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詭譎(1 / 1)

“嗚!啊——”張誌東向張孃孃爬去,將妻兒緊緊護在懷中。

可惜他不會說話,這一生都無法讓她們聽到自己的聲音。

也幸虧他不會說話,她們若聽見自己的哀嚎,隻怕是黃泉路上也要等他一等。

袁向善後撤一步,慌慌張張地逃出門去。

張誌東瞪著他的背影,將妻兒緩緩放下,撿起那把染血的菜刀,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袁向善跑到空地上,回身見到滿是殺意的張誌東,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軟,摔倒在地。他挪著身體,兩腿打戰,哭喊道:“救、救命啊——”

張誌東拿著菜刀的手微微顫抖,一步一頓地向他走去,內心苦苦掙紮。麵對一個年僅四歲的孩子,他怎麼能下得去手?

袁向善隱約看到有幾個人影走來,心一橫,從袖子裡掏出一把短刀,向張誌東撲去——

張誌東神色一怔,低頭看去,袁向善竟然把刀捅向了自己!

袁向善齜牙,將刀猛然一拔,快速地藏回袖去。鮮血噴瀉而出,他裝作暈死過去,倒地一動不動。

“張誌東!你做什麼!”鄭漢鵬趕忙奔來,飛起一腳,將張誌東手中的菜刀踢飛,掌中運氣,一擊拍入他的命脈!

張誌東捂住胸口,此時的他有苦難言,隻拚命地比劃——

他!

是他!

是他殺了我的家人,是他啊!

可惜鄭漢鵬並不明白,他隻知道張誌東喪心病狂,竟要對一個孩子下手。他招呼身後幾人攔住張誌東的去路,讓鄭嫂抱走裝暈的袁向善。

不——

他才是真凶!他才是!

“嗚!嗚嗚!”張誌東瞪著袁向善,拳頭捶向地麵,無聲地哭訴著自己的冤屈。

兩年來,他靠著吃老鼠喝雨水度日,整日埋伏在村子周圍,隻待能將真相公之於眾。什麼偷雞摸狗,什麼殺羊宰牛,什麼殘殺嬰兒,這統統都是袁向善乾的!

袁向善裝得天真無邪,卻以殘害幼小為樂!

他看見了,他全都看見了……

隻是說不出口,也無人信他。

“張伯伯,再見。”

袁向善撿起滾落在地的石頭,高高舉起,用儘全身力氣猛然砸去。

見張誌東斷了氣,袁向善喘著粗氣,扔下手中的石頭,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轉頭看向江破雲。

“我雖然看不慣你,但你這身皮囊,我是真喜歡。”

*

葉闖方與鄭漢鵬回到家中,隻見大門虛掩,屋內毫無響聲,蹊蹺得很。

她先一步推開門,飛身踏入院內,隻見到院內十幾人皆是死於非命,心中一震,連忙去尋江破雲,卻沒見到他的人影。

“兒子……媳婦!”鄭漢鵬飛撲過去,抱著鄭嫂和鄭富貴的屍體失聲痛哭,“是誰……到底是誰!”

眼下隻有一個答案——張誌東。

葉闖望著這一院子慘死的人,心中也是沉痛萬分。她拍了拍鄭漢鵬的肩膀,沉聲道:“鄭叔,請節哀。”

鄭漢鵬悲痛無比,將妻兒緩緩放下,怒喝道:“我一定要殺了張誌東那個狗東西,給他們報仇雪恨!”

他從屋裡拿出一把手刀,雙目猩紅,“張誌東兩年前就想要殺掉小善,恐怕這次卷土重來。”

葉闖猜測江破雲也正是去尋張誌東了,點頭道:“我與你同去,殺掉張誌東。”

兩人一路輕功飛去,不過片刻便來到了袁向善屋中。四周寂靜,血腥味形同鬼魅,縈繞在二人的周身。

“江寧!”葉闖大喊一聲,用劍柄敲了敲屋門。屋內響起一陣驚呼,聽起來像兒童的聲音。

她凝力一踹,將木門截作兩端,屋內的人來不及躲藏,就這麼暴露在她的視野裡——

那是手拿人皮的袁向善!

