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娘娘(1 / 1)

崔文許觀察片刻,很快發現端倪:這裡的百姓大多神色舒展,麵帶笑容,彼此之間和氣又和睦,官道上有兩個官差領著一隊役夫在修路,役夫乾活乾得十分賣力,官差也不曾打罵,說話交談都很親切,還有許多百姓自發送了茶水乾糧來,配了自家醃的小鹹菜,親親熱熱地請修路的官差和役夫吃飯。

崔文許從未見過民風如此淳樸的地方,再說富安縣的縣令不是辭官去做孝子賢孫了,群龍無首,是誰張羅人手修起了路?修路的錢財從何而來?

實在蹊蹺。

崔文許下了馬車,理一理衣冠,帶著幾個兵丁——都做長隨打扮,走到一個提著茶壺的老大娘跟前,同她搭話:“叨擾大娘,我同幾個家人途徑貴地,行路口渴,不知可否討大娘一碗茶喝?”

老大娘歡歡喜喜道:“一碗茶值個什麼,隻是我這個是粗茶,你不要嫌棄。”

崔文許連忙道謝,招呼幾個兵丁喝茶。

喝茶時,崔文許與那老大娘閒談:“我這一趟出門販貨,走過許多地方,隻有你們這裡在修路,想來本地的父母官是個勤乾有為的?”

老大娘聽他這麼說,麵露不屑,擺了擺手,道:“這條路是幾個善人大老爺受藥王娘娘感化,為做功德集資修建的,那狗官哪裡會管這些。”

崔文許壓低了聲音,“慌慌張張”勸道:“大娘,可不敢胡說,叫人聽見了是要吃官司的。”

老大娘笑道:“你不是我們本地人,所以不知道,那殺千刀的周縣令早已被打死了。”

崔文許吃了一驚:“打死了?誰敢打殺官員!”

老大娘理直氣壯道:“自然是我們這些百姓打死的,姓周的犯了欺天的大罪,打死他也是替天行道。”

她把周良才如何和老丈人勾結陷害好人,沒想到被陷害的那個是下凡曆劫的神仙,周良才發現自己陷害的是個神仙,又是如何虛偽做作,結果老天有眼,在天幕上曝光了他的所作所為,使得周良才被憤怒的老百姓群起而攻之,活活打死在藥王廟裡這些事一一說了。

老大娘又勸道:“行路人,我們這裡的神仙是正兒八經的真神,不是那等裝神弄鬼的假仙,你既然有幸從我們這裡路過,不如也去拜一拜。”

崔文許是個見多識廣的讀書人,對於她說的話並不十分相信,麵上卻露出將信將疑的模樣:“大娘不要哄我,果真見到仙使下凡來接引陳娘子登仙?”

老大娘一拍大腿,“我是沒有親眼見著,我兒子當日在衙門,一雙眼看得真真切切的,你不信,隻管問旁人!”

旁邊一個就著茶水吃餅子的漢子插了一嘴:“誰敢編這種謊話,當日多少人看見藥王娘娘隨同一位青衣仙使駕雲上天了。”

崔文許心道:或許是江湖上的障眼法。

嘴上卻沒把這話說出來,而是佯裝震驚:“既然如此,那天幕也是真的?”

“那是自然!”漢子談性大發,繪聲繪色地講起天幕來。

四周漸漸聚起一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講得手舞足蹈,唾沫橫飛。

經由這些人講述,崔文許漸漸把天幕的事兒聽了個全乎。

然而他依舊不信:那所謂的天幕,多半運用了光影之理,這些百姓不讀聖賢書,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才認作是上天顯露的神跡。

《墨經》中記載:景到,在午有端,與景長,說在端。

《夢溪筆談》中提到:陽燧照物皆倒,中間有礙故也……若鳶飛空中,其影隨鳶而移,或中間為窗隙所束,則影與鳶遂相違,鳶東則影西,鳶西則影東……

這兩段文字其實說的都是小孔成像的原理,崔文許認為天幕應該是幕後之人運用這個原理在天上投射的影子。

至於其中還有一些解釋不通的地方,比如影子要怎麼樣投到天上,又要怎麼樣把影子做得如此逼真,天幕裡的聲音又是怎麼來的……他隻當作自己學問學得不深,所以不明白而已。

聽眾人七嘴八舌說了一通,崔文許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藥王娘娘如此神異,我也該去拜一拜她。”

