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走出洞府時,洛塵冰早已不知去向。
她算是看出來了,洛塵冰對她的態度像極了她對戚尋的態度,避之不及,生怕粘到一點腥。
楚寧丟下少年遺落的外袍,靠坐疊石台階,摸向腰間的令牌。
洛塵冰的身份令牌被焐出熱度,淺金色火靈縈繞,像兩道飛旋的螢火蟲。
她來亂雲澗睡覺不是一點防備沒有,令牌和法袍上麵都施了法,觸碰令牌的人拿不走令牌,還會被吸走靈力,隻要她醒來,就知道誰想拿走它。
答案顯而易見。
洛塵冰沒有開口向她索要身份令牌,排除有急事出萬劍宗,八成可能隻是不想再看見她。
楚寧歎了口氣:“換成其他人,我也不上趕著討人嫌。”
上一世老父親遮臉的動作又慌又急,看得出非常在意容貌。就算為了報答七次返生的恩情,她也不能放養洛塵冰,任他出去獨自闖蕩。
把人鎖在萬劍宗不是長久之計。
難道要洛塵冰心甘情願地跟著自己?
楚寧捏著玉牌出神,強行清醒後的困倦感揮之不去,不過闔了闔眼簾,精神便跟著恍惚起來,直到一聲驚雷將她驚醒。
激蕩的雷鳴聲響徹天際,電弧自蒼穹傾瀉,猶似黃金飛濺的流星,在頭頂劈裡啪啦炸開。
平日裡看不見的透明護罩泛起波紋,出現蜘蛛網般的裂痕。
楚寧抬眼,眼瞳被映成耀眼的金色。
誰在渡劫?
萬劍宗的護山大陣遍布整個宗門,即便處在低耗狀態,也能抵擋化神修士的全力一擊。
這個時代沒有用雷劫淬煉身體的說法,門派弟子在護山大陣裡便能躲過天雷。
能造成防護罩破損的雷劫,渡劫之人起碼有戚尋那等修為。
萬劍宗還有其他大乘修士?
不應該啊。
莫非此人也是被天道盯上的倒黴蛋?楚寧眯了眯眼,沒想到除了她,還有人遭受這般恐怖的天罰。
天道眼裡容不得異端,這人怕不是個窮凶極惡之徒。
楚寧低下頭,感受到身體裡龐大的氣海能量,估量了一下自身的修為,突然倒吸一口冷氣,收起玉牌就往後山跑。
啊啊啊!
天道眼裡的異端不就她一個嗎!
拜穿越所賜,她的元嬰劫堪比大乘渡劫,第二道天雷就能劈開萬劍山百年不動搖的護山大陣,第一世差點要了她的命!
為什麼她的雷劫提前來了?
為什麼她的修為比前世凝實那麼多?!!
楚寧禦劍飛出亂雲澗,一股腦往後山禁地跑,後山有禁製大陣守著,能蒙蔽天機,掩蓋她身上的氣息。
天雷轟隆,震耳欲聾,閃電刺得人睜不開眼。楚寧進過七回禁地,閉著眼就衝了進去。
她衝入禁地後,聲勢浩大的閃電出現數秒凝滯。
體內金丹持續不斷震顫,楚寧來到過去藏身的地點,靜下心就地打坐。
*
萬劍山的護山大陣被人重新啟動,甫一開啟就遭到天雷擊潰。開陣的人也明白攔不住天雷,索性放棄大陣。
宗門裡閉關的弟子都伸出了頭,仰視這場驚世奇觀,萬劍宗的長老們禦劍趕往天雷方向。
蒼穹之上雷雲翻滾,熾烈的電光在黑夜中不停變換方向,伴隨著電閃雷鳴聲,固執地定位楚寧的氣息。
巨木粗的雷電劈了兩個時辰,把亂雲澗劈冒煙才悻悻退場。
第一個到達的戚尋看了一圈,未見一個人影,抬手拈出傳訊玉符。
“你在何處?”
玉符亮了亮,傳出冷漠的少年音。
“師祖。”
“怎會是你?”戚尋沉下聲,“你拿了寧兒的玉符?”
“拿錯了。”洛塵冰語氣不變,冷淡的嗓音裡麵是化不開的死氣沉沉,聽不出活人的生機,和麵對楚寧的模樣有著天壤之彆。
玉符在楚寧身上,又非隨手能拿到的東西,為何能拿錯?
戚尋平靜的麵龐出現細微的波瀾,束縛雙眼的透白冰紗無風自動。
“你和楚寧在一起?”
