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幾顆星子寥落散碎於江河。

輕舟隨水而逝,夜色迷蒙,隻有小楫裡的一盞燈火隱隱約約透出些光亮來。

蕭隨星姿態隨意地靠坐在小舟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不笑的時候,那張俊美如玉的臉就容易顯得冷漠且不近人情。

但此刻,舟中燈火的光映照在他麵容上,黃澄澄的一片,卻讓他穠麗的眉眼在冷峻中透出一絲淡淡的溫和。

他望著麵前的漆器盒。

盒內放著好幾枚瑩潤雪白的藥丸,沒有藥材的苦味,反而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不似凡品。

或許是仙齡太小的緣故,小仙娥法力不高,會的仙術也不多,唯一比較擅長的就是治病救人,這些藥丸,大概也是她用法術做的。

除了藥丸外,漆器盒裡還被她偷偷塞了好多樣式各異的糕點和果乾,把整個盒子裝得滿滿當當的,像是生怕他路上會被餓到似的。

這讓蕭隨星想起了那隻被她喂得胖嘟嘟的小兔子。

喜歡誰就要喂誰吃的嗎?

真是孩子氣的做法。

他很輕地扯了扯嘴角,一個很小的笑的弧度。

他覺得她有點幼稚,又覺得她有點可愛。

但,也就到這裡了。

他很清楚,自己既不會吃這些藥丸,也不會回去找她。

蕭隨星神色平靜地想。

他剛準備關上盒子,卻突然摸到了什麼,這個漆器盒似乎不止一層,他不著痕跡地頓了一下,手指扣住盒底,微微用力——

漆器盒一分為二。

一個熟悉的東西掉了出來。

掉出來的東西,是——

一頂金繕玉冠。

是他還當鋪老板的那頂金繕玉冠。

蕭隨星看著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的玉冠,有一瞬間的怔忡。

這個玉冠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是誰放進這個盒子裡的根本想都不用想。

他一時有些心情複雜。

蕭隨星自幼在魔教長大,身負劇毒卻練就了這樣一番冠絕天下的武功,為此吃過的苦受過的罪哪裡是常人能想象得到的。

他雖然性格散漫,但冷靜才是他行事的真正準則,他也沒有衝動任性的權利,魔教少主的身份難道是好當的?如果不夠冷靜理智,他早就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麵對小姮娥也是一樣,他清楚地知道她有些喜歡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些心動,可是喜歡和心動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至少抵不過他渴望完成的事。

在夙願達成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要為他的目標讓路——包括她也一樣。

所以哪怕明知道她很舍不得他、哪怕明知道她很想和他一起走……他還是拒絕了她。

他沒有明說,但那的確是無聲的拒絕。

蕭隨星並不覺得自己虧欠了小姮娥什麼,她救了他、收留了他一段時間;他替她贖回簪子、阻止她跳進火坑——他們之間已經兩清,就算之後她又被人騙了或者怎麼樣,那也是她的選擇,已經不關他什麼事了。

本就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他不認為自己對她負有什麼責任。

就像他既不打算吃她做的藥丸,也不打算再回去看她。

兩清的人,本來就沒必要繼續產生交集。

可是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讓他發現這頂玉冠?

為什麼偏偏要讓他發現這頂玉冠?

他一直覺得她就像她養的那隻小玉兔,笨笨的,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隻會一味搗藥救人。

可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她知道他用玉冠換了她的簪子回來,也知道他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她隻是懂事地不說。

她隻是懂事地什麼都不說。

她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又是怎麼把它贖回來的?

她會不會又被當鋪老板糊弄了?會不會又當掉了自己的東西?

其實他明明知道……她那麼天真單純,如果孤身一人沒有旁人保護,以她的性格,一定會被騙得很慘。

他明明知道。

卻還是把她丟下了。

江上的風又大了起來,涼意透骨,舟中燈火隱隱綽綽,映照在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尊寂靜的塑像。

時間靜靜地流逝,蕭隨星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手中的玉冠。

像是過了很久,又仿佛隻過了一會兒。

他霍然起身,小楫夜泊,輕點堤岸,他整個人如閃電般劈開沉沉夜色,朝著來時的方向而去。

……

震北鏢局威懾一方,明麵上一直做的是正經生意,但私下裡也乾過不少不可言說的勾當。

吳鵬為其賣命,混到鏢頭的位置,震北鏢局自然不會虧待他,同時他也沒少仗著職務之便為自己斂財,所以多年下來也積累了不少的財富,在泉州擁有自己的豪宅。

今夜無月,星光黯淡,吳宅門前卻仍有仆役在值守,明明已至深夜,兩個小廝麵上卻沒什麼倦色,反而興致勃勃地彼此談論著什麼。

因為就在一刻鐘前,已許久不曾回吳宅的吳公子,突然帶回來了一位白衣少女。

她戴著帷幔,看不清麵容,但憑身段,就足以讓人魂牽夢縈。

隻是那少女似乎不是自願來的,而是被綁來的。

這種欺男霸女的行為,吳鵬平日裡也沒少做,下人們早已見怪不怪,沒人敢多說什麼。

“……就是可惜,沒能見到那女子的臉,我看她露在外麵的那雙手白得喲,簡直像是雪一樣……”

“綁也要將人綁來,這女子定是個絕色美人……不知道公子玩膩這美人後,會不會像以前一樣把美人賞給咱們玩玩兒……”

緊接著就是一陣下流的笑聲。

丫鬟聽得心生厭惡,正想快步離開前院,門口武夫們的談話聲就戛然而止,緊接著就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幾乎隻是一瞬間,整個院子變得如死一般地寂靜。

丫鬟突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那是對危險的直覺。

她停下了腳步。

月光透過雲層照進了院落裡,她望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麵前的人影,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夜色沉沉,她看不太清那人影的臉,隻能憑聲音判斷應該是個少年,他的聲音也像這夜色一樣冷:“吳鵬帶回來的那位白衣姑娘呢?”

