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葉闖戴著麵具,坐在帝休樹的樹枝上,一腿屈起,手搭在膝蓋上,另一隻腿蕩在半空亂晃。她嘴裡叼著狗尾草,百無聊賴地說道:“呦,小仙君。”
江寧依舊是那般的矜貴清雋,不染纖塵,靜靜站於樹下,望向仰臥在鬱鬱樹枝間的少女,難以猜透的情緒如落花一般四散飄去,落在她的肩頭。
“你來的遲了。”葉闖從高高的枝乾處一躍而下,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又欠我一筆。我可得好好想想,你拿什麼補償我才好呢?”
她的衣角旋起一陣清風,樹上的熒果快要成熟,在風中搖搖晃晃。
江寧砍枝為劍,手腕一壓,嘯出一道劍芒,“我還未問過你的姓名。”
葉闖吐去狗尾草,飛身刺去,與江寧揮來的劍意相抵,回答道:“等我贏了,再告訴你。”
江寧巋然不動,而揮劍迅疾,讓人難以招架。他的動作看似輕柔飄逸,宛若蜻蜓點水,實則劍勢淩人,逼得葉闖連連後退。
“啪”的一聲,她手中的劍被打掉,斜插入地。
江寧提劍,直指她的心口,淡然道:“你輸了。”
“我輸了。”
從來不服輸的她,也有了甘拜下風之人。
葉闖低下頭去,一層淡淡的緋紅浮上她的麵頰,即便麵具遮住了上半張臉,那抹緋紅還是偷偷探出頭來。
麵前突然出現一隻手,攤開的掌心中臥著七顆熒果。她木然抬頭,見是江寧。
“帝休樹,不愁木,其果春成,可以解憂。天外天瑤池的忘憂丹百世難尋,這帝休樹的熒果倒是可以一試。”
他將手掌往前送了幾分,“嘗嘗。”
葉闖故作矜持地給他留了兩顆,其餘的一把吞進肚去,一瞬間,她整個人都輕巧起來。
不夠解饞,她盯著餘下那兩顆咽口水。
江寧又削下一把熒果,都送進了她的手心,看著葉闖狼吞虎咽的樣兒,他倒也沒有嘲笑她沒出息,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嘴角掛著一抹輕柔的笑意。
她的腮幫子鼓鼓的,兩手還各捧一把果子,顯得有些滑稽。葉闖沒功夫打理儀容儀表,一門心思地研究起美食來,“這玩意兒真甜真脆,比棗子好吃多了。”
他輕輕一笑,目光軟下幾分。
“你既跪我兩次,我便還你兩願。你可還有什麼要求?”
要求?葉闖看向他,霸王硬上弓可以嗎?
當然不行了,她怎麼敢覬覦仙君呢。
於是再吐出的已不是真心。
“我想和你乘一條船,喝一壺酒。還有,我要吃遍錦中美食,摸一摸仙門百家最好的劍。”
江寧垂眸,就算是默認了。
“你跟我一起。”
“……好。”
“我還要比一場劍,明日,此地此時,你我。”
他沉默得更久了,卻還是說了聲“好”。
***********
翌日,帝休樹下。
葉闖蹲在草地上擺弄著什麼,絲毫沒注意到身後閃出的人影。佩劍被丟在一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風過,劍刃出。
她隻感到臉側橫住了一道寒光,劍尖凝著隱隱的雪香,鑽進她的鼻孔,“你來了啊,小仙君。”
風悅仿佛在跟她捉迷藏,再回頭就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江寧似乎覺得自己太過主動,往後退了一步,輕聲道:“莫以背後示人。”
他的耳根紅了一些,令人無端聯想起倒映在江麵上的晚霞。那雲霞晃晃悠悠,撩起一陣春風,將她的心同江寧更近一步。
葉闖歪頭一笑,“因為我知道是你,所以不會躲。”
