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1 / 1)

鄭漢鵬從屋裡拿出兩個馬紮,跟葉闖一起去門口坐著,將那舊事娓娓道來。

“二十五年前,有個姓袁的賭徒被追債的打死,死後成了陰魂不散的惡鬼,擾得大家不得安寧。不久後,兩位女子來到此處,一人叫銀玉,一人叫邊夏,傳授我們武功以保身。隨後,葉川大哥帶著江宗華和一位紅衣少女也來到此處,除了教我們畫符驅鬼以外,還同那二位姑娘一起將惡鬼剿滅。”

末了,他歎了一聲,“可惜邊姑娘被那賭徒的五歲兒子刺傷,殞命於此。”

一陣沉默之後,鄭漢鵬又開口道:“你跟你爹長得真像。”他扭頭,仔細地端詳著她,“跟邊姑娘長得也像。”

葉闖思索道:“莫非……這個邊姑娘就是我娘?”

鄭漢鵬假笑一聲,撓著腦袋說道:“邊姑娘與葉川大哥互生情愫,隻可惜還未修成正果,邊姑娘便英年早逝了。”

葉闖點點頭。

也是,她今年二十,而邊夏二十五年前便死了,這時間差得太遠。可鄭漢鵬又說她與邊夏有點相像,莫不是……

她爹找了一個與邊夏長相相似的女人,借腹生子後將女人遺棄了?

靠,那也太渣了吧,她爹可不是那樣的人。

葉闖這才明白鄭漢鵬為何對她母親的身份好奇了,敢情他是來聊八卦的!

她岔開話題,隨口問道:“那個紅衣少女,你可還有印象?”

鄭漢鵬思索道:“她當時戴著麵紗,也不說自己叫什麼名字,我隻聽到她稱江宗華為師兄,應該是他的師妹吧。”

“她是葉無雙。”

葉闖聞聲望去,見江破雲已踏過門檻,緩步站至二人麵前。他一攏衣袖,向鄭漢鵬作揖道:“承蒙照顧,在下江奈何,是江宗華的遠房表親,見過……”

“鄭叔就行,”鄭漢鵬仔細打量著他,皺眉問道,“你是江宗華的表親?這……長得也太像了吧。”

江破雲不動聲色地看了葉闖一眼。

葉闖會意,替他找補道:“私生子。”

江破雲:……??

鄭漢鵬大吃一驚,像是無意中撞破了什麼驚天秘密,捂嘴道:“放心,我嘴嚴得很。”話音剛落,他的八卦之心再次熊熊燃燒。

鄭漢鵬左顧右盼一陣,悄聲問:“……所以你娘是?”

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光自江破雲的眼底掠過,消逝在月色之下。

他抿唇道:“我自打生下來就未曾見過她,自幼寄人籬下,作為一個……”他頓了頓,瞟了葉闖一眼,“私生子,自然是爹不疼娘不愛,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鄭漢鵬雙手托腮,那入迷的表情仿佛在問——然後呢?

為了打住鄭漢鵬的好奇心,江破雲話鋒一轉,問道:“鄭叔,我們來時曾在樹林裡見過一個啞巴,聽令郎說此人殺掉了自己全家?”

鄭漢鵬歎了一聲,說道:“約莫著兩年前吧,張誌東不知怎麼忽地瘋了,先是將妻女活活砍死,後來又想殺死小善。當時情況危急,好在我和幾個弟兄們及時趕到,將張誌東趕出村子,救下昏死的小善,否則……”

他喟歎一聲,不知想到了什麼,猛然一拍大腿,怒道:“那張誌東也真不是個東西,竟然將他妻子的肚子刨開,把他那年僅三歲的幼童塞了進去!這畜生之前裝得人模狗樣,還收留小善,沒想到居然是這種人,真是喪儘天良!”

葉闖攥拳,腹誹道:“這張誌東究竟發的什麼瘋,竟對至親之人下此狠手。”

江破雲問道:“他是先天有病積壓已久,還是被什麼事給刺激了?”

鄭漢鵬那副八卦的神色又浮現出來,“聽說是他老婆出軌,女兒不是他親生的……”

他話說一半,又是氣得一拍腿,“那也不至於這麼狠毒!真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他對大家夥兒心懷怨恨,為報複我們一直躲在暗處。他把村子養的雞、狗、羊殺了也就算了,竟然還殘殺嬰兒!他娘的……等我再找到他,非給他的腦袋擰下來!”

二人沉默不言,那啞巴身形詭譎,功夫不淺。僅僅兩年便讓村民不得安生,若是日積月累,恐成災禍。

這張誌東非除不可,且越快越好。

不知不覺中,三人聊到了睡覺的點。

鄭漢鵬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衝兩人再次強調道:“一定要留到明天祭鬼節晚上,嘗嘗俺們村的肉菜哈。”見兩人點頭,他才滿意地拍拍屁股走了。

沒走兩步,他又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他真的好八卦。

兩人目送鄭漢鵬離去,一時皆是無言。

江破雲左看右看,還是坐在了空馬紮上,手肘撐在膝蓋,偏頭看向葉闖,輕聲問道:“他有沒有提到我爹?”

