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傷口汩汩地溢出鮮血,如洪水決堤,浸濕了她的衣角。恍惚間,葉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帝休樹下,懷裡是那個決意自刎的他。
葉闖雙臂環著他的脖頸,無助地哭著。她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第幾次,他死在自己麵前。她的眼中聚起一汪清淚,滴落進他的懷中。
“嘖嘖,真是有趣。”兀檮出現於她的身後,一揮手,撤去了妖塔。
葉闖回神,發現自己跪倒在金宮之中。看見兀檮那張不懷好意的笑臉,她氣血上湧,憤然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兀檮蹲下身去,眯著眼道:“入真火,破妖塔,渡情劫,這成神之路已讓你預演了一遍。雖然你是個黃毛丫頭,但前途不可估量。至於這脊印嘛……”
他的目光落在葉闖手腕的圖騰上,意味深長地輕笑一聲,“日後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他的身軀逐漸透明,升至半空,居高臨下地斜睨著她。
葉闖見他要走,急忙從地上爬起,喊道:“等等!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還有,你答應我……”
兀檮手指一點,讓葉闖立刻噤聲,“塗靈樹下,我們不見不散。”說罷,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地宮猛然一震,金宮轟然倒塌,青銅片片脫落,穹頂搖搖欲墜。
葉闖來不及細想,抓起地上的醉千秋和風悅,飛也似的向門外跑去。就在她踏出地宮的那一刻,身後的山巒土崩瓦解,碎石沙土於空中消泯。
眼前豁然開闊,葉闖發現,這竟是她剛踏入秦川時經過的那片草地。
衰草連天,翠波微蕩,她看到有個白影立在這勁草之中,衣襟染血,墨發如瀉。
“阿、阿寧!”葉闖往草叢裡跳去,撥開這繁雜的野草,一步步向他奔去。
而他笑著,將她擁入懷中。
“阿寧,阿寧。”葉闖雙手環過他的雙臂,緊緊地護住他的後頸,“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聽著他的心跳,她這才恍然驚醒,忙抬頭,向他的喉嚨處看去,那裡不見任何傷痕,才暗自鬆了一口氣。她手指輕顫,想觸碰他的臉側。
而江破雲眸光一閃,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她的手,偏過頭去,“卿卿,我的臉被撕掉了。”
他的尾音藏著微不可察的哭腔,灌進她的耳朵。
葉闖收手,思索了好一陣,才勉強扯出一個笑臉,打趣道:“怎麼,你是想以色侍我?”見他垂眸不語,她又逗道,“沒事,就算你破了相,我也還是認你的。”
他呼吸一顫,輕聲問:“當真?”
“當然,彆說你丟了一張臉皮,就算丟了一條胳膊、一隻腿,隻能癱瘓在床,我也不會丟下你。”
江破雲抿唇,靜靜地望著她,繼而又將她緊緊抱住,手臂環住她的脖頸,鼻尖貼著她的耳畔,呢喃道:“如今的我,已經無法再保護你了。唯一能入你眼的東西,也都被人剜去。我怕我會……讓你蒙羞。”
葉闖雙拳緊攥,半晌,她才道:“騙你的。”
江破雲聞聲一顫,鬆開了她,“你說什麼,什麼騙我?”
葉闖歪頭,一把攬過他,笑道:“在我眼裡,阿寧最美。”
天上地下,從古至今,他就是她眼中的第一。
她試探著,將唇覆上他的下巴,見他沒有反抗,又貼上他的下唇,淺嘗輒止。見他呆呆地愣在原地,她拉過他的手,在他的腕骨上留下一個虔誠的吻。
“阿寧,你看著我。”
江破雲緩緩地把目光移向她,眼尾泛紅,晃下一滴清淚。
她翻過他的手腕,在脈搏跳動的地方落下一個吻。她抬眸,眼中平靜、柔和,卻帶著欲將人拆之入腹的侵略感,她緩緩道:“可以嗎?”
他睫羽微垂,目光空洞,輕聲應道:“好。”
葉闖一把將他拉入懷中,撞向自己的心口,她扣住他的後腦,舌尖向那朱唇探去。
怦怦,怦怦。
“卿、卿……”
江破雲抖出一聲歎息,被葉闖儘數嘗去。
“阿寧,不要叫我卿卿,”她又在他唇間啄了一下,望向他的眼底,“因為你一這麼叫我,我就會心痛。”
他的頸側白皙無瑕,但她卻總怕那裡流血。
“那叫什麼?”