晚霞羞紅,褪成一抹淡淡的薄粉。
此刻她才注意到,他不是穿著一身白衣,而是淡淡的藕粉色。
在世人眼中白衣才配公子,連她也是這麼認為的,江寧俊朗清逸,若要閉上眼睛描繪他的模樣,她大概會描繪出一位白衣公子負劍立於皎月之下,衝她淡淡一瞥。
都怪那張臉,讓她無暇顧及其他。
手心癢癢。
葉闖理了理草兔子的耳朵,捧在手心,往他麵前一遞,“我剛剛編的,送給你。”
草兔子編得有些潦草,兩隻耳朵怎麼也豎不起來,耷拉在腦袋旁邊,看起來有些委屈。
但卻是可愛的。
江寧無意中瞥了她一眼,再一揮手,那隻草兔子已經消失不見。
葉闖也不管它到底去了哪,隻開心他收下了自己的禮物。
他看起來還是挺開心的,葉闖想,那就多送他一些好了,讓他開心得久一些。
這個人看起來高高在上,實則蠻好相處,並沒有上位者的高傲自大和不近人情。
他像一隻親人的貓,總是臥在高□□處,也不會主動去找人玩耍,時間一長,大家都認為它很高冷,不敢去打擾它,就這麼把他給冷落了。
而膽大些的人會悄悄地湊近它,觸碰它的鼻子,於是也隻有那個人知道,在她撫摸著它頭頂的時候,它會偷偷用尾巴纏住自己。
江寧,葉闖托著腮看他,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總是蒙著一層淡淡的霧,讓人捉摸不透。
可我偏偏好奇,褪去這層霧,你到底是怎樣的你?
她舉劍在身前一橫,說道:“請賜教。”
兩人一招一式,打得有來有回。
江寧的劍勢好比風雲變幻莫測,似緩卻疾,似剛卻柔,似輕卻毒,將她耍得團團轉。
但她深知他有意讓著自己。若是江寧認真起來,他們未必能過半招。
葉闖有些彆扭,一直都是她讓著彆人,頭一次被彆人讓著,渾身不自在,劍都不知道該怎麼出了。
倒不如她也裝得弱些,再黏他一段時間。
江寧覺察出她的小心思,將風悅一挑,毫不客氣地擊落她的劍,“你的心思不在劍上,這是大忌。”
當然心不在焉了,葉闖一撇嘴,我的心思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何處?”
她捂住嘴,往後退了幾步。
他居然能聽到自己的心聲!那先前她在想什麼豈不是都被他聽到了?
葉闖不滿地叉腰道:“你耍賴!我不想讓你聽到我在想什麼!”
“抱歉,我並非有意如此,”江寧緩步向她邁去,望向她的眼底,“你想靠近我,為什麼?”
這一問,同時問住了兩個葉闖。
十七歲的葉闖不明所以,她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二十歲的葉闖回想著,我不知道嗎?
不知道自己隻願為他臣服,不知道自己隻為他而心神恍惚,不知道自己使出渾身解數隻為他能望向自己一眼。
不知道自己苦練劍術隻為有朝一日能夠再與他比試,不知道自己下意識把他占為己有,不知道久彆重逢的心悸如此猛烈。
想抓住那個遺世獨立的神仙,又想讓那個墜落神壇的少年重回巔峰。
想與他混跡江湖同行天涯,又想與他並肩立於萬象之巔。
想將他淡忘於紅塵往事,又想與他圍爐煮茶共話桑麻。
——我不知道。
不,我應當知道。
葉闖躺在地上撒潑打滾,耍起賴皮,“我不管我不管,這一願不算,你必須補償我!”
“怎麼補償?”
他居然這麼輕易就答應了?
大腦一片空白,再轉就要燒了弦,實在是想不出補償的法子。
葉闖張開四肢躺著,呆呆地眨著眼睛。
江寧無奈地歎了口氣,蹲在她身側,將手背虛虛地覆在她的側臉,“你想要這個,是嗎?”