“沒有。”
少年不解釋,不多言,仿佛對所有事漠不關心。
戚尋看了眼亂雲澗,建議道:“清越峰冷寒,沒有適合你修煉的洞府,如今亂雲澗毀了,離開萬劍山,去尋你的機緣才是正道。”
洛塵冰沉默片晌,“我的身份令牌不在身上。”
戚尋立刻洞悉了他,意味深長地輕笑:“你把身份令牌和傳訊玉符混淆了,是嗎?”
“洛塵冰,你知道寧兒介懷師徒倫常嗎?她不可能喜歡自己的徒弟。”
戚尋點到即止,“令牌日後給你補上,是否離開你自行決定。”
少年那邊沒了聲音。
戚尋收起玉符,眼底浮現一絲擔憂。
發覺楚寧身負火靈時,戚尋並不意外。
祖龍血脈一旦覺醒,便有生死危機,體內靈力暴漲,輕則震碎心脈,重則化為灰燼。
洛塵冰是他親手送給楚寧的一道保命符。
洛塵冰靈根有恙,楚寧的冰靈根可以很好地幫他彌補缺陷,日後他的修行之路也會更加順暢。
互補互救之事,戚尋亦不作多想。
何況這二人同樣排斥修真界的師徒規矩,是最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人。
但現在……
戚尋按壓眉心。
他了解楚寧,楚寧對洛塵冰無非心中愧疚,想要補償他點什麼。
怕就怕洛塵冰少不更事,亂了道心,影響修行。
數道飛劍化作流光穿梭天際,飛進亂雲澗。
“何人在此渡劫?”
劫雲已散,渡劫之人杳無蹤影,太上長老見著戚尋,連忙飛過去。
“掌門,你可有看見那位渡劫者?他渡劫成功了嗎?來自哪裡?是何門派?姓甚名誰?”
戚尋沉吟:“本尊尚未確定。”
太上長老眼睛一亮,如此模棱兩可的回答。
要知道,掌門從不妄言,說不確定,便是心中已有猜測。
還是在他們萬劍宗突破的,難道是掌門舊相識?
好事啊,若此人與掌門聯合,往後極樂宮裡的帝尊發癲要對付萬劍宗,也要掂量一二啊。
太上長老喜形於色,壓根不顧戚尋確不確定,咧開嘴角笑問:“劍修還是法修?”
若是劍修,定要與掌門一爭劍尊之位。這可使不得啊,劍修脾氣躁,輸了可要結仇的。
太上長老眼神充滿希冀,“是法修吧?”
戚尋無奈回答:“法修。”
“司徒道清如今離化神一步之遙了吧,也不知還要過多少年才能重現今日盛景。”太上長老歎道。
“清越峰其他弟子個個遊手好閒,心思都不在修煉上,特彆是那個楚寧,天資愚鈍還不思進取,修為都被她徒弟壓了一頭,可見一代新人勝舊人呐。”
“掌門當真決定不再收徒了?洛塵冰這般好的苗子,怎就給了楚寧。”
太上長老目光幽幽地盯視戚尋,像是在用眼神怨怪他沒有多收幾名弟子。
戚尋道:“楚寧不愚鈍,她比絕大多數人強,洛塵冰資質尚可,但操之過急,易生心魔,若是一直如此,隻怕……”
“掌門可莫要駁斥我,我沒有半句詆毀,真實情況就是如此,也不必拿百歲的金丹巔峰和十六歲的金丹巔峰比,沒有可比性。”
戚尋移開視線,搖頭不語。
***
楚寧在一片廢墟裡醒來,靈力自她身下蔓延,迅速向外擴張。
身後鏽跡斑斑的鐵鏈無聲懸掛半空,怪石和數不清的無字墓碑組成一個巨大的牢籠,此時這座牢籠覆滿寒霜,反射著冷白寒芒。
楚寧內視體內晶瑩剔透的元嬰,一陣欣喜。
她突破元嬰期了!
緊接著楚寧困惑地按向元嬰的位置,她的元嬰怎麼變成了這個顏色?
前幾世的元嬰都是淺藍色,如今卻是冰白色的。
元嬰還能褪色的嗎?
楚寧仔細回想這一世的不同,把原因歸結到自己提前蘇醒的問題上,所幸元嬰期的修為沒有折損。
她拍拍屁股起身。
身後的鎖鏈發出輕響,楚寧寒毛都立了起來,倏地轉身,喝道:“誰!”
整座墳場隻有一處沒有被冰封住。
十米高的青銅葫蘆泛著紅光,殷紅如血,葫蘆中腹位置貼一張褪色黃符,上空懸停赤紅色“禁”字,處處透著不祥的氣息。
楚寧邁步走向青銅葫蘆,在兩米之外站定。
她不向前走了。
青銅葫蘆瘋狂閃爍,像是在催促楚寧靠近,周遭的鎖鏈頻頻震動,傳出尖銳的聲響。
“彆催了,我是不會過去的。”楚寧在心裡默道。
禁地之所以叫禁地,那肯定是有不能讓人接觸的東西。
全萬劍宗隻有她能闖入禁地,在影視劇中說明了什麼?
