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見她一臉癡樣,打趣道:“你剛剛用的招式真厲害,這又是誰教你的?”
葉闖搖頭,她的確是在危急緊要的關頭突然悟出的那一式,當時隻覺得心如止水,全身的經脈無比舒暢,痛快地使出了自己的全力,倒沒想到自己這麼厲害。
也就是說,她稀裡糊塗地打了一場毀天滅地的硬仗。
葉無雙挑眉,偏頭打量著她手裡的醉千秋,眉頭微蹙,不自禁地撫上了劍身。她欲開口,卻被一道帶著殺意的劍氣逼退幾步。
片刻之間,劍身已斜插入地。那劍鋒並未觸碰到葉無雙,卻在她臉側劃出一道細微的血痕。
江破雲飛身擋在葉闖身前,一手架著昏迷的康信安,一手護住葉闖,“你休想動她。”
葉闖見他麵色蒼白,主動接過康信安,不免有些擔憂。
葉無雙癟嘴道:“江小公子這是做甚?我要拿她一樣東西不假,又沒說要她的命。那日在昆侖關,我還手下留情了呢。你說是不是,小毛孩?”
“那你為何引我們來此?”
他猜測葉無雙為進入溯靈泉而獲得了逆輪回生之術,在洛南時要用到葉闖身上,而計劃有變,她並未成功使用此術。
葉闖注意到他用的是“引”字,這就說明葉無雙綁來康信安不是為應付春姚,而為誘引他們進入桃花嶺,而且是要引他們共同來此,不單是自己一人。
如果說在洛南相遇實屬偶然,現今引他們進入這桃花嶺又是意欲何為?
“江小公子真是漂亮又聰慧,我也真是瞞不過你。我引你們來此,當然是為了……”
——讓你們進這溯靈泉啊。
葉無雙眼中凶光一閃,飛身向前,一掌拍入江破雲的胸膛!
江破雲躲閃不及,生生接下了這一記,他如同斷線的風箏,無力地向後仰去。
“江寧!”葉闖鬆開康信安,伸手接住他的身體。
下一秒,萬朵桃花聚成一個巨大的水球,將兩人包圍起來。葉闖隻覺得神智昏沉,她努力睜開眼睛,把江破雲護在懷中。
兩人殘血相融,自水中升起一道輝光。
她回神,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道屏障之前,周身一片澄澈,而往事如畫,在她麵前徐徐展開……
那年凜冬,一位十九歲的仙君橫空出世,尊號鬱離,意為君子淩寒,高風亮節。
次年春分,此仙君以自己冠禮為由,誠邀八州誌士來錦中會武。
葉闖那時年僅十七歲,卻已在九品堂被禁閉了十年之久,她一聽說有機會能進仙門百家看看,二話不說就逃出了門。
葉闖記得無比真切,就是在這一天,她遇見了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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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江西頭有一棵扶桑樹,扶桑樹後是過仙門,過仙門一過,才算到了錦州。
仙門在錦江布下客船迎客,葉闖隨便踏上一艘,順著錦江往前行去。
她提劍站至船頭,紅衣勝血,為這江南水景畫上了淩厲的一筆。
兩岸巉岩林立,飛廊連天,日輪瀉下一筆金光,於這山穀間暈開。
輕舟逶迤,舳艫相接,浮於錦江之上。扶桑靜立於過仙門前,葉片熒光,簌簌而落。
隻見一位白發神仙站過仙門上,拂塵一揮,打開了這扇巨門。
十二位仙娥簪星曳月,霞裙月帔,裙帶凝香,步步生蓮,圍著眾人翩翩而舞。遠處綺閣盤立,素輝雲起,乾坤浩然,山水如墨。
眾人何曾見過此等仙境,隻呆傻地怔在原地,好似誤入夢境。
叮——叮——
禦劍而飛的劍修、令符而行的符修、金身護體的體修、煉丹的丹修和念訣的法修一齊現身在眾人麵前,浩浩蕩蕩自天而落。
一時間萬劍齊鳴,千陣齊開,百符同起,大有遮天之勢。
咚——咚——
擂鼓聲漸起,震懾眾人。一座巨山自眾人身後浮現出,半山腰處雲霧環繞,原是一處觀台。
玄彌山,武靈台,謫仙臨凡,蒼生俯首。
眾人屈膝,以迎仙君,“拜見鬱離仙君——”
葉闖反應慢半拍,不得已低頭跪地。她偷偷抬眼向武靈台上望去,隻見一人豐神俊朗,身長鶴立,正遙遙地俯視著眾生。
那道清影似月下空竹,又似雲中仙鶴,如此遙不可及。
竹落扶搖,雲棲風月。
——江寧。
江寧,江寧。
她不自覺呢喃一句,“真好聽。”
不是江破雲,是江寧。
江破雲是行走在人間的梨花白雪,但江寧不是,他是獨立高台的神仙一影。
人仙之間,雲泥之彆。
向來自命不凡的葉闖也不得不承認,武靈台太高了,高得像是萬丈深淵,若要爬上去,對凡人而言是不可能的。
可她偏偏是個凡人。
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事實,於是她渴望他墜落。
天仙若此,我亦猶憐。
此情此景已過三年,葉闖仍如同那時的自己一樣,癡癡地駐足仰望。
她想,康信安說得對,見過神仙,眼裡便再容不下彆人了。
鼓聲又起,一位道友飛身至會武台上,雙手抱拳,喝道:“仙門百家武行門王虎,給各位獻醜了!”
