,陪著孟婆婆說幾句話。

破廟裡的小叫花從前受過婆孫倆的好處,這時節也來幫著守靈,免得靈前太過冷清。

崔文許心中也惦記著孟婆婆這裡的事,下值後先往自己家裡走了一趟,取了二十兩銀子,急急忙忙往外走。

他娘子薑氏從房裡走出來,問道:“你這麼急急忙忙的往哪裡去?”

崔文許站住腳,說:“馬尾巷孟婆婆的孫女死了,我帶一份奠儀去祭拜祭拜。”

薑氏狐疑道:“那孟婆婆是哪一路的親朋故交,我怎麼不知有這一個人?”

崔文許道:“她不是親朋,也不是故交,是碼頭上一個賣湯的老婆婆,前陣子我帶回家裡的燒餅,就是買的她家的。”

薑氏叉著腰,虎視眈眈:“如此說來交情也不算深厚,你拿這些銀子做什麼,休當我瞎,我是看見你往錢袋裡裝了二十兩銀子的。”

崔文許便把婆孫倆的事說了:“……那王禮已被無罪釋放,賀知州將兩個護院認作凶手,要治他們的死罪,我雖覺得疑點重重,知州卻要將這個案子做成鐵案,我也莫可奈何。隻可憐那孟婆婆白發人送黑發人,後半輩子沒個著落,所以我才有心周濟周濟。”

薑氏聽了,免不了一陣唏噓,鬆口道:“既然做的是善事,那你去就是了,我又不攔你。”

崔文許一路尋到馬尾巷,正要入內,卻見一條巷子披紅掛彩,一套喜事班子吱吱嗚嗚吹著一曲百鳥朝鳳,鑼夫鼓手敲著鑼,打著鼓,幾個執事撒著花,放著炮,熱熱鬨鬨,歡歡喜喜,不像是在辦喪事,反而是在辦喜事。

定睛一看,原來是王禮請來的人馬,故意弄出這等陣仗,為的是給死了孫女的孟婆婆添堵。

他吩咐下人搬來一把太師椅,大模大樣坐在巷口,兩個小廝端茶,兩個丫鬟捶腿,口中吆吆喝喝:“吹大聲些,又不是沒吃飯,吹得爺爺高興了,有的是賞錢!”

那些鑼夫鼓手聽了,敲打得越發賣力,滿巷子都是咚咚哐哐,周圍百姓敢怒不敢言。

崔文許難忍怒氣,上前問道:“孟婆婆在為孫女辦喪事,你在這裡吹吹打打做什麼?”

王禮看他一眼,不慌不忙道:“她辦她的喪事,我辦我的喜事,彼此兩不相乾,我倒不嫌她給我添了晦氣,你怎麼還找上我來?”

崔文許道:“你有什麼喜事要辦?”

王禮笑道:“我無罪出獄,豈不是天大的喜事?趕明兒擺兩百桌流水席,也請崔大人來吃個酒。”

崔文許怒道:“孟婆婆的孫女因你而死,你卻在她靈堂外辦喜事,哪裡像個人?”

王禮哼一聲,道:“崔大人,不要以為我對你客氣就是怕了你,知州大人分明已查明凶手,你作為一州判官,怎能栽贓良民?縱然那小娘子與你有些兒私情,你也不能胡亂栽贓,不然,我也一紙訴狀告到衙門去!”

崔文許聽他滿口胡言亂語,越發說得過分,心中好不氣憤,正要開口,孟婆婆拄著拐杖來到巷口,叫道:“恩人,不要與他理論,常言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他早晚有他的報應。”

孟婆婆扯著崔文許的袖子,把他扯進家裡。

崔文許心中不是滋味:自己做的這個官兒,非但不能為良民申冤,反倒要看著一個無依無靠的瞎眼老婆婆受惡人欺負。

見小憐的屍身停在門板上,依舊沒有腐壞跡象,倒盼望世間真有鬼神,好教這惡賊受個報應。

崔文許心中一歎,自懷中掏出錢袋,對孟婆婆說:“這裡有二十兩銀子,你拿去取一副棺材,給你家女孩兒裝斂發喪,停在外頭不是道理。”

孟婆婆心中有千言萬語,一個字也說不出,隻是要給恩人磕頭。

崔文許怕折壽,哪裡肯受,慌忙將孟婆婆攙起,說:“受不得,受不得。”

孟婆婆滴淚道:“大恩大德,殺身難報,兩個頭值什麼。”

兩人正在商辦小憐喪事,外頭的喜樂又是一頓鼓噪。

那王禮大聲大氣,一會兒要聽《喜拜堂》,一會兒要聽《抬花轎》,鬨得鑼鼓喧天。

崔文許忍無可忍:“按律,在喪家附近嫁娶作樂者應當杖八十,縱然賀大人要維護他,也沒有容忍他在靈堂外辦喜事的道理!”

他一腳跨出院子,要將那一班吹吹打打的人驅散。

恰在此時,平地裡刮起一陣陰風,撲地將小憐靈前的燈燭吹滅,分明是青天白日,天色卻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