葉闖點點頭,“隻講了姓名,他對你爹印象不深。”

她從溯靈泉中看到了江宗華對他那冷硬的態度,知道江破雲與他生疏,對於江宗華的陳年舊事,他也應該不是十分清楚。

見江破雲落寞的神情,她打岔道:“不過說來也怪,那五個除鬼少俠中,有葉無雙,還有你爹、我爹,和我爹的舊情人,還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叫什麼……銀玉。哎,你有沒有聽說過她?”

葉闖回頭,卻瞥見他那雙含淚的眼睛。

壞了。

哄人哄岔了。

江破雲張了張嘴,雙唇輕顫,溫聲道:“那是我娘。”

二十三年前,他的娘親因難產而死,留他與江宗華獨活於世。

江宗華恨這個嬰兒奪去了自己的愛人,將尚未滿月的嬰兒交由平州侯撫養,甚至連“江寧”這個名字都是平州侯所起。

他黯然神傷六年之久,才肯讓江寧入仙門修道。此後十四年,他從未見過江寧一麵,孤身修道,直至江寧因生情而命懸一線。

葉闖頓了頓,遲緩地移過伸手去,攬住他的肩膀,輕聲道:“你娘一定是極好的人,溫柔,善良,還漂亮。”

如你一樣。

半晌,江破雲才緩過神來,他凝望著他,眼裡染上一層濃濃的霧氣。

“你也從未見過你娘,不是麼?”

你生來便缺少一半的愛,那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填補的空缺。

葉闖抿唇,向西屋指道:“你跟我睡一張床,我便不傷心了。”

江破雲輕笑一聲,推開了她,打趣道:“小美人,霸王硬上弓也要挑個好時候。”

葉闖又變回那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她得意道:“上你還需要挑日子?”說罷,她直接攬住江破雲的腰,把人往肩上一扛,昂首闊步地走回屋去。

不是……這就??

江破雲徒勞地掙紮著,企圖喚醒她的理智,喊道:“男女授受不親,你……”

葉闖置若罔聞,將門猛地關上。

月上梢頭,屋內傳來一陣推搡的聲音,間雜一聲痛呼。

撲通——隻剩喘息如絲,撩撥這等夜色。

翌日清晨,葉闖被屋外一陣鑼聲吵醒。

“起床!起床啦——”鄭富貴敲鑼打鼓,衝二人的木門一通狂喊。

報複,這絕對是報複。

葉闖揉了揉眼,打了個哈欠,偏頭去看江破雲。

他半張臉陷進棉被裡,領口大敞,幾道紅痕點綴在頸側。睫如密羽,翩然顫動,讓她的心跳漏掉兩拍。

他緊鎖眉頭,無意識地咬了咬唇,夢囈道:“彆、不要……”

受不了!

葉闖起身,撩起他垂落的發絲,捏著他的耳垂,輕聲道:“起床了,阿寧。”

江破雲皺著眉頭翻了個身,不知扯到了哪處,痛呼了一聲。

葉闖小臉一紅,將目光緩緩移向一邊。

“起來!懶豬,吃早飯!”鄭富貴踹了踹門,還沒喊出下一句,就被鄭漢鵬揪住了耳朵。

鄭漢鵬壓著嗓子喊道:“你吵什麼?!耽誤人家乾事知不知道……”話音剛落,他不顧鄭富貴的求饒,給了他屁股一腳。

鄭富貴嗷了一聲,更加猖狂地吼道:“彆乾事!彆在屋裡乾事了——”

……不是你小子?

以免全村人知道他倆“乾事”,葉闖急忙向門外吼道:“起啦,起啦——”她伸手推了推江破雲的肩膀,把人從睡夢中晃醒。

江破雲迷迷糊糊地起身,咬牙支起上半身,揉著後腰,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啞聲道:“葉闖……”

看你乾的好事。

葉闖鬼使神差地迎上了這一眼,卻不由得愣住,就是這片刻的失神,目光便又遊落到了旁處。

——錦衣虛攏,乍泄一灣春光,那春色於潑墨間若隱若現,如絲如縷,緊緊纏繞住她的指尖。

剪不斷理還亂。

她做賊心虛地給他披上外衣,扶著人走出門去。

兩人給鄭家兩口子打了聲招呼,一同落座吃飯。

鄭漢鵬偷偷瞥了葉闖一眼,然後又瞄了江破雲一眼,不巧看到他頸側的紅痕,再聯想到二人剛出房門的場景,直接把飯噴了出來。

“你乾嘛呀?”鄭嫂打了他一巴掌,“飯都不會吃了?”

鄭漢鵬頂著一個大紅印子,含淚埋頭苦吃。

幸災樂禍的鄭富貴指著他爹捧腹大笑,沒笑幾聲就被他娘踹翻在地。

葉闖憋不住笑了,被江破雲瞪了一眼,低頭老老實實地乾飯。

飯後,江破雲主動幫鄭嫂端走盤子,鄭富貴也識相地跑過去打下手,隻剩葉闖和鄭漢鵬麵麵相覷。

鄭漢鵬繃著臉,看著江破雲詭異的走姿,瞟了她一眼,“那個……他,你,你們……”

葉闖大手一揮,“想問啥就問吧。”

“你把他……”鄭漢鵬齜著牙,無聲道,“吃了?”