他兩腳開立,大喝一聲,丹田運氣,出式行雲流水,掌風呼嘯,旋起陣陣狂風。收勢,再抱拳一拜,飛身下台。
“好!”
一老者從葉闖身後輕功一踏,落到台上,抱拳道:“我乃靈山派蓬老也。老朽身子骨尚可,給各位耍一段罷!”
老者從袖中抖出一根長棍,砰的一聲,猛然砸向地麵!長棍在他的手裡如潛龍入空,變化無極。老者將棍往地上一戳,將自己支在半空,轉動著手中長棍,在空中蹬出了百擊無影腳!
眾人喝彩,老者剛落地,又有一人閃身而出。
“仙門蓮台山丹師藥曦參上!”她凝力一踏,飛到空中,掌中運氣,催動著丹爐,片刻之間,天地異象。藥曦向天一指,大喝一聲:“開!”
霎時間,有萬道金光從丹爐中爆開,一紅一藍兩顆丹藥同時麵世。
“她居然能同時練出生丹與死丹!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估量。”
“還有我呢!萬生門常悅,這廂有禮!”
又有一人從百家中瞬身而出,她雙掌攤開,周身靈氣沸騰。十二道符籙從她掌中飛出,化作火鳳直衝天去,業火狂吼,焮天鑠地,似要將一切灼燒殆儘。
“還有我程以璟!”
少年雙手捏訣,腳下真氣騰升。雲層崩裂,開出天光一片,九九八十一道陣法直落地麵,頃刻間地動山搖,碎土橫飛,驚得眾人齊齊歪倒。
他傲然道:“你們這些人,有沒有一個敢出來與仙門百家相對的?”
大地顫動,威壓四伏,眾人嚇得不敢作聲。
葉闖握緊手中的劍,向武靈台上望去,隻見江寧勾唇一笑,眼中意味不明。
“去,葉闖!去——”葉闖看著那個半跪在地的自己,大吼道,“讓他看見你,讓仙門百家認識你,讓天下人記住你!”
葉闖起身,提劍,在這天崩地裂之中,一步步向會武台上踏去。
“無門無派,葉無名,前來賜教!”
她飛空一踏,站於天地之間。她深呼一口氣,一道雷從她的手心蔓延到劍身,彙到劍尖,聚成一團鳴雷。
乾坤靜息,萬物凝神,此間唯有驚雷湧動,炸裂了層層黑雲。萬壑雷霆彙於她的劍尖,列缺驚動,刺破天際。
“雷起!”
劍身半截入地,雷光直接將會武台擊個粉碎。
她單膝跪地,手握劍柄,淩神盯向前方,周身凝成光團,衣袂在暴起的真氣中狂舞。
倏然,她拔劍而起,劍勢由疾變緩,挽劍、撩劍、刺劍,招招遊刃有餘慢而不怠,碎土隨劍風而動,聚成一團。葉闖摁劍一斬,將碎土殺得灰飛煙滅。
殘雲飄落,粉塵漫天灑下,將這一方仙境暈成縹緲,隻剩金光一道,落到那負劍而立的少女身上。
眾人驚魂未定,紛紛癱倒在地,隻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的身影。
驚世一劍,隻為紅顏。
葉闖抬頭,向那武靈台上望去,卻不見江寧的身影。少女內心的失落溢出心頭,齊齊彙聚到了臉上。
“原來他沒有看到啊。”她落寞地垂下頭,扣著手指,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如果他看到的話,會有什麼不同嗎?
觀察員葉闖有話說,答案是否。
當年的她為了不被識破身份,帶了麵紗。也就是說,她這一劍即使再驚豔,江破雲也記不住她的臉,因為她把臉遮住了!
她恨鐵不成鋼,滿口的牙快要咬碎了,徒勞地拍著大腿,“天煞的葉闖,怪不得江寧不認得我……你真聰明!”
倒也不儘然。
多虧了這溯靈泉,她發現自己在用出那一式的時候,他分明是有所觸動的。
欣賞,羨慕,還有一絲意外。
怪了,他到底羨慕自己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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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闖不服,她要挑戰江寧。
在錦中找到鬱離仙君實在是件太容易的事了,隨便找個人一問,他都能羞紅著臉給你指一個方向。
你隻需順著這個方向一路飛奔,就能看到一個清俊的背影,然後——
偷襲他!
葉闖出劍刺向他的後背,劍光一寒,被他側身躲過,她瞬間將劍調轉一個方向,向江寧心口刺去。
就在即將觸碰到他衣服的那一瞬間,葉闖隻覺得心臟一震,竟然被定在了原地。
如此強大的真氣!