他的指尖透著微微的涼意,輕點過她燒紅的臉頰。
雪香如霧,春風作陪,絲絲縷縷,縈繞不去。
再聞下去,怕不是會溺死。
她下意識伸出手去。
江寧不著痕跡地偏過頭,淡淡道:“旁的,我也給不了你。”
仙君不食情愛,所以並不知曉,他那輕描淡寫的一下,不是恩澤,而是不自知的撩撥,讓人難以自拔。
這不是補償,這是勾引。
她那顆七情六欲皆失的心,就此為他而振動。
*********
不知怎的,錦中的鳥兒在清晨叫得格外歡些。
葉闖同賓客們住在一座山上,離那些宗門弟子不近不遠,剛好能被他們吵醒。她索性站到山頭,看那些劍修弟子習劍。
萬生門分為三大支:劍修,法修,符修,其中最強的便是劍修。其餘仙門劍符法體丹五開花,倒也開不過萬生門一個劍修。
因為天下第一劍隻出於萬生門。
她小時候曾聽爹爹說過一把名叫“山河”的劍,它是時人口中的天下第一,而今卻易了名字。
現今的天下第一沒有名字,隻是叫“劍”。
晨霧微涼,無聲浸濕了她的衣袂。葉闖偏頭去扯濕漉的衣角,晃悠著腿,無意中瞥到一個隱秘的身影。
孤身,逸然脫俗,卻些許寂寥。
江寧站在那些劍修身後,看著師弟師妹們有說有笑,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葉闖站在高處,所以能看見他的側臉。那抹笑意並非發自肺腑,而是苦澀而勉強的。
原來仙君也渴望人間。
她順著石徑一路向下跑去,踮起腳貓身躲到他身後,一戳他的右肩,卻往左邊一躲。
“是你?”
他根本不上當。
葉闖一吐舌頭,叉腰道:“是我啊。”
江寧眨眨眼,“你來這做什麼?”
當然是來陪你啊,這都看不出來?
真是個木頭美人。
葉闖一把拉過他,果不其然又被躲過去了,她頭頂黑線,故作開朗地往前走,招呼道:“走啊,乾站著多沒意思,一起喝酒去。”
江寧頓了頓,還是跟上了她。
……
錦江三月,最是人間第一春。
一葉靈舟飄搖,蕩過每一寸波瀾的漣漪,舟上坐著兩人,一個仰頭灌酒,一個斜倚身子,靜靜看著對方。
葉闖自打有記憶起,就從未踏出過九品堂後山一步,跟著九品堂八怪一起生活。
其中有個叫李曳星的奇女子,教她喝酒賞月,還點撥她要對美人主動出擊,長久跟她混在一起,葉闖即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能當個百事通。
她喝過烈酒、清酒,能嘗出醇厚清香之分,酒量更是不錯,喝倒過八怪中的六人。
但這壺酒卻很特彆。
初嘗清洌寡淡,入喉香甜,回味卻濃辣,燒得她喉嚨痛,再細細一品,卻又嗅出一縷淡香。
怪了,偏偏這香比辣更勝。
百轉千回,品一次有一次的味道。
一口再一口,不知不覺人就醉了。
葉闖滿臉通紅,理智燒斷,在空中飄飄忽忽,怎麼都落不回腦袋裡。
“此酒名為梨花釀,在降霄殿中埋了十餘載,而今方才開壇。”
葉闖險些咬到舌頭,“梨花……好、好喝!”
“你醉了?”
“才沒有呢。”她“切”了一聲,險些一頭紮進水裡。
定是醉了,醉得還不輕。
江寧托腮看她,輕聲問:“為什麼要黏在我身邊?”
葉闖疊著雙臂,頭在膝間,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透過麵具,深深地看向他。像一隻幼犬,委屈巴巴地閃著水光。
“……喜歡你。漂亮。香。”
“想搶回家。”
江寧輕輕一笑,“你不可以喜歡我。”
醉鬼嗷嗷叫,“為什麼啊?”
“你隻有不喜歡我,才能待在我身邊,”他垂下睫羽,脖頸間血咒一閃,“……或者說,你不可以強求我喜歡你。”
“我偏要強求,”她將酒壺一扔,指著他的鼻子大喊,“你!當我的老婆!”