她自覺乏力,隻靠著他的肩頭,細細摩挲他的衣袖,輕言道:“那你給我取一個吧,隻有你能叫的那種。”
他呼吸一滯,沉默半晌,才呢喃道:“阿闖。”
見葉闖沒有反應,他又試探地問著,“可以嗎?”
葉闖隻覺得自己的眼皮沉重,頭腦發昏,已無力去思考,緊繃著的身體一旦鬆懈,就會被洪水猛獸淹沒。
她向江破雲的懷中靠去,半身的重量都壓到了他的身上,喃喃道:“阿寧,我有些累,我想睡覺。”
江破雲蹙眉,手護住她的頭,試探道:“阿闖?”
葉闖沒有回答,隻靠在他的肩頭,闔上雙眼,就這樣睡著了。
江破雲輕拍著她的後背,哄道:“好,你睡吧。”說罷,他接過雙劍,抓住她的雙臂,轉身將她背起,一路向草地外走去。
此時日出東山,曉雲熾烈,野草勁生,前路一片光明。他不由得停下腳步,為這光景駐足。
他溫聲道:“阿闖,世間竟有此等景色。你沒看到,真是可惜。”
“呦,江小公子,興致不錯啊。”
江破雲聞聲回頭,看到葉無雙正站在不遠處,衝自己揮手。他後撤一步,警惕道:“你來做什麼?”
葉無雙撇撇嘴,不爽道:“虧我還幫你報仇了呢,你這副態度,真是令人寒心。”
他凝眉,思索片刻,說道:“你跟蹤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
“跟蹤?”葉無雙的食指點著下唇,歎了一聲,“江小公子,你不感謝我讓你們解開誤會重歸於好,也不感謝我幫你複活,反倒是雞蛋裡挑骨頭,埋怨起我來了。”
“不過這小毛孩也挺有能耐,就為一個永生之樂,竟把整座山頭都給弄塌了。你看看,她為了救你,也真是豁得出去。”
江破雲眸光一黯,凜聲道:“撮合我們非你本意,取她的心籠才是你的目的。”
葉無雙聞聲一怔,眼中的慌亂轉瞬即逝,又變回那副百無聊賴的麵孔,她勾唇道:“哦,我怎麼不知道什麼心籠?”
江破雲冷笑一聲,“在洛南時,你就發現心籠在她身上,想要強取心籠。你不忍殺死她,想在奪取心籠後用逆輪回生將其複活。而九道禁製卻阻礙了你,讓你無法取出心籠。”
“於是你改變了計劃,企圖讓她自行解開禁製。於是你伺機埋伏,以康信安為誘餌,讓我們進入溯靈泉中,欲讓葉闖得知我的往事,讓禁製再開。”
“你故意在我死後出現,想以我的死來讓她心靈振動,讓禁製再開一道。”
葉無雙片刻失神,待反應過來,隻假笑一聲,鼓起掌來,佯裝讚歎道:“江小公子,我葉無雙真是佩服你的頭腦。”她抿唇輕笑,眼神冷了下來,“不過,你是從何而知?”
“溯靈泉。”
葉無雙恍然大悟,故作悔恨地搖了搖頭,“我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竟沒想到你想看的,竟然不是你與她不歡而散的原因。”
“什麼?”
葉無雙攤手道:“溯靈泉隻展現入泉之人想要知道的事。人一生所經曆的事多了去了,難不成讓你挨個地看下去?”
她盯著江破雲,手向腰間的龍骨鞭探去,“江小公子,我來呢,不過是想看看禁製開了幾道,你可不要攔我。”
“哎呀,我倒也忘了,以你現在的修為,要攔也攔不住。”
江破雲麵色一凝,問道:“我不會攔你,但我要問你兩件事。”
葉無雙雙手環胸,“你說吧。”
“其一,你若隻取心籠,為何要殺劉齊天和桃花妖;其二,三年前,你、無為和父君將我的真元鎖在何處。”
葉無雙頓了頓,兩手攤開,隨意道:“拒接回答。”她咂摸著嘴,“可我又不喜歡食言,好吧,我告訴你。第一,我為取惡念,而這惡念必須在他們將死之時取走,可這第二呢,我就真不知道了。”
“不過,你怎麼知道這顆真元不是你的?”
