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崔判(1 / 1)

這一場陰風來得怪異,昏慘慘,黑煞煞,侵骨冷,透肌寒,直吹得風流才子慌忙尋扇,貌美佳人香帕亂飛,開門的店家收起幌子,擺攤的小販滿地攏貨。

頃刻間黑雲堆積,日頭隱沒,天地間無光無亮,朗朗白日化作茫茫黑夜。

宿州城中一片驚惶。

“明明是白日,為何天黑了?”

“怪事!怪事!”

年歲不大的小兒啼哭起來,鬨嚷嚷要找爹找娘,家中大人一把將孩子抓進屋內,關門閉戶不許出來。

貓也叫,狗也跳,驢馬嘶鳴,人心惶惶。

有見識的老人猜測道:“莫不是天狗食日?”

讀過書的學子卻道:“不像是天狗食日,倒像是陰雲把日頭遮住了。”

正議論時,當空裡黑氣升騰,陰雲密布,至幽至暗之處,浮現出一座陰森森的牌樓,牌樓上書寫著鬼門關三個大字,無數幽冥鬼火湧動浮現,霎時間鬼氣衝天。

無論城裡城外,凡是宿州百姓,個個都親眼見到了這座鬼門關!

“天老爺,鬼門關現世了!”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驚呼,滿城百姓陷入莫大的恐慌。

無數鬼怪從鬼門關中湧出。

打頭的是日遊神與夜遊神。

日遊神頭戴紗帽,身穿白袍,足踏黑靴,長須虯髯,作吏員打扮。

夜遊神頭戴儒巾,身穿襴衫,鬢角簪花,白淨俊秀,作書生打扮。

兩位陰神手提引魂燈,燈中兩朵綠油油鬼火,散發著森森寒氣。

其後是八位勾魂使者,又叫勾死人,分彆是:黑無常鬼,白無常鬼,牛頭鬼、馬麵鬼、豹尾鬼、鳥嘴鬼、魚腮鬼、黃蜂鬼。

黑無常身寬體胖,膚色微黑,神情凶悍,白無常身材高瘦,麵色蒼白,笑容滿麵,兩個無常鬼手執腳鐐手銬,專抓為非作歹的惡鬼。

牛頭鬼長著牛頭,馬麵鬼生著馬麵,專勾死人魂魄。

豹尾鬼生有豹尾,專勾走獸魂魄。

鳥嘴鬼生了張尖嘴,專勾飛鳥魂魄。

魚鰓鬼兩頰有腮,專勾遊魚魂魄。

黃蜂鬼頭生觸角,背生蜂翅,專勾昆蟲魂魄。

八位勾死人之後,兩隊膚色青灰的鐵甲陰兵手執長矛,騎著無影馬,從鬼門關魚貫而出。

烏泱泱的陰兵當中,簇擁著一位鬼女,那鬼女身著紅衣,騎巨犬,麵容十分熟悉。

有認得她的忍不住驚呼道:“那不是是馬尾巷孟婆婆的孫女小憐!”

“是她!是她!她常在碼頭與孟婆婆一道賣羊肉湯和燒餅,所以我認得她!”

“可她分明已經死了!”

“聽說是被人害死的。”

“難不成她從陰曹地府裡爬出來,要尋害死她的人報仇?!”

無數個角落裡傳來緊張的竊竊私語。

家家戶戶關緊門窗,膽小的縮在被窩裡不敢露頭,膽大的偷偷從窗縫中觀看街上路過的鬼差與陰兵。

這些鬼差陰兵隻在口口相傳的傳說中聽到過,要說親眼見到,這還是頭一次,百姓們一麵怕得腿肚子打哆嗦,一麵忍不住看了又看。

其中騎著巨犬的鬼女最為顯眼,因為她是個熟人,所以尤為令人震撼。

當陰兵經過衙門,衙門裡的官差也擠擠挨挨縮在窗後,彼此悄聲議論:“當日從亂葬崗掘出來的那具屍首,可是同這鬼女一般無二?”