葉闖渾身發冷,不可置信地向他身後看去。

牆壁處臥著一具無名屍體,曝屍於此,無人問津。

不。

那是江破雲。

她不會認錯的,那塊歲寒青佩是皇家所賜,是此天下獨有的絕品,絕不會掛在除他以外的人身上。

“姐姐……”袁向善眨著眼睛,把手中的人皮一扔,“不是我乾的……是他,是他!”他慌亂地往旁處一指,指向那個早已斷氣的張誌東。

葉闖拿著劍的手微抖,隻怔怔地看向袁向善。

這個孩子尚不到她的腰處,還沒自己手中的劍長,卻能做出此等喪儘天良之事。可惡、可恨,可殺。

可他又還年幼。

她可以麵不紅心不跳地除去為虎作倀、禍害百姓的罪魁禍首,可以鏟除江洋大盜、地痞流氓,可卻無法心安理得地殺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幼童。

她顫聲問:“你、你都做了什麼?”

袁向善哭喊道:“我真的什麼都沒做,真的。我是被逼的,我真的……”

葉闖長劍一出,截住他的胡言亂語,她含淚道:“你都做了什麼……說!”劍尖直指他的喉嚨,卻未再刺下半分。

“說啊!”

“說……”

她緊咬下唇,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道:“你說啊……”

袁向善摘掉那張人畜無害的麵具,瞪大雙眼,尖叫道:“說什麼?是說我殺掉了張伯伯一家,還是說我殺掉了富貴哥哥,又或者……”他揮舞雙手,直直地瞪著葉闖,“說我把他的臉給撕下來了!”

“不夠,不夠……”袁向善撅起嘴,連連搖頭,“不夠!殺掉張小妹不夠,殺掉張孃孃不夠,殺掉張誌東不夠,殺掉鄭富貴不夠,殺掉他也不夠!”

“我要殺掉所有人,讓你們不聽我的,我要殺光你們所有人!所以我在牛血裡放了毒,不是都喝牛血麼?讓你們喝個夠!”

咣當!

鄭海鵬直直跪下,口吐鮮血,手刀滾落在地。

“殺光你們,殺光你們!啦啦啦,啦啦啦——”

袁向善瘋狂地揮舞手臂,整個人仿佛癲狂一般,在這房中歡脫地大笑,一時唱起歌,一時跳起舞。

葉闖渾身發冷,跪倒在地,這是她第一次雙手充滿力量,而不敢斬殺敵人的時候。

“殺了他,殺了他——”

鄭海鵬捂住腹部,癱倒在地,拚命地喊道:“幫我……幫我全家報仇!我的媳婦,我的兒子……”

“我……”

喊聲減弱,鄭海鵬氣絕而死。

葉闖回頭,看到鄭海鵬雙目圓睜,竟是死不瞑目。

她又向江破雲看去,風悅貫穿了他的喉嚨,將他牢牢地釘在牆壁上。

他那時得有多痛啊。

“江寧……”她撐起身,握緊手中的劍,看向那具屍體,“我們還未曾談及將來,便止步於此了嗎?”

葉闖大喝一聲,舉劍揮下——

那劍鋒堪堪停留在袁向善的脖頸處,遲遲未動。

她於心不忍。

袁向善用那張天真至極的臉衝著她,抿唇哭道:“姐姐,你真的要殺掉我嗎?求求你了,姐姐,我還沒吃過水果糖呢,我、我……我還想長大呢!”

葉闖崩潰地喊道:“那我呢?那他呢!”她眼中噙淚,聲淚俱下,“你把他殺了,我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

那是她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願望,是她窮極所有也要靠近的微光一束。

——那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仙君。

“求你彆殺我,求你了,”袁向善大聲哭喊著,兩手抓著劍鋒,“我真的錯了,真的。你要是實在生氣,你就砍掉我一隻手臂,砍掉我一隻腳也行!求你了,我不想死!”

葉闖不言,她聽到冰痕開裂之聲,如同自己的哭號。

良久,她才道:“你殺了這麼多人,仍無悔改之心,我不能留你,也沒有資格放你一命。隻因這村子裡的人,無一欠你分毫。”

葉闖凝力一揮,直向袁向善砍去!

突然,一個紅影閃至她的身前,抽出一鞭,直取風悅,搶先一步殺向袁向善。

電光石火之間,手起刀落。

“嘖,一時生氣,倒也忘了拿走惡念。”葉無雙收起龍骨鞭,接過風悅,故作可惜,“這滔天的惡念……唉,真是失誤。”

“葉、葉無雙?”葉闖愣了片刻,將劍一撂,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我竟然……起了殺心。”這股後怕如電流般席卷了她的全身,紮得她胸腔一痛。

葉無雙白了她一眼,說道:“不殺這個禍害,難道留著過年嗎?”

