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戚尋的聲音低沉,“照顧好她。”
他以什麼立場說這句話?
楚寧是自己的師尊,需要他來叮囑?
弦月如鉤,月光透過靈舟的能量罩,灑在洛塵冰蒼白的臉龐上,他手指用力,指腹壓過玉符,努力克製著某種情緒。
“我不明白師祖指的是誰?”
“反複試探陣法結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還能有何人。”
“我照顧師尊?”
少年若有若無地笑,攜著一絲嘲弄的懷疑,“金丹照顧元嬰,師祖,這合理嗎?”
戚尋歎息道:“她涉世未深,不懂人心叵測,本尊希望你能及時勸阻她做傻事。”
“寧兒這副性子,唯有撞到南牆,遍體鱗傷了才肯回頭。她想對付的人背後牽涉眾多,牽一發而動全身,絕非她能處理。本尊阻攔她離去,也是為她的安全考慮。”
“洛塵冰,莫要學寧兒一條道走黑,她身後還有本尊,但你……何人能護得住你?”
洛塵冰手中的玉符被他捏得死緊,長睫垂落,在眼瞼灑下一片陰翳。
他不需要彆人護。
沒有人保護他,沒有人在乎他,生他養他的母親都隻是想利用他的血續命。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唯一關心過他是否受傷、真心教過他練劍、把汙穢不堪的他抱進懷裡療傷的那個人,也拋棄了他。
她沒有做錯,她隻是舍棄一個不喜歡的、被強行塞過來的徒弟。
他就是人嫌狗憎,即便長大了,搜集到她所有的傳記,按著她十六歲時留下的那段“理想型”的模樣生長,定格在她偏愛的年齡,她也不多看他一眼。
一遍遍和他擦肩而過,沒有交流,像兩個陌生人。
想到今後也是如此,洛塵冰不斷收緊的心臟就持續發疼。
他從未想過世界末日離得這麼近,隻有三百年。
他懷疑自己不能用三百年的時間,跨越和戚尋的差距,成為更優秀的人站在楚寧麵前、得到她的認可。
如果不行。
如果他做不到。
怎麼辦?
返生禁咒能夠複活楚寧,讓一切重新開始,可她再次遇見的洛塵冰還是他嗎?
沒有交集也就罷了,若那個人懷著和他一樣肮臟的心思,抓住楚寧想要合作的想法,乾出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怎麼辦?若是那一天到來,他甘心什麼都不做?
他可以死,但楚寧不可以生出接近洛塵冰的想法。
如果死亡到來,他便選擇一種殘忍死法,死在楚寧的身體裡,肢體緊密相纏,臟器密不可分,縫成一個神秘而美麗的怪物,凝固成永恒。
用一切手段,讓楚寧察覺他的貪婪、暴戾,冷血無情。
遠離“他”。
又忘不掉他。
少年鶴羽般的長睫搭在淩厲的眼眸上,輕輕撩起,像一頭被侵犯領地的野獸從假寐中蘇醒。
“弟子人微言輕,師尊叫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他聲音清冷,“我不認為師尊走的道是錯的。”
玉符的光芒熄滅,白發少年站了一會,抬腳走進內間。
……
楚寧側身靠著雕花的木窗,神情若有所思。
她沒有啟用房間裡的結界,外麵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裡。
楚寧自持知道很多彆人不知道的事情,眼下也不免感到困惑。
戚尋發現她要對付司徒道清?
她和戚尋不過一個照麵,他怎麼發現的?
“呃……”
不對。
她去了魚歡院!