說明有人或者東西想害她哇。
楚寧隔著兩米距離挪步。
前幾世,青銅葫蘆也亮血光,卻沒有眼下活躍,遑論震動鎖鏈。
她這一次的到來提前了將近百年。
裡麵的東西會隨著時間衰竭,會是活物嗎?
算了,好奇心害死貓。楚寧很有自知之明地走開,沒有手眼通天的能力,就不要作死了。
鎖鏈上的冰塊震碎掉落,發出清脆的冰棱聲,窸窸窣窣的聲音向她身後靠近。
楚寧眼眸微凝,加快步子遠離,幾步後徑直禦劍飛起,電光火石間,數道鎖鏈淩空甩來,纏緊楚寧的腳踝。
她果斷掐訣攻擊鎖鏈,無窮無儘的冰刃從天而降,鎖鏈對上鋒利的寒冰,劇烈晃動,表麵卻沒有出現一道磨損。
身體被急速向下拉扯,眼見不妙,楚寧一腳踹過去,鎖鏈上的血光腐蝕鞋襪,在纖白的雙足留下淩亂的血印。
青銅葫蘆興奮驟亮,一把拉下楚寧。
……沒拉動。
和青銅葫蘆緊密連接的鎖鏈堅不可摧,元嬰巔峰來了都束手無策,竟被楚寧那一腳給踹裂了。
青銅葫蘆:?
鎖鏈血光的照耀下,楚寧的腳踝處顯露細碎的鱗光,散發著璀璨到極致的光芒。
青銅葫蘆閃了閃,小心翼翼地收回一截斷開的鎖鏈。
往外跑的楚寧身形微頓,扭頭觀察身後,隻看見青銅葫蘆猶猶豫豫地收斂血光。
楚寧看了一眼,頭也不回地禦劍離開。
*
楚寧走後,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佇立在鎖鏈中央。
月影西沉,黑發青年久久注視楚寧離開的方向,厚密的睫羽投下一片陰影。
他伸手安撫血光湧動的青銅葫蘆,出聲責怪:“你傷了本尊最愛的徒弟。”
青銅葫蘆靜默片許,驟然光芒大盛,血光照亮禁地每一處角落,中腹符籙被激發,血紅“禁”字當即壓在青年頭頂。
它不會罵人,但它會開嘲諷!
被戚尋符籙鎮壓,還敢冒充戚尋!
青年低聲笑了起來,笑得眼角泛紅,陰森森地咬了一口白牙,“就差一步,我就能困住她了。”
“她的靈力果真恐怖,你不過吸收一成,便恢複到如此水準。若能把她養起來慢慢吸收,解除你的封印也非天方夜譚。可惜了,我幫她進禁地大陣,她卻隻待兩個時辰。”
青銅葫蘆甩動鎖鏈,無不表示遺憾。
良久,一人一葫蘆相互依偎。
落葉蕭條,禁地的冰棱被禁陣抹除,冰靈根帶來的寒氣來的快去得也快。
青銅葫蘆:吃?
青銅葫蘆的無聲詢問不屬於天地間任何語言,惟有青年能聽見。
“不,我不會過快吞噬她。”青年百無聊賴地踢動鎖鏈,“我很好奇,戚尋喜歡的人我也會喜歡嗎?”
青銅葫蘆用鎖鏈啪地砸他的頭,痛斥他的叛變。
青年撩動黑眸,眼底如點漆般深邃,“愛上她吃掉她,想必我也能和戚尋感同身受一回,為何不讓我去試試呢?”
戚尋的神識能夠籠罩萬劍山,唯獨進不去禁製遍布的十險之地。
如今十險之一的亂雲澗毀了,便隻剩九險。
青年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掌,點著手指頭一個個數過去,萬劍山十險也就幾步距離。
“戚尋怎麼還不過來?”
“你希望本尊來?”
青年話音剛落,戚尋的身影便顯現在禁地裡,他不看眼前狼狽的青年,隨意地掃視附近。
“找什麼呢?”青年戲謔道,“不管你在找什麼,都被我吃光了。”
戚尋這才抬眼看他,“秦昧,你的腦子也被你吃光了嗎?”
“哈?”秦昧撩起眼皮,冷冰冰地扯開冷嘲的唇角,“說兩句都不行?怎麼?裝久了不想裝了,還是,你要殺我了嗎,師尊?”