見葉闖仍是魂不守舍,她直接給了一榔頭,“還愣著呢,江小公子都要死透了!”

葉闖恍然驚醒,急忙轉身,卻險些栽倒在地,所幸被葉無雙拉了一把。

她甩開葉無雙的手,徑直向他撲去,跪在江破雲身邊,撫過他手心的傷口,顫聲道:“阿、阿寧?”

阿寧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回眸衝她淡淡地笑。

葉無雙緩步走去,俯身查看了他的情況,皺眉道:“救不活。”

葉闖淚光一閃,惶然道:“那逆輪回生呢?你用的那個逆輪回生!”

葉無雙麵露難色,喟歎一聲,聳肩道:“你若是想讓他以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遺恨終生,我倒也沒意見。”

江破雲一身傲骨,若以這般殘缺之身存活於世,恐怕也會自尋短見。

“那怎麼辦?”葉闖把他護在懷裡,崩潰地嗚咽著,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那他怎麼辦……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吧……”

她寧願相信這是春姚為折磨她而編織的一場夢識,可他的血液又是如此的真實,一層一層地撕去她的皮囊,密密麻麻地啃噬著她的骨肉。

“阿寧……”葉闖緊緊擁住他,若能剝開五臟六腑,與他的骨血融合,同葬一處,永世不朽,那當如此幸運。這一刻,她終於能理解春姚為何會枯死於平陽,苦守百年之久。

——愛。

那是刻骨銘心的悲痛與無窮無儘的遺憾,十生九死,錐心泣血,跨過世人的闔家歡樂與琴瑟和鳴,凝落於至死不渝的孤鴛眼中。

她抱著他,哄著這個入夢之人,小聲乞求道:“可以不要走嗎,阿寧?”

葉無雙看著她,遲遲未敢開口。半晌,她才說道:“從這往北走十裡路便是秦川大玖墓,走過十八扇墓穴後是一扇古銅門,門後藏著一樣珍寶,叫做永生之樂。可讓活人長生不老,讓死人起死回生。一個時辰內讓他服下,可保他安然無恙,身體健全。”

葉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抓起醉千秋,抱著江破雲的屍體飛奔而去。

葉無雙叫住葉闖,把手中的風悅拋給她,“怎麼丟三落四的。”

葉闖橫抱著他,隻用單手接住風悅。她臉上淚痕未乾,隻呆呆地望著葉無雙的眼睛。

葉無雙抿了抿唇,揮手道:“去吧,快去。”

葉闖回身望了她一眼,便匆匆地趕路了。

目送葉闖離開後,葉無雙輕歎一聲。她蹲身,將鄭海鵬的雙眼闔上,呢喃道:“二十五年了,沒想到啊。”

葉無雙沿著小徑走去,路過稻田,路過小巷,路過千家萬戶,卻不見一個人影。

“阿夏,銀玉,你們一定想象不到,這座鬨鬼的村子,到最後竟真成了鬼村。”

她勾唇一笑,輕描淡寫道:“不過早死也是件好事,就不會像我一樣,一個人給他們收屍咯。”

葉無雙親自背著村民的屍體,一具具地從屋子裡搬出,依次擺至街心。她捏了捏肩膀,退到街旁,指著人頭數道:“李家,王家,劉家……哎喲,劉家的兒都長這麼大了。”

“孫家,薑家,魏家……還少一個鄭家,”她動作一頓,沉思片刻,擺手道:“先將你們埋好吧。”

“土行令,起——”

石磚震碎,沙土騰飛,一麵土牆拔地而起,將幾十具屍身掩入黃土之中。葉無雙再一揮手,沙礫升起,結成六座墓碑,她手指於空中比劃,依次在墓碑上刻字。

“大功告成。”葉無雙拍了拍手,長舒一口氣,轉身向鄭家走去。

鄭家的門虛掩著,輕輕一推便能推開,十幾具屍體曝於空中,鮮血四濺,而那些菜尚且熱著,正於蕭瑟的夜風中冒著熱氣。

忽地,東屋燭影一閃,似在招呼她過去。

葉無雙眼皮一跳,未名的恐懼蔓延至她的心頭,她緩步走去,將門一踹——隻見鄭海鵬的屍體赫然橫在地上!

那在袁向善的屋前出現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