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勝雲殘(1 / 1)

她知道他在愧疚,縱使自己尚在勁頭上,也無法苛責他什麼。畢竟,她是自始至終得利的人,而這一切都基於他的縱容和忍讓。

“沒關係,阿寧,”她攏好他的衣物,順勢躺在他的身邊,故意歪向他在的一側。

江破雲的眼簾漸漸闔上,驀地又顫動著睜開,反反複複幾次,如同被人拉入深淵,又一遍遍地掙紮著爬起。

她仔細地觀察著他的每一個神態、每一個動作,卻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阿寧,你困了嗎?”

良久,他才有所反應,“阿闖,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他的聲音很輕,流光瞬息之間,便消弭於她的耳畔。

葉闖湊過身去,欲探過他的脈搏,卻被他躲過。她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思索道:“我隻會講盜墓賊的故事,可以嗎?”

“嗯。”

“在二十五年前,有個有名的盜墓賊,叫老葛,手底下有三個小弟,姓盧,人稱盧氏怪盜。有一天呢,他們經過某個小村,想要坐下吃酒,卻沒想到錢袋被人偷去了。而這個能從大盜手中偷錢的人,正是年僅十五歲的蘇姐。”

“老葛見她生活困難,還帶著一個三歲的弟弟,也沒再要回錢財,”她頓了頓,咬牙道,“這個拖油瓶弟弟呢,我們暫且稱他為二狗蛋子。”

撲哧一聲,她聽到他微顫的胸膛,噘嘴道:“阿寧,你可彆笑,這人可討厭了。”

他噙淚,卻將她護得更緊。無瑕真元將他的五臟六腑儘數搗碎,溫血就要衝破他的喉嚨,他險些噴出一口血來,卻拚命忍住了。

“你又笑,阿寧。”

江破雲啞著嗓子,勉強笑道:“你講,我不笑他。”

葉闖接著講道:“他們六人不打不相識,結成了一個盜墓小隊。老葛帶他們去秦川下大玖墓,想盜出墓裡頭的金銀財寶。他們好不容易打贏了兩尊銅像,還未曾踏進墓門,卻被身後衝出的兩人搶了先,正是星姐和亮哥。原來,他們一直跟在老葛身後,就等著坐收漁翁之利呢。”

“他們可真聰明,是吧阿寧?”見他不答,她又問,“阿寧,你睡著了嗎?”

江破雲緩緩睜開眼,輕聲道:“我在聽。”

隻見月光在他的眸中映出一道光團,靜謐凝重,而轉瞬即逝。

她舔了舔唇,繼而說道:“老葛被人擺了一道,自然不太樂意。而蘇姐想出了一個法子,不進墓門,而是埋伏在外,劫去他們偷來的財寶。果不其然,成功地讓星姐他們兩手空空。那星姐可不樂意了,硬是追著他們,一路跟到了鬼村。”

“阿寧,我忽然想起來,”她碰了碰他,“那座鬼村,正是鄭叔……”她啞然,不肯再說下去。

江破雲握住她的手,靜靜地看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接著道:“後來,他們幾人在山林裡為財寶而大打出手,不料被埋伏在此的惡鬼盯上,連人帶錢一齊被掠入深山。”

“所幸我爹為紱除惡鬼來此,成功地救下了他們。從此,他們七個,還有那個蘇二狗,就認我爹做大哥了。”

葉闖長籲一口氣,輕鬆道:“阿寧,我講得怎麼樣?”

無人應答。

她掙開他鬆垮的懷抱,抬眼看去,發現他早已昏睡過去。

“你要我講故事,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嗎?”她用指尖輕點過他的下唇,再抬起時,卻染上了一抹血紅。她一怔,望向他緊鎖的眉心,心臟抽痛不已。

“你總是睡不好,為什麼?”她將那滴殘血碾碎至指尖,撫平他的眉心。

在他昏迷的十幾天裡,她總是能聽到他的哀鳴,有時在哭,有時隻是嗚咽,有時小聲地說著什麼,有時又喊著她的名字。

唯有她在,方能安撫他片刻。

領罰的時候到了,葉闖輕聲道:“阿寧,我要走了,明日見。”她在他眉心處落下一個吻,臨走到門前,還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