戚尋的臉一半在光明處,一半在血色裡,眉骨到唇線都勾勒著冰冷慈悲的線條,眼遮白紗,讓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緒,卻處處透著惘然,似乎不明白秦昧為何說這些話。
秦昧冷嗤,“彆擺這副表情,馴化誰呢!”
自泣魂窟出來,秦昧一直沉浸在自己是戚尋心魔的可悲情緒中,戚尋對待徒弟不說儘善儘美,但也從不苛責。
戚尋像個真正的師父,所以他才最可悲!
“也對,本體與心魔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若能殺死,我也不會活到現在。本體滅不掉心魔,隻能乖乖等著被心魔殺死,戚尋,你真可憐啊。”
戚尋眉眼微垂,薄紗下劃過一道銀色流光,“你並非本尊心魔。”
“事到臨頭了,還要騙我嗎?師尊金口玉言,怎麼能說出這種違心話來的?”
秦昧不帶腦子地亂開嘲諷:“我不是你的心魔,你何不來殺我試試!”
戚尋不做無謂的爭辯,掌心亮起銀輝,“你該休息了,秦昧。”
秦昧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可能本身就是心魔的原因,秦昧任性多疑,思維時常跳躍,莫名其妙就跳躍到戚尋身上。
在戚尋靠近前,他挑了根鎖鏈大馬金刀朝那一坐,好奇問道:“你既有意楚寧,為何還要替她收下洛塵冰?”
他疑惑不解,又感到一絲詭譎。
喜歡一個人能容忍他人搶奪嗎?
他同樣不明白,戚尋若是他的本體,為何會喜歡上楚寧?
他就不喜歡楚寧。秦昧嫌棄地心想,外貌,性格,哪一點他都不喜歡,可戚尋喜歡啊,戚尋想要的他都要搶來,戚尋喜歡的他都要毀掉。
隻要讓他逃出去,他一定讓楚寧愛上他,然後誅戚尋的心!
秦昧闔上眼簾,嘰嘰喳喳的聲音停下,滿腔報複跟著沉睡而恢複平靜。
潔白衣袍在血氣中輕擺,戚尋彎下腰,注視秦昧的睡顏,想從他臉上找出一點能讓人懷念的痕跡,卻一無所獲。
緋月的劍身從他背後閃現,戳了戳秦昧的臉。
“不像他。”戚尋的聲音和劍鳴聲同時響起,在禁地中以一種奇妙的頻率重合在一起,“卻一樣麻煩。”
青銅葫蘆伸出鎖鏈勾住秦昧的衣角,一點點把人往回拖,明目張膽地和戚尋搶人。
戚尋出聲警告:“下不為例。”
言下之意是不殺秦昧了,青銅葫蘆激動點頭。
戚尋道:“你也是,下不為例,不想活著便趁早熔了,楚寧是本尊選中的人。”
青銅葫蘆:&¥#%!高@*¥&!
戚尋:“聽不懂。”
***
楚寧站在河水裡清洗腳踝,腰間儲物袋亮起細微的光芒,她瞥了一眼,撥開踝骨附近一片搖搖欲墜的龍鱗,感覺不是很疼,輕輕一扯便扯了下來。
楚寧就著光打量龍鱗。
離開亂雲澗後,龍尾徹底消失,龍鱗卻時不時出現。
楚寧轉動鱗片,施法以鱗片攻擊山石,冰晶般的龍鱗洞穿幾十米厚的石心,轉瞬回到她掌心。
“居然比法器好用。”
楚寧靈機一動,盯著自己的腳踝看,眼見鱗片隻剩一點點殘影,匆忙伸手去拔,抽筋拔骨般的劇痛牽扯心臟,痛得她頓時從河裡蹦了起來。
“疼疼疼!!”楚寧禦劍返回岸邊,一蹦一跳地靠上柏樹,手裡拿著血淋淋的鱗片,腳踝卻少了一塊皮肉。
她半抱膝蓋,想靜立適應一下疼痛,聽見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傳入耳邊,警惕地藏起龍鱗,扭頭看去。
白發少年站定在不遠處。
見楚寧沒有出聲趕人,洛塵冰走近了些,低眸瞧看她腳踝的傷,眼瞼上的白色睫毛輕輕眨動。
天生異色的毛發,足以使人感到迥殊和驚豔。
楚寧很少見白色睫毛,盯著多看了幾眼,突然火辣辣的感覺竄上膝蓋,洛塵冰單膝跪地,慢條斯理地給傷口塗上靈藥,用繃布仔細包紮好。
少年身上的氣息清爽,冷冽,哪怕是跪在地上,也像白雪落枝椏。
好怪。楚寧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