丫鬟本就可惜那少女恐怕會被主人糟蹋,隻是她身為下人也說不上什麼話,隻能眼不見為淨,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如今見有人來救那位姑娘了,功夫似乎還不弱,潛入吳宅還沒驚動任何人,她有點害怕又有點慶幸地說:“在……在東廂房,公子請隨我來。”

可黑衣少年根本不等她帶路,得知方向後就像疾風一樣穿過抄手遊廊直奔東廂房,門已落鎖,他也不去找鑰匙,直接踹開房門闖了進去。

這、這怎麼能直接闖進去呢?

這種行事作風讓丫鬟又驚又怕,她匆匆忙忙地跟在後麵,可等她趕到的時候,隻來得及看見房內一道寒光閃過——

鮮紅的血,如泉水般噴濺到了繡花屏風上。

那是吳鵬的血。

而黑衣少年的佩劍還穩穩地掛在他的腰間,滴血未沾,紋絲不動,就仿佛從未出鞘過。

沒人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

他的劍快到簡直不像是人間該有的速度。

如果這是武林盛會,有幸看見這一劍的高手大概都會被震得瞠目結舌,可惜這裡無人能欣賞這一劍的精妙絕倫,就連劍主人自己也沒那份心思。

上岸後蕭隨星沿著江流一路往回走,他輕功了得,很快就到了醫館,進入後卻發現醫館裡空無一人,小姮娥並不在其中。

他的心微微一沉。

這麼晚了,她不在醫館,又能去哪兒?

他想到那頂金繕玉冠,又想到吳掌櫃和他那個在震北鏢局做事的侄子,一路追到吳宅,果然在這裡找到了被擄走的小姮娥和對她欲行不軌的吳鵬。

蕭隨星心裡的殺意盛到了極點,利落地了結吳鵬後,立刻去查看小姮娥的情況。

她臥在床榻上瑟瑟發抖,雙手被繩結反綁住,嘴裡還被塞了一塊布,她鬢發散亂,眼眶通紅,因為一直在掙紮,所以裙擺也有些淩亂,好在衣裳沒有被解開過的痕跡,他來得還算及時。

蕭隨星略微鬆了口氣,立刻幫她鬆綁,剛拿出堵住她嘴的布,小姮娥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我就知道小星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她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嗚嗚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全都發泄出來。

“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她窩在他懷裡抽抽噎噎地掉眼淚,“我差點以為、差點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那個男人好像要把我吃掉一樣……我明明都、明明都說了我不好吃了嗚嗚嗚……”

小仙娥總是笑眯眯的,向來喜歡把眼睛笑成小月牙,不管和誰在一起都溫溫柔柔高高興興的,她什麼時候這樣哭過?

如果他再晚來幾分鐘——

蕭隨星幾乎不敢往下想。

可他沒有安慰小姮娥,隻是握住她的肩,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低頭直視她:“不是想去闖蕩江湖嗎?現在知道害怕了?我有沒有說過讓你早點回家?”

他對她總是溫柔的、平靜的、笑吟吟的,還從來沒有用過這麼冷漠嚴厲的語氣和她說話。

小姮娥似乎也被他嚇到了,她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眼淚在眼眶裡不停打轉,然後一顆顆掉下來,她憋不住哭了起來:“你不要這樣說我嘛!我剛才被綁住了,手腕現在都還好痛好痛……”

她哭得眼眶紅紅的,抬起手想給他看自己的手腕,她實在太信任太依賴他了,雖然被說了,但第一反應還是向他撒嬌。

蕭隨星垂下眼簾,視線落在她的手腕上,那裡剛被繩子綁過,現在還有一道紅紅的勒痕。

她的肌膚本就白膩如雪,稍微穿點有顏色的衣裳都會很顯眼,更不要說現在這樣一道明顯的紅痕了。

不知道為什麼,心臟似乎很輕地抽動了一下。

“疼嗎?”

他抬眼看她。

“嗯嗯!”她連連點點頭,但又像是怕他擔心,於是又連忙搖了搖頭,“沒有沒有,其實隻有一點點疼,也沒有很疼……反正,隻要你來救我就好了,小星……”

她這樣,他還能說什麼呢?

蕭隨星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垂著眼睫並不看她,心裡想的卻是怎麼勸她回月宮會比較好。

她這樣的存在,沒有一絲一毫適應江湖的可能。

她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裡。

他陷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注意到她靠他越來越近,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小姮娥整個人都快軟倒在他懷裡了。

蕭隨星有一瞬間的詫異,他立刻扶住她的腰,阻止她跌倒,他擰眉望著她:“你怎麼了?”

小姮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臉蛋紅紅的,醉酒一樣的紅,眼神卻很迷茫,她並不說話,隻是依舊軟軟地靠在他懷裡,仿佛一秒也不想離開他。

隔著衣物,他也能感受到她的身體在發燙。

蕭隨星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他用修長的手指鉗製住她的臉,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的神情,最後在她衣裙的褶皺上找到了微量的粉色粉末。

混跡江湖這麼多年,如果認不出這是什麼,那他也就白混了。

“哈。”

蕭隨星直接被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