過去的她絕不可能走進那個地方。
單論這一點,戚尋頂多誤解她想通了、想做些什麼。
但她還作了個大死。
向灑掃弟子詢問司徒道清,半句不提秦昧;在戚尋麵前提起秦昧,卻句句指向司徒道清。
她和司徒道清關係並不融洽,那幾句關心司徒道清受傷還是閉關的話,引起了戚尋懷疑。
怪不得在魚歡院,戚尋一直盯著她,視線還那麼令人焦灼。
想到問題出在哪,楚寧窘迫地摸鼻子。
“低估他了。”
到底是活了五千年的一宗之主,實實在在走過五千年的時間河流,戚尋閱曆之豐富非常人能及。
日後還是謹慎些吧。
楚寧自省了自身的不足,往靈舟的靈石槽裡投入一塊極品靈石,加速趕往攬金宗。
***
數日後,靈舟停靠在攬金宗的山門前。
昔日金碧輝煌的宗門大殿,隻剩下斷壁殘垣。
楚寧禦劍落地,和洛塵冰一前一後走向中心地界。
廢墟中黑煙繚繞,腳下的石板碎裂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空氣彌漫著濃重的魔息。
屍體被處理帶走,滿地胡亂噴灑的血跡,昭告著這裡發生過極其慘烈的屠殺。
楚寧走在前麵,夕陽的餘暉灑在肩頭,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跟著我。”
在來的路上,楚寧把這裡的情況告訴了洛塵冰。
攬金宗是修真界的大宗門,底蘊僅次於萬劍宗,沒有人或勢力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覆滅它。
四周靈氣被魔氣阻隔,雲彩染上一層淡紅色。
楚寧的手指在空中劃過,一道靈力波動隨之擴散開,魔氣瞬間消散。
她輕車熟路地繞過倒塌的建築,繞著石柱循環走幾步,眼前像鋪開的圖紙,出現一座霧氣籠罩的客棧,腳下的建築殘骸也不見了。
霧氣變淡,模糊的身影從他們身邊走過。
那是一個身穿攬金宗弟子服飾的雜毛狐狸,狐狸眼神空洞,腳步虛浮,好像隨時會倒下。
它撞到楚寧也不吱聲,轉過頭,怔怔地望著她。
千奇百怪的小動物三五成群地出現,聚集在客棧門前,背著行囊,瘦成了皮包骨。
幻境的力量正在侵蝕這些人的生命。
不能進食、不能吸收靈氣,時間一長,即便是化神修士,也難以支撐。
幕後之人想要活活耗死他們。
洛塵冰跟在楚寧身邊。
他心思細膩,很快察覺到幻境的詭異之處,不在意地收斂神思,低聲問道:“他們在等什麼?”
洛塵冰發出的聲音被一聲貓叫取代,酥軟甜膩的奶貓音在楚寧腳下響起。
“客棧老板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發放食物,其實就是一團血魔的魔氣,魔氣會日日蠶食這些人的神智,他們永遠都吃不飽,最後要麼活活餓死,要麼被同化成嗜殺的魔族。”
“我們打破幻境的核心,先把他們救出去。”楚寧沒瞥見洛塵冰的身影,轉過頭看到一隻白貓,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梢。
“洛塵冰?”
她彎下腰查看,拎起白貓的前肢,目光從柔軟的肚皮掃過,向下看了兩眼。
楚寧本來打量的是白貓全身,想找出它是洛塵冰的證據,卻不經意看見兩團不明顯的白毛小鈴鐺。
“可愛。”楚寧對上一雙看死人的貓眼,訕笑著生硬補充,“……的貓。”
白貓被拎在半空,粉色軟墊被楚寧握在手裡,小心收攏起尖銳的貓爪,半死不活的嗓音陰沉沉的:“喵~”
“觸感真實難辨,體內靈力全無,很像一隻真貓。”
楚寧沒帶過其他人來攬金宗,她是人形,以為洛塵冰也一樣。
“看來幻境的力量比我想象的還要強大,誤入幻境的人也會被影響,難怪無人查出攬金宗滅門真相。”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楚寧臉上一派平靜,白貓瞧出來,沮喪地踩踏自己的軟墊,張開嘴巴咬上前腿,竭力製造疼痛,想強行變回來。
“小祖宗,彆咬彆咬。”
楚寧愛貓,在現代養過一隻白貓主子,看見跟過去主子神似的白貓咬傷前腿,恨不得讓它換換嘴,來咬自己。
楚寧盯著白貓的耳朵、脖子和軟軟的肉墊,心臟在持續發燙。
貓癮犯了。
肚皮看著就軟,好想吸一口。
可他是洛塵冰變的。
就吸一口……
洛塵冰不會介意的。
可能是太久沒有與貓貓親密接觸,她好像有一點點失去理智了。
楚寧匆忙給白貓的傷口敷上靈藥,狠下心來不再看它。
洛塵冰的視線和楚寧渴望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彙。
他微微一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伸長脖子,胡須輕輕刮過楚寧的臉頰。
臥槽。楚寧睜大眼睛,抱錯貓了?這不是洛塵冰?
