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鬼村(1 / 1)

寂夜,殘火,蟬鳴嘔啞,二人行走在一片山林之中,四下無人,隻有幾隻紙人紮在樹枝間,於夜風中獵獵作響。

本是八月,此處卻陰冷得要命。

“葉闖,你冷不冷?”江破雲縮了縮肩膀,搓著手往拳頭裡哈氣。

是鬼氣,葉闖嗅了嗅,感到一陣惡寒。她搖了搖頭,回身道:“待走出這片林子,咱就找個店家歇腳。”

“等等,”江破雲腳步一頓,“我們來過這。”

兩樹之間各掛一隻紙人,而東南處不遠還有一座土丘,眼前場景分外熟悉,二人方才還路過此處,不知怎地又繞了回來。

此時,一個黑影飄忽而過,掠起樹影斑斑。

江破雲皺眉,下意識握住了劍柄。

“呀”的一聲,半空中兀然出現一隻鬼麵紙人,青麵獠牙,怒目圓睜,手拿長棍,在空中揮舞。

“我乃地獄閻羅,你二人若不放下金銀供奉,便性命難保!”

江破雲與葉闖麵麵相覷,好家夥,還有人敢在他倆麵前裝神弄鬼?

他遞給葉闖一個眼色,故作害怕道:“饒命啊閻羅王,你要什麼小的都給,”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特地在手中顛了顛,弄出幾聲脆響,“這麼多夠不夠啊?”

“地獄閻羅”半晌不吭聲,估計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多錢。

葉闖仔細端詳著那鬼麵紙人,發現有一條魚線連著紙人的脖子處。四下昏暗,魚線隱秘,一般人恐怕難以辨認,隻覺得真有個“閻羅”騰空而出。

她順著魚線看去,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隻見一個矮小的黑影躲在樹後,弓著身子,裝模作樣地扮著閻羅,倒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屁股露了出來。

黑影壓低聲音,吼道:“爾等將銀兩放下,跪倒數三十個數,方能走出這片林子。若敢抬頭,我便殺了你們!”

江破雲將錢袋收回,戲謔一笑,“葉闖?”

葉闖快步上前,一刀斬斷魚線,把躲在樹後的那個黑影給揪了出來。“地獄閻羅”委屈巴巴地墜落在地,哪還有剛才的威風。

這故作玄虛的並不是什麼道士,而是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童,他兩腮的肉鼓起,肚腩隨他的動作抖了兩抖。

男童抓著葉闖的手,大罵道:“他媽的,你放開我!”

“你這麼點年紀,就扮鬼騙人錢財,”葉闖抓著他的後領,單手把他拎了起來,“你家長何在?”

男童喘著粗氣,兩腳徒勞地在空中撲騰,重重地錘著她的手,扭身吼道:“我□□你……他媽的,敢教訓老子?!”

江破雲臉色一變,他用劍柄敲了一下男童的腦袋,凜聲道:“沒人告訴你,要對長輩講禮貌嗎?”

力度剛剛好,懵逼不傷腦。

男童瞬間老實下來,捂著腦袋哇哇大哭。

葉闖手一鬆,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腳,不屑道:“搶劫是你,罵人是你,委屈也是你,你倒好,又在這無理取鬨起來了。”

男童跌坐在地,抹了把淚,抽泣道:“我要是今天掙不到錢,肯定會被我爹打死的。嗚嗚嗚,沒錢就挨揍,沒錢就挨揍哇——”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葉闖俠肝義膽,嫉惡如仇,可也是個心善之人;江破雲更不必說,向來是心軟,彆人一哭他就敗下陣來,更何況這還是個孩子。

“這樣,”江破雲蹲下身去,好聲好氣地說道,“你帶我去見你爹,並且答應我好好念書,不再搶人錢財,我就放你這一回。”

男童抹了把淚,噘著嘴看著他,“你見我爹乾啥?你要讓他揍我啊?”

葉闖把刀收回腰間,嗤之以鼻道:“還能乾嗎?保你全家衣食無憂唄,還不快謝……”

男童精光一閃,瞅準時機往江破雲胸口處猛地一推,腳下揩油,一溜煙就跑到了遠處。

……謝你二大爺!淦!