而庭中木槿凝露,月光如瀉,已是夜深。

*

“卿卿,卿……”江破雲猛然驚起,捂住嘴,撐在床沿,連連噴出幾口淤血。他肩肘微顫,捶著胸膛,盯著地上那灘瘮人的殷紅,後知後覺地向身後看去。

所幸她已經走了,他鬆了一口氣,可無瑕真元的反噬愈來愈烈。

他失力一倒,緊攥著胸前的衣料,一手抓住錦被,不住地顫抖著,下唇也被他咬出了斑斑血跡。

良久,待那蝕骨之痛過去,他的全身已被冷汗浸透,隻無力地攤在榻上,手打過冷硬的床沿,垂在半空中。

江破雲偏頭,見那雕花木窗外的木槿靜立,堪比梅花更紅,像極了那快意江湖的紅衣少女,那般明媚,那般耀眼奪目。

人說木槿易凋,鬆竹長青,而不知竹柏易朽,槿花榮勝。

偏他折時,花開正好。

他撐起身,扶著桌沿,一步一頓地走到梳妝台前,打開了那隻木匣。他的指尖撫過物什的紋路,頸間的紅痕尚未消退,又是染上一層不可言說的緋紅。

忽地,他身形一晃,雙肘撐在桌沿,勉強穩住身子。那層薄薄的皮肉護不住瘦削的臂骨,磕出了一聲脆響。他雙目猩紅,盯著銅鏡之中的自己,手指探向脖頸正中。

疼。

不是她吻過留下的烙印,是被劍鋒貫穿的苦楚。

“卿卿,你又騙我。”

葉闖信守承諾,未向他人說過所見兀檮之事,對於他的發問,也隻是圓了一個謊,說是讓他飲下了大玖墓裡的永生之樂,這才死而複生。

可江破雲不待她說完,便識破了她的謊言。

不是從她拙劣的演技、故作真誠的言語看出的,也不是從她那飄忽的眼神中發現的端倪。

“你就算拿葉無雙做擔保,也算不得數,因為知道真相的隻有你我。”

煉魂塔外,兀檮扼住他的喉嚨,逼迫他看著葉闖被烈火焚身,那一刻,他隻想衝破眼前這道屏障,與她同葬烈火之中。

他反鉗住兀檮的手腕,咬牙喝道:“你放開她!”

兀檮聞聲一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見我者,尊稱妖祖。”他眼中陰戾,瞳色漸紅,全身如同在仇恨中浸泡過一般狠厲。

“你小心些,若是魂魄被我捏碎,便再無法入輪回。”

妖力灌進江破雲的靈體,隻聽哢的一聲,一道裂紋自他心口處裂開,一路蔓延向下。

“你到底……想乾什麼?”

兀檮冷笑道:“我將你作為煉魂塔的最後一關,且告訴她,隻有殺了你,方能活下去,而你若是被殺,便同樣神魂俱碎,不入輪回。”

他眼角微彎,引誘道:“你若殺了她,我便保你一命。”“此外,還能讓你恢複法力,不再受無瑕真元反噬之苦。”

江破雲不為所動,隻狠狠地盯著他,全身散發著強烈的殺意。

兀檮隻冷笑一聲,目光一凶,徑直將他拍入煉魂塔中。

轉瞬之間,煉魂塔中環境異變,他又回到了帝休樹下,麵前正是葉闖。

此情此景已過三年,而他終於肯問出自己從未開口的話,“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卿卿?”

即便知道她有苦衷,即便知道了緣由,即便他已然諒解,可他仍想問。

不是為了一個答案、一句道歉,而是將自己的委屈藏入話中——我為什麼沒有早點與你重逢。

“卿卿,你知道無情道最忌諱什麼嗎?”

不是生心,不是動情,不是你。

是我。

是我從你身上找到了自己,是我癡於探尋你的世界。

天生無瑕真元,心通萬物,唯獨沒有自己。不知何為悲喜,何為期盼,何為自身。而就在與她初見的那一刻,他聽到了自己腦海中飄來一句——

卿卿。

他皺眉,欲將劍尖挑開她的麵紗,看看是否是她在說話,卻被她避開。

為什麼,你的氣息讓我如此熟悉?

為什麼,隻有在你麵前,我才能聽到自己的心聲?