風悅肅殺難藏,直衝她的咽喉,儘管他並無殺意。
“你是誰?”
他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澄澈,沒有絲毫世俗的打量,乾淨得像是一塊白玉。
清風四起,抖落萬朵花瓣,在天地之間淩空飄搖。他的身後,化開一筆仙境。
這一劍如風,快到過耳方知,這一劍又如月,皎皎美矣。
她被這劍禁錮住了,或又是那道目光。
冷硬的心殼被人輕輕一點,慢慢地、緩緩地揉出一道碎痕,化在春風裡。
隻一眼,僅一眼。
便讓人終生難忘,魂牽夢繞。
江寧蹙眉,欲挑開她的麵紗,看看她的真麵目。
葉闖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羞赧道:“我是想來跟你比劍的。”
可心中慌亂,好似小鹿亂撞,怦怦,怦怦。
亂到不能自已。
“你不適合用劍。”
她不自覺抬頭看去,眨眨眼,垂眸反駁道:“我正在練劍。”
連她都未曾察覺到,自己居然在旁人麵前低頭了。她一貫藐視那些愛擺架子的達官顯貴,即便是世子、皇帝,哪怕仙君要她跪拜,她也隻會呸一聲扭頭就走。
可現下卻不一樣。
那種近在咫尺卻遙望不可即的距離感,讓她頓感無力。
他收劍,靜靜地看著葉闖,問道:“你為何練劍?”
【葉闖,你為何練劍?】
幼小的葉闖揮舞著手中的木枝,笨拙地揮出,她說——
“劍,漂亮。”
葉闖望著他的眼睛,如此說道。
“劍是殺器,怎會漂亮?”江寧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轉身就要離去。
“等……”葉闖下意識去拉他的手腕,卻覺得胸腔一震,魂魄似被人生生剝離一般。
她身形一晃,單膝跪地,勉強穩住身體。
江寧凝眉,回首斜睨著她,抬起自己的手腕,輕輕地甩到她麵前。
他翻過手腕,將手腕內側展示給她,“你要碰,便碰。”
薄薄的皮肉之下,覆蓋著跳動的血管,一下一下,同她的心跳同頻。
那縷雪香清冷飄逸,如同長白山上挺立於懸崖邊的鬆柏,屹於眾生之巔,不為宿命壓枝。
透骨香,懾心魂。
沒出息的葉闖差一點暈了過去。
等她再回神,自己的臉已經貼上了他的手腕。
葉闖:!!
她一個激靈蹦飛出去,閃開了三步遠的距離。
江寧默默收腕,對於她出格的舉動並未多說什麼。
葉闖:可是我在吃你豆腐啊喂!你這反應不太對吧。
……可是他允許我占便宜哎。嘿嘿。
她悄咪咪地往他那處挪,怯生生地看向他,獅子大開口,“我可以碰其他地方嗎?”
很顯然,仙君隻是大方,不是傻。
江寧直接無視了她,向回走去。
葉闖倒也不敢再攔,努力地跟上他,扯著嗓子喊道:“我葉闖不跪天地,不跪神仙,不跪王侯,唯獨向你跪了兩次。你如何回我?”
神不跪眾生,但不見得不對眾生心軟。
“你想如何?”
“讓我聞聞你唄。”
“……不行。”
“碰碰你的頭發?”
“不行。”
“那在你身邊待幾天總可以吧?”
“不行。”
眼見著人要走,葉闖終於想出一個還算正經的理由,“明日此刻,你我在這樹下再比試一場。”
他漠然不語,隻轉身,消失在萬花一瞬。
天境旋來一隻孤鶴,在帝休樹下盤旋三圈,又振翅飛去。
唯剩她一人跪在樹下,凝望著那一抹清影。
“……他的背影真好看。”
小葉闖,你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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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仙霧騰升,縈繞著那蓮花座。江寧側臥其上,手背托腮,偏頭去看那殿外的帝休樹。清風拂過,撩起他的發梢。
他似乎有了心事。自他頸側浮現出一道血色符文,隨他的心境時明時滅。
一團雲霧升起,無為先師真身現出。
他須發儘白,手持浮塵,幽幽歎道:“殿下可還記得老朽在你未入道前,曾問過你的話?”
“哥哥!有人找你。”尚不到無為先師腰處的康信安拉住他的衣袖,招呼遠處習劍的江寧。
江寧那時尚且年幼,隻抬頭,衝那白發道仙作揖。
“老朽乃無為道者,奉爾尊父之命前來,所問一事。殿下,你是願當王侯,享儘榮華富貴;還是行大道,修煉成仙?”
他握緊手中的木劍,堅定地看向無為先師,說道——
“我心仍不變。”江寧如是回答,“無為,你且看我如何飛升。”
無為先師搖頭勸道:“殿下,仙君,情劫難渡啊。”
“我非癡情人,兒女情長而已,情劫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