江破雲回答道:“我受無情道反噬,修為儘散,強行催動真氣,便會真元受損,合乎常理。但若我一旦……動情,便遭真元反噬,損耗壽命,這是隻有無瑕真元才能造成的反應。”
“而我的無瑕真元已然碎裂,便無法再生禁製。你們強取他人真元為我續命,就沒考慮過他人性命?”
葉無雙撲哧一笑,“這個嘛……江小公子還是去問你爹吧,我這個外人就不橫插一腳了。”說罷,她瞬身一踏,閃至江破雲身後,凝力向葉闖拍去。
霎時,一道淩厲的劍氣破開她的掌勢,將她震退三步。風悅直指她的喉嚨,劍身縈繞著洶湧的真氣,橫在半空。
江破雲輕咳一聲,說道:“我不攔你,但風悅會攔。”
葉無雙眉頭一皺,輕哼一聲,“你不惜命,倒是順了旁人的意。你死得越早越好,省得小毛孩為你傷心。”未等江破雲開口,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破雲見葉無雙已走,勉強將葉闖放置在地,手肘撐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錘著胸口,欲張口呼吸,卻被喉中溫血嗆住,激得渾身一顫,噴出一口淤血。
他雙拳緊攥,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刺出道道血痕。
他側頭,望向葉闖。葉闖不知道夢到了什麼,隻憨笑了兩聲。
他見她這副模樣,噙淚苦澀一笑。他緊咬下唇,忍痛向她挪去,指尖撫過她的耳畔,輕聲問:“阿闖,你夢到了什麼,同我講講,可以嗎?”
葉闖咂咂嘴,翻了個身,夢囈道:“蘇二狗,你再搶我的肉餅吃,我就告訴我爹!”
他的手被晾在半空,無奈地垂下。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往前挪動半分,隻無助地僵在原地,一手撐地,一手捂住心口,遲遲未敢呼吸。他垂頭,兩行清淚濺落在地。
“阿闖……”他卸力,重重跌落在地,肩肘微顫,青絲陷入血中,絞殺著他的命脈。
痛。
每每見到她,便為她心動,然心動便心痛,心碎更痛,讓他苦不堪言。這痛時而能忍,時而無法忍受,痛徹心扉之時,竟比得過那無情反噬之痛。
得知她是葉卿卿之時便痛,被她試探著觸碰也痛,對她放狠話時更痛,得知她將自己的書信扔掉很痛,聽到她向自己道歉也痛,得知她生來被封住情愛更痛。
聽她說話心痛,見她大笑心痛,與她對視心痛,牽手心痛,相擁心痛,輕吻心痛,纏綿也心痛。
但所幸,他擅長忍耐。
那些忍得住的心痛,通通變成了他眼中的笑意、口中的輕佻,還有軟下來的魂魄。
“可是……”他嗚咽道,“卿卿,我害怕,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恨我?”他悶哼一聲,瘋狂地砸著自己的心口,以求讓痛苦減輕。
他望向她的背影,顫聲道:“你不要恨我,卿卿,因為……”漸漸地,他的聲音弱了下去,痛楚席卷了他的神智,欲將他拽入黑暗之中。他垂眸,凝出一滴血淚,吐出一絲氣音。
“因為……”
那時的我,一定很愛很愛你。
所以,卿卿,救救我吧。
“卿卿。”他的視線逐漸模糊,呼吸減弱,睫羽如將死之蝶,於風中振翅。
“卿卿……”
心魂陣痛。
靠著榻沿淺寐的葉闖猛然驚醒,揉了揉惺忪的雙眼,俯過身去,替他撫平緊鎖的眉心,歎道:“阿寧啊,再這麼睡下去,可就要錯過我的生辰宴了。”
江破雲身陷錦被之中,麵色慘白,烏發如墨,圈在她的掌心。
葉闖捧起他的手腕仔細端詳著,發現腕骨又突出了幾分。
短短半月而已,他瘦了。
忽地,那隻手輕輕一顫,點了點她的掌心。葉闖眸光一亮,抬眸看去,隻見他眉眼含笑,倦容清韶,正靜靜地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