我想讓你見見我的心,然後你來告訴我,我的心究竟是什麼樣子。

於是他與她周旋,遲遲未肯挑落她的劍;任她黏在自己身邊,甚至對她敞開心門。

夢裡,一個女子獨坐紅燭之間,不知為誰祈禱。還未來得及看清她的模樣,夢便醒了。

他睜開眼,看到一雙榴花杏眸,如此熾熱而虔誠地望著自己。眼眸深處,是自己的麵龐。

他默然,又一次向後退去。

不要生心,他要成仙。

讓她走。

可他又望向她的眼眸,他能感受到她蓄勢待發的劍意,一股蓬勃的威壓自她的手腕處無聲地蔓延,這是連他都察覺到的殺氣。

而她仍舊掙紮著,不肯對他動用一招一式。

“卿卿啊,卿卿,”他心念道,“你知不知道,若沒有你,我永遠不知自己為何而活。”

你笑的時候,說話的時候,無理取鬨的時候,我竟然感到了一絲輕快;你靠近我、圍著我轉,還總要對我耍流氓,而我卻不想告訴你,凡人不可近仙君之身,你犯下了僭越之罪。

無為說,我生心了。

那仙道如何,我如何?我怎麼能拋棄這仙君之身,任十餘年的修行付諸一炬呢?

我不信,待我回神,無情道已然懲罰了我。沒了修為,沒了仙君的身份,我終於認清了自己,我喜歡詩中平仄,喜歡大好河山,喜歡人間,喜歡萬物。

原來,我不是大道無情的仙君,我隻是一個凡人。

“而你不一樣,卿卿。”他望向那個掌控萬雷的她,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強大到足以與鼎盛時的自己一決高下了。

短短幾年而已,她竟成長至此。

“你比我要更強大,更堅定,你是注定成神的人。”

你比我更適合活下去。

於是,他自甘死於她的劍下。他握住她的手,向自己喉嚨刺去,隻為讓自己死得徹底。

“卿卿。”他將她攬入懷中,鮮血淹沒了他的後半句。

我想讓你活下去。

“卿卿……”

我說不出話,但我想再看看你。

“卿、卿。”

我想聽你喚我阿寧。

他想替她抹去淚滴,奈何手指被她緊緊攥在手中,他輕笑道:“卿卿……”

你的眼淚,砸得我好痛。

“卿卿,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讓你擔心了。”他聽到她的哭聲愈來愈遠,眼前一片模糊,再睜眼,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原野之上。

他活了。

那卿卿呢?他慌了神,身體僵直,呆滯地立在原地。

【你該慶幸,她經曆此番劫難,隻為救你。】

救我?

“阿寧!”

她站於荒草之外,頭發糟亂,灰頭土臉,明明受儘了苦,卻仍是神采奕奕。

他回眸,看見她向自己奔來,落下一滴清淚。

“卿卿,我不是你的神明,我是被你拯救的眾生之一。”他望向鏡中的自己,苦笑一聲,“再救我一次,好嗎?”他咬唇,伏在案上悶聲落淚。

而鏡中之人冷眼旁觀,眼中閃過一絲陰鷙。

*

與此同時,後山處。

葉闖手執醉千秋,與葉川打得有來有回。一場比試終止,葉川手挽劍花,將劍歸入鞘中。

“小闖,後日是你的生辰,明日便不再領罰了,安生休息吧。”

葉闖喜笑顏開,“好嘞,我的好爹爹。”

眼見著天將大白,她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打了個哈欠,打算轉身回屋,卻被葉川叫住。

“你那把劍,是從何處得來的?”

葉闖答道:“從平州世子那裡拿到的。”

葉川盯著那劍,悵然一笑,歎道:“那是你娘的劍。”

“啊?”葉闖抬起醉千秋,仔細端詳著,“我娘的劍……”

“小闖,爹爹從未告訴你陳年往事,一是怕你不小心說漏嘴,引來無妄之災,二是怕你不肯接受自己的身份。而今,你也長大了,成長到足以保護自己。爹爹覺得,是時候告訴你真相了。”

“二十五年前,我與昆虛仙君奉師命一同前往秦川無名村紱除惡鬼,恰好碰見了途經此處的長公主和你娘……”

就此,兩段情緣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