葉闖把江破雲從地上扶起,見他臉色蒼白,皺眉問道:“沒事吧?”

江破雲搖頭,揉了揉左胸,齜牙道:“這小子,勁還挺大。”

那男童滿身肥肉卻步態輕盈,應當是個練家子。

葉闖後知後覺地問道:“他襲你胸?!”

擦!

那個男童正站在不遠處衝他們扭屁股,姿態很是欠揍。

葉闖氣得牙癢癢,二話不說就要上去收拾這個熊孩子。

江破雲攔住她,想讓她放過男童,再一摸——不對啊,錢呢?

錢被偷了!

江破雲二話不說,抓著她的手腕向男童追去。

——襲胸又偷錢,這誰能忍?!

男童輕功不錯,一路左閃右避,像耍猴一樣把他們遛了三四回,臨末了,還不忘衝兩人吐舌頭,嘲諷道:“來抓我啊~”

葉闖:……有時候真的很想揍人。

漸漸地,濃霧遮住了兩人的視線,男童的身影也逐漸地消失在二人麵前。

——跟丟了。

葉闖四下看去,卻瞧不見半個人影。她也拿不準這熊孩子是不是又給他們下套,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

“喂——小屁孩,你在哪呢?小心一會被鬼抓去吃了!”

遠處響起一聲窸窸窣窣的動靜,似是有什麼東西躲在灌木叢裡。

“鬼……鬼啊!救命,救命——”

是男童的聲音。

江破雲皺眉,擲出風悅,刺入叢中。

“哇——張瘋子,張瘋子要殺我!”男童連滾帶爬地從灌木叢裡躥出,躲到兩人背後,嚇得兩腿打戰,指著前處哭喊道,“快!快……他要殺人,他要殺人!”

自草叢中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指著自己的喉嚨,衝二人嗚嗚著什麼。他衣衫襤褸,形色枯槁,頭發亂作一團,全身臟得像是兩年多沒洗澡,散發著一股惡臭。

原來是個啞巴。

“你……”

葉闖方才開口,那啞巴將手中的木棍一丟,轉身逃走了。

兩人一頭霧水。

江破雲從他手中搶回錢袋,塞回懷中,問道:“那人是誰?”

男童見啞巴的身影消失不見,才鬆了一口氣,後退半步,支支吾吾地說道:“張瘋子,殺掉自己全家的那個張瘋子,超級嚇人!自從我爹把他趕走以後,他就一直在村子附近晃悠,想找機會報複村裡人呢!”

江破雲向葉闖點頭示意,問道:“你可知道回村的路怎麼走?”

男童遲疑地點了點頭,“乾嗎?”

“乾嗎?”葉闖提溜著他的後頸,“當然是替你們擺平這個張瘋子。”

男童爽快地同意了,並十分趾高氣揚地介紹起了他們村子。秦州無名村,背靠秦川,村子青年男女皆會武功,更重要的是——

“我爹是村長。”男孩大拇指衝著自己,鼻孔張大,噴出幾點吐沫星子。

“你爹是……”

等等!

他爹是村長,那就不可能缺錢到逼迫一個孩子去掙錢啊。

“臭小子,敢騙我們,”葉闖手肘卡著男童脖子,低聲恐嚇道,“這錢你是甭想要了!我還要向你爹告狀,把你乾的好事全都告訴他,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男童哇哇大叫,連聲求饒。

江破雲心中納悶,這村長兒子再怎麼缺錢,也犯不著在這鬼林子裡冒險去搶錢啊。

正想著,男童忽地站住,兩人也隨之停下。

三人仰頭看去,隻見麵前聳立的牌坊上吊著數顆紙骷髏頭,那空洞的眼球泛著青光,直直瞪向三人。

而牌坊兩旁各立兩尊紙紮神像,一個手拿長棍,一個手拿橫刀,橫眉豎耳,須發直立,在濃霧之中顯得莊重嚴肅。

男童丟下二人,向村內跑去,揮手大喊道:“爹,爹——有人欺負我!救命啊——”

葉闖嘴角一扯,好家夥,這就是惡人先告狀。

此時,鬼霧愈濃,自牌坊內閃出一道魁梧的人影,站於二人麵前。

男童向他撲去,指著二人喊道:“就是他們!要不是我機靈把他們引到這來,就要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這一招倒反天罡把兩人氣得夠嗆,還沒來得及解釋,被男人憤怒的聲音打斷。

“敢欺負我孩兒,找死!”