他接過酒壺,在手中搖了幾圈,最終還是將梨花釀倒入了江水裡。
酒香濃烈,蓋過滔滔長江,隻是一聞,倒比灌入肚中更引人醉。
杜康一壺解千愁,心事憂更憂。
殘缺的記憶拚湊出一張完整的臉,陳年的糖碎成塵土一捧,襯得歡笑聲更近。
“還是幼稚。”
酩酊一場,醒來不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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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池,仙木叢後。
葉闖正躲在木叢後偷偷看他。
江寧坐在蓮池邊,將蓮子在手中碾碎,扔向池中。
他身披織錦華緞,腰係流雲珠墜,鎏金冠綴著翠珠,與衣角處的青竹壓紋相配。
青雀繞身,銜其發以玩樂。蓮池磷波蕩漾,有錦鯉躍出水麵,在空中劃出一條虹帶,又撲入水中。
天人之姿,讓凡間也成仙境。
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不自覺把身體縮得更小一些,團成一團。
他往仙木叢後一瞥,看到一個紅色衣角露在外麵,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默默離去。
葉闖急忙叫住他,“我們再比一次劍吧!”
他不答,也不向她望去一眼。
“就一場嘛。”
玄彌山上,武靈台中,江寧正慢條斯理地享用著糕點,食案擺在一旁,裡頭盛著酥芙蓉,峨眉糕,八寶油糕等等,還有一碟紅紅的粉末。
葉闖一下被這香味吸引住了,把比劍的事拋到腦後,盯著美味垂涎欲滴。
江寧看出她饞了,遞給她一碗冰湯圓,“坐。”
她倒也不含糊,屁股騰地落到座上,先吸了一口湯,那是甘甜清爽,再來一個小湯圓,那叫一個軟糯可口。
不知不覺,一碗就見了底。
他似乎並不喜歡這些甜膩的東西,冰湯圓隻帶了一碗,食案裡頭有七八種糕點,隻是每種個數不多。
葉闖咋摸著嘴,管他什麼糕什麼酥,每種都拿來一個嘗嘗,覺得好吃就再拿一個,又拿一個,碟裡就一個不剩了。
壞了,怎麼一不留神就給吃沒了?
葉闖心虛地看了一眼江寧,對方並不介意,反而用原先手裡的白糕一沾紅粉,小口咀嚼起來。
她指著碟裡的紅粉末問:“這是什麼?”
“辣子粉。”
“能有多辣?”她用指尖一戳,放進嘴中一舔,沒等多久,嘴唇就漲紅了一圈,嘴裡頭火辣辣的,快要噴出火來。
他撇頭,輕輕一笑,“當然很辣。”
壞蛋!江寧是壞蛋!
“你必須得跟我比劍!必須!”
葉闖站在瀑川腳下喊道,抬頭去看那靜坐於花潭的江寧。
“喂喂,你聽到了沒有啊?”
飛瀑直瀉,熏風氤氳,化開千水萬重。 他坐於清潭之中,眉目低垂,眼中噙著一抹笑意,映在月色之下。
“你還要黏著我到幾時?”
“我還沒有吃遍錦中美食,還沒有見到天下第一劍,還沒有跟你好好比一場劍呢。”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過來。”
葉闖咧開嘴,三兩步蹦到花潭處,碰巧遇見剛起身的江寧。對方隔空一揮掌,尚未看清動作,手心憑空出現兩個雪蓮果。
他站於花潭之中,向她伸出手去,“天山雪蓮,人間仙果。”
瓊枝遮月,碧蓮搖香,心波驚微皺。
風比呼吸更靜。
明明是伸手就能夠到的距離,她偏要踏進池子裡,跟他麵對麵站著。
她捏起雪蓮果,在手裡跟個寶貝似的捧著,這次她耐住了性子沒有一口吞下,而是小口小口地品,隻是這果子淡如水,還有些酸澀,怎麼也嘗不出味道。
這真是