洛塵冰變成的白貓也是美的,光滑明亮的皮毛如星辰閃耀,銀裝的素雪也要為之黯然。
白貓趴在楚寧手上,渾圓的眼瞳似乎天生就有種蠱惑人心的神秘。
“喵~”
奶貓音,竟然是奶貓音!
楚寧被撩得不要不要的,試探地把白貓舉到眼前,禮貌詢問:“可以抱一下嗎?”
洛塵冰矜持地抬起下巴。
楚寧把臉埋進白貓肚皮,幸福得快要哭了。
白貓渾身顫抖,肚皮溫度升高,熱了不止一個度。
她疑惑地抬起頭,隻見它彆過臉,掛在半空的身子蜷起,尾巴護住隱私部位,像一隻害羞的卷尾貓。
楚寧緊盯著那條蓬鬆的大尾巴。
白貓高貴冷豔地轉過身,不讓她看了。
楚寧前麵的小動物們,也發現了楚寧這個變態,爭相遠離,給她騰出一片空地。
楚寧挺高興的,胳膊夾著白貓,敲響客棧的門。
“懂不懂規矩?沒到飯點不放飯,再鬨以後都沒你們的份!”
客棧老板伸出頭,看見同為人形的楚寧,瞳孔急遽變成一點,迅速後退,扣緊門板就要關門。
楚寧在指尖凝聚出一道鋒利的冰刃,緊貼著客棧老板的脖頸,寒芒觸及的皮膚淌出殷紅的血。
“留神,刀劍無眼。”她低聲提醒,用腳踢開門板,一手捧著白貓,一手拖著客棧老板,大步流星往客棧的後廚走。
附近的動物驚慌逃遁,還有逃走前蟄咬楚寧的,被白貓一口咬住。
廚房案台上燭火搖曳。
客棧老板戰戰兢兢地討饒:“我一輩子行善積德,沒有做過壞事,仙長求求您,放過我吧。”
楚寧騰出手,施法擊滅所有蠟燭,儲存在這裡的魔氣四處潰散,客棧的影子開始劇烈搖晃,場麵異常詭譎。
燭火熄滅,廚房陷入黑暗,楚寧身後的客棧老板變成了一隻巨型螳螂。
螳螂足有兩人高,通體金屬光澤,鋒利的螳螂臂仿佛兩把巨大的鐮刀,在空中劃出淩厲的弧線。
地板映出一縷銀白,楚寧歎了口氣:“你上次也這麼求我,我一轉身,就舉著兩把大刀對準我。”
楚寧三根手指輕巧一彈,寒冰從指尖飛出,帶著刺骨的寒意,擊穿那兩道銀白影子。
兩條螳螂臂應聲而斷,斷口處結滿冰霜。
螳螂發出一聲刺耳的嘶鳴。
楚寧沒有給它喘息的機會,飛轉冰刃割開螳螂的腦袋。
散發著黑霧的螳螂頭在空中翻滾幾圈,重重地砸在地上,傳回沉悶的響聲。
幻境破碎,客棧恢複本來模樣,楚寧站在昏暗的石室中,推開門,刺眼的光線從門外傾瀉而入。
她眯起眼睛,適應著突如其來的強光。
幻境裡的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她待了半刻鐘,外麵卻過去了兩天。
門外,在幻境四處逃竄的小動物們恢複成人形,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閉著雙眼,呼吸微弱。
不遠處佇立一道黑色身影。
司徒道清站在那裡,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看著楚寧的眼眸中既有審視,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警惕。
“師妹,”他開口,朝楚寧走來,“你在這裡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