“怪不得屍身不腐,原來變作厲鬼了。”

“你怎麼知道她是厲鬼?”

“穿紅衣的不是厲鬼是什麼?”

眾人偷偷看那襲紅衣,果然殷紅如血,看著十分不詳。

正在這時,紅衣突然起了變化,現出千百種鬼怪模樣,那些鬼怪不單單是衣裳上的紋樣,竟然活蹦亂跳地跳了下來。

赤發鬼滿頭赤發,青麵獠牙,獨角鬼頭頂獨角,麵目猙獰,夜叉鬼揮舞著鋼叉,吆吆喝喝,還有那羅刹鬼,男的極醜,女的極美,吊死鬼吐著又長又寬的舌頭,殺身鬼拖著血淋淋的腸子,無頭鬼脖子上空空蕩蕩,嬰兒鬼發出陣陣尖利啼哭,淹死在水裡的水鬼渾身纏繞著水草,一步一個水淋淋的腳印,被火燒死的火鬼焦黑如炭,七竅中冒著火焰……

看到這些各色各樣的鬼怪,怎能不令人害怕?

有小娃娃見到這一幕,嚇得放聲大哭。

這一哭驚動了街上行走的惡鬼,便有些鬼物脫離隊伍,把臉貼在窗上,往屋內張望。

膽小的當場嚇暈過去,膽大的雖然沒有嚇暈,背上也冒出許多冷汗。

每家每戶都把自家孩子的嘴死死捂住,生怕引來鬼怪。

好在那些惡鬼也隻是貼在窗上嚇一嚇人,過不了多久就自己離開了。

然而來不及進屋的人卻倒了黴。

幾個販馬的客商,因舍不得外頭的馬兒,沒能第一時間躲進屋裡,鬼怪經過身邊時,這些人抱著頭,閉著眼,一味地裝死。

其中一個年輕客商卻經不住好奇,抬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可不得了,竟有一張臉緊貼在他麵前。

那張臉也熟悉得很。

年輕客商仔細一看,不正是他自己的模樣?!

他“啊呀”一聲,兩眼一翻,徹底失去意識。

另一個“年輕客商”嘻嘻一笑,把臉一抹,回到眾鬼之中,原來竟是個畫皮鬼。

這些陰兵、鬼差,以及惡鬼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馬尾巷,那裡正是小憐生前居住的地方。

先前在附近吹喜樂的喜事班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沒命磕頭,班主更是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這橫死的小娘子變作了鬼物,還從地府回到了陽間,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貪圖王官人的財物,跑到這鬼女的靈堂外吹什麼喜樂。

壞了人家的靈堂,結下的是血海深仇,萬一鬼女發怒,把他們這些人一並帶下去可如何是好!

見眾多鬼怪逐漸走近,班主心一橫,磕頭懺悔道:“鬼娘娘,不乾我的事,是那王官人叫我來你的靈堂外吹喜樂的,你把他帶走,不要帶我!”

他以為自己在靈堂外吹喜樂的行為把鬼招來了,更以為人家是專門來報複他的。

鑼夫爭先恐後道:“對,都怪那遭瘟的王官人,若不是他逼著我們,我們又怎會做這些事!”

鼓手也跟著喊冤:“他家大業大,我們怎麼敢得罪他,實在無可奈何才來的。”

在靈堂外放鞭炮的執事也紛紛推脫責任:“王官人叫我放的炮,說是要‘氣死那老婆子’,他不乾人事,是個畜生!”