葉闖:……??

她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遺憾地說:“沒有,就差一點。”

確實如此。

那晚,她本想把他推倒在床,沒曾想風悅還在床上,這給他咯得不輕,後腰處直接留下一個紅印子。而她的好事也就停在親個嘴、親個脖子,沒再往後進行下去。

葉闖暗自咬牙,給無辜的風悅記上了一筆。

再說這鄭富貴,人不大罷了,心眼倒是不少。他表麵上是去後廚幫忙,實際上是去找江破雲密謀什麼。

他抓著江破雲的袖子,扯著江破雲的衣袖,來到廚房後麵的一塊空地處。

鄭富貴悄聲問:“你當真沒告訴我爹?”

江破雲無奈道:“我這剛出屋門便被拽去吃飯,哪有空向你爹告密?”

鄭富貴一豎大拇指,“敞亮人,讚!”

他看看四周,清嗓道:“我向你保證,隻要你替我還錢,我就好好念書,再也不跟他去賭了。”

江破雲一扯袖子,第一下沒成功,又抻了幾下,示意鄭富貴鬆手。他理了理被揉皺的袖邊,不緊不慢地問道,“不過你才八歲,怎麼就學會賭了?”

“哎喲,小點聲,”鄭富貴仿佛被踩了尾巴,猛地一跳腳,急得抹了把汗,“我就是兩年前賭了一回,替他偷了樣東西,旁的再也沒了……”

“你還偷東西?”江破雲往他腦門處一彈,“偷的什麼?”

鄭富貴“哎呦”一聲,捂住腦袋,嘟囔道:“他說家裡老招老鼠,但買不起鼠藥,就讓我從家裡給他偷……不是,拿了一點。”

見江破雲沒有反應,他又晃起江破雲的手臂,求饒道:“哎喲,大哥哥,我真知道錯了。我發誓就這麼兩回,旁的真沒了。”

“好了,”江破雲嫌棄地往後一躲,推開了他,“你帶我去見那個孩子,旁的就彆管了。”

鄭富貴感動得痛哭流涕,二話不說就往他身上撲去。

“義父,義父啊——”

兩人沿著一條羊腸小道一路走去,來到一座小屋前。地勢偏僻,四周雜草叢生,石屋旁有一座井,看起來是新鑿的。

“這井是我爹給他弄的,房子是大人們合夥給他蓋的,他坐的椅子還是我的呢。”鄭富貴驕傲地說,“怎麼樣,小爺我大方吧?”

江破雲敷衍地點了點頭,這房屋修葺整齊,應是費了不少功夫。

“小袁子三歲時就成了孤兒,被張瘋子收養後不到一年險些被殺,他不想再住到彆人家裡,隻想一個人待著。他當時嚇得不輕,整日不吃不喝,大家原先並不放心他一個人住,見他這副可憐模樣,就給他蓋了座小房子。”

“後來他逐漸好轉,不用我爹給他送飯,自己就能跑出去蹭飯。從此以後,我們村就多了條村規,那就是無論小袁子到誰家吃飯,即使是沒開灶,也得添一副筷子。”

說到這,鄭富貴揮了揮手,喊道:“小袁子——我來還你錢了!”

“吱呀”一聲,木門閃開一條縫隙,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從門縫中側身閃出,像一隻受驚的小獸,聳起身靠在門板上,怯生生地看著他們。

江破雲隔著他五步遠,緩緩蹲下身,輕聲道:“彆害怕,小朋友,哥哥沒有惡意。”

小袁子點點頭,一步一頓地走過去,雙手交疊在胸前,微微欠身,“哥哥好,我叫袁向善,是富貴哥哥的好朋友。”

輕聲細語,禮貌懂事,還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江破雲整顆心都要被萌化了,輕輕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喂,你剛剛跟我可不是這個態度!

鄭富貴憤憤不平,叉腰道:“三兩銀子,我就欠他三兩銀子。”

他將銀子遞給他,用極其輕柔的語氣說道:“哥哥替他先還這三兩銀子,但是你可不可答應我,以後不再去賭博了呢?”

袁向善點點頭,雙手接過銀子,“我答應哥哥,絕對不會再賭了。”

他思索片刻,從懷裡掏出一顆水果糖,遞給江破雲,“謝謝哥哥,小善會記住你的。”

“真乖。”江破雲接過糖,摸了摸他的頭。

即使村裡人待他不薄,可終究是寄人籬下,很多東西是不方便開口要的。他自幼也是如此,深知這小孩的不易。

這顆糖雖糖紙完好,但內裡的邊角處已經發了黴,應是珍藏已久都舍不得吃的東西。

身世可憐,卻也善良。若稍加教育,也不會誤入歧途。

“對了,小袁子,今日你來我們家裡頭吃飯吧,晚上還有全牛宴呢。”

袁向善點點頭,向江破雲伸出手去,懦聲道:“哥哥領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