眾人聞言,紛紛熱心給他指路。

崔文許辭彆了一乾熱心人,徑直往藥王廟去了。

到了藥王廟,隻見那廟著實堂皇壯觀:山門前八十一階登天梯,修建得齊齊整整,中間一間大殿,精致得仿佛天宮一般,左右兩座琉璃瓦的寶塔,刷了鮮亮紅漆,後頭還有三四十間屋舍,不知花費了多少銀子建成。

然而進了藥王廟,裡頭的陳設卻又十分簡樸,除開牆壁上繪畫了“藥王娘娘登仙圖”,竟然沒有什麼彆的裝飾。

要說這座廟隻是個表麵光內裡空的樣子貨,裡頭的香火卻旺得不得了,廟裡的道士隔一會兒就得來清掃香爐,不然香爐裡的灰就要滿出來了。

崔文許見大殿旁有個賣香燭的道人,就上前問他:“你這裡的香怎麼賣的?”

道人說:“兩文錢一紮。”

崔文許又問:“這香差了些,有沒有好一些的蘭香,檀香,清靜香?”

道人笑道:“善信是從外地來的?”

崔文許故作驚訝:“你怎麼知道我是外地來的?”

道人說:“本地人都知道,我們娘娘不許信眾給她燒高香,隻許燒這兩文錢的線香,否則就不許進她的廟。”

崔文許訝異道:“神仙連這個都管?”

“那可不是,”道人滿臉驕傲,“陳娘娘心慈,說與其把銀錢拿來拜她,不如接濟貧苦做功德。汪縣丞原本為陳娘娘捐了一座金身,陳娘娘把自己金身上的金子都刮了下來,叫拿去給貧苦百姓看病用——可巧你趕上了,我們廟裡初一十五有義診,今日正是十五,你要是有什麼病痛,就去後麵找郎中看,陳娘娘的親爹也在那兒坐診。”

崔文許思忖片刻,向道人道了謝,依言去後頭義診的地方。

義診處人山人海,許多老百姓都在等著看病。

雖然人多,卻並不混亂、爭搶、推搡,人人都規矩、謙讓、有禮。

本縣的郎中先前得罪了神仙,背了一屁股的業債,因此大多都在這兒義診積德,免得死後陰功不夠,來世投到畜生道去了。

陳掌櫃也在這兒義診,自從他恢複神智,索性關了鋪子搬到廟裡來住,日子倒也過得快活,畢竟他親女兒就坐在正殿的供案上,誰敢對他不敬?

陳掌櫃的醫術隻是尋常,遇到不會治的疑難雜症,就在桌案上的香爐裡點一炷香,稍待片刻,案上的筆自己就會動起來,人家見到了,就知道是他把他女兒搖來開方子了。

崔文許在旁邊觀看片刻,見陳掌櫃桌上的筆自己會寫字,絞儘腦汁思索其中有什麼機關,卻始終想不明白。

他心中暗道:我在欽天監見過一個地動儀,可以測出地龍翻身,不明白的以為是神器,實則不過是個器物而已。這支筆也是一個道理,不明白的人眼中是神仙顯靈,其實是其中的機關在起作用。

崔文許始終堅信所謂的神神鬼鬼都是無稽之談,一切事物的背後必然都有某種規律或者道理可以解釋。

換句話說,他是這個時代非常稀有的野生唯物主義戰士。

對於“藥王娘娘登仙”一事,他是這樣理解的:陳家藥鋪的陳娘子被人陷害受辱,某個擅長奇技淫巧的道姑(指那些人口中的仙使)看不過眼,使了些障眼法之類的手段,偽造出“陳娘子登仙”的場景,為她洗刷冤屈,後來又運用光影原理(即小孔成像原理)揭露真相,懲治逍遙法外的周縣令。

前前後後都解釋得通,崔文許原本還擔心是彆有用心之輩在裝神弄鬼哄騙百姓,如今見到藥王廟既勸人向善,又不騙人錢財,還開設了義診替百姓看病,把擔的那份心又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