他擋於男童身前,掌中運氣,聚力一踏,伸掌向葉闖拍去。

葉闖側身一躲,腳下生風,以掌回擊,她尚未碰到男人的身體,卻被旁側一道強勁的內力逼退。自男人身後伸出千道手掌,快到無影,直衝兩人而來。

江破雲飛身一踏,劍虹如芒,於電光石火之間一掌不落地格擋回去。一時間,牌坊處的霧氣被這陣颶風殺得煙消雲散,鬼霧消弭,月光照清了男人的麵容。

他年紀四十左右,劍眉剛目,正氣凜然,顯然不是惡人的麵相。

男人麵色一怔,掌中動作稍慢,遲疑道:“你……可認識江宗華?”

江破雲聞聲立即收勢,旋身落地,凝眉問道:“你為何知道他的名諱?”

男人收回身後的千掌,打量江破雲片刻,又將目光緩緩移向葉闖,“你又是……”

“葉闖,”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我爹是葉川。”

男人恍然大悟,拍手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說怎麼如此麵熟,原來是故人之子。”

故人?

兩人對望,皆是不解。

男人抱拳道:“我名叫鄭漢鵬,是這無名村的村長,二十五年前,恩人們一彆便再無音訊。沒承想,二十五年後,我竟然碰到了恩人的子女,真是高興,高興呐。”

鄭漢鵬熱情地邀二人進村,把躲在一旁的男童叫來,抽了他的腦袋一巴掌。

“這是我的兒子鄭富貴,他娘平時好愛慣他,給你二位添了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鄭富貴努努嘴,用眼神求饒二人。

——彆說,求你了。

哦。

葉闖笑笑,我偏說。

沒等她開口,鄭漢鵬接著說道:“你二位就先在我們家裡湊合住一晚,等明天吃完席再走也不遲啊。”

盛情難卻,兩人就先在鄭家安頓了下來。

鄭富貴抱著兩床被子跑到西屋,不情不願地給兩人鋪床。

葉闖見他這副模樣實屬好笑,戲謔道:“村長兒子怎麼伺候起我倆來了?”她將醉千秋和彎刀從身上卸下,坐在桌沿,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江破雲。

鄭富貴頂著頭上兩個大包,幽怨地瞅了她一眼。

葉闖不著痕跡地一笑,看樣子,事情敗露無遺了。

鄭富貴嘟囔道:“我爹找你。”

葉闖一撇嘴,看了一眼江破雲,示意道:“走咯?”

見他點頭,葉闖才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

鋪好了床,鄭富貴瞥了他一眼,低頭打算離開,卻被江破雲叫住。

“過來,”江破雲在床沿處坐下,拍了拍身側的位置,“跟我說說為什麼去搶劫?”

她方走出屋門,看到在院中等候多時的鄭漢鵬,快步走去,抱拳道:“不知您找我有何貴乾?”

“叫我鄭叔就行。”鄭漢鵬擺擺手,歎了口氣,“想當年,我見到葉川大哥時還是個毛頭小子,沒承想二十多年過去,大哥家的閨女都長成大人了。”

葉闖不言,心中有千萬個疑惑,但也沒有問出口。

鄭漢鵬望向四周,不好意思地悄聲道:“我其實有一事想問……”

“嗯……”

“就是……”他心一橫,終於問出了口,“你娘是哪位?”

搞半天就這?

葉闖大方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鄭漢鵬“啊”了一聲,下意識回了一句,“你不知道你娘是誰?”話罷,他似乎覺得冒犯,就閉上了嘴。

葉闖垂眸道:“我從來沒見過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是我爹一手帶大的。”

鄭漢鵬同情地看著她,把手掌抵在嘴邊,悄聲道:“那你想不想知道你爹的陳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