王禮本人早已嚇呆了,他做儘了歹事,卻從未想到有一天會直麵自己害過的惡鬼。

眾鬼從他身邊經過,他想要跑,腿腳卻都軟了,哪裡跑得動。

好在這些鬼物並未理會他,唯獨那條口生獠牙,足踏烈焰,身形猶如一座小山的巨犬經過他身邊時,扭過頭來,衝他噴了一股惡氣。

王禮以為這條狗要把他活吃了,頓時失了禁,□□裡濕漉漉一片,滿是尿騷味兒。

也不知打哪兒生出的力氣,他跌跌撞撞爬起來,口裡瘋瘋癲癲地嚷著什麼,像個瘋子一般沒頭沒腦地亂跑。

小憐並未去追,一來是因為她如今還有正事要做,二來對方早晚要落到她手裡,不急於這一時。

王禮一跑,整條馬尾巷鴉雀無聲。

眼見得家門近在眼前,小憐竟有些近鄉情怯。

她在門外躊躇片刻,方才緩緩步入,見到院子裡的孟婆婆,輕輕喚了一聲:“阿婆。”

孟婆婆渾身一震,喃喃道:“我好像聽見小憐在叫我哩。”

此時崔文許,幾個前來祭拜的鄰居,以及幫忙守靈堂的小叫花都在院中。

鄰居聲音打著顫兒,說:“孟婆婆,你沒聽錯,你孫女從陰曹地府找……找回來了。”

孟婆婆聽了,雙手在空中亂舞,一聲聲叫道:“兒啊,你在哪裡。”

小憐上前握住孟婆婆的手,道:“阿婆,我在這裡。”

孟婆婆反複摸著孫女的手,又一寸寸撫過她的臉,忽然間老淚縱橫:“小憐,你身上摸著冷得很,你在陰司裡有沒有衣穿?”

小憐哪裡忍得住淚,泣道:“阿婆不要憂心,我在陰司裡萬事順心,蒙陰天子垂憐,命我做了幽冥使者,在陰世與陽間來往傳信,我這一趟便是來接你與崔判官的。”

孟婆婆聞言,便道:“孩兒啊,阿婆舍不得你,莫說陰曹地府,哪怕是無間地獄,阿婆也隨你去。隻是崔判官是個好人,更是我們孟家的恩人,你看在阿婆麵上,不要勾他的魂。”

小憐解釋道:“我不是要勾他的魂,而是你與崔判官本就是地府中的陰神,如今功德圓滿,應該回歸正位,陰天子特令我來迎接。”

孟婆婆問道:“果然如此?”

小憐道:“一字不假。”

她轉身看向崔文許,插燭也似拜了三拜,謝道:“崔判官,蒙你多番為我身後事奔走,又蒙你看顧我阿婆,此番你功德圓滿,我來接你回歸陰司,拜見天子。”

見到半空裡的鬼門關時,崔文許的唯物主義觀已搖搖欲墜,如今又見到眾多鬼差、陰兵、惡鬼,還有小憐這個活靈活現的幽冥使者,他的唯物主義觀徹底宣告崩塌。

崔文許艱難道:“這世上原來真有鬼物,也真有陰曹地府。”

小憐笑道:“你這個陰司判官也是真的,如今地府秩序重立,正需你這個判官執掌陰司律法,你可願回歸?”

崔文許為難道:“既是我的職責,本也不該推脫,然而我陽世裡還有父母要奉養,有小妹未發嫁,有一雙孩兒要養育,我若走了,我那娘子如何承擔得起這副重擔?”

小憐道:“崔判官莫要憂心,你做了陰神,一樣可以看顧陽世家人。”

聽她如此說,崔文許再無疑慮。

小憐往停在門板上的屍身一指,那具傷痕累累的屍身便恢複如初,她“穿”上身子,竟又成了個活生生的人。

崔文許看得滿臉驚奇,暗暗想道:鬼神法力,果然玄妙。

旋即小憐朝著半空中的鬼門關拜了拜。

隻見鬼門關陰氣湧動,鬼火熾盛,深處竟現出一間飛簷鬥拱的天子殿,殿上點著引魄燈,掛著招魂幡,一白發天子身穿玄衣,頭戴十二旒冕鬼麵冠,高居禦座之上。

那天子抬眼朝鬼門關外的陽世看來,諭旨天音遍傳宿州:“地府重立,鬼門再開,孟婆崔判,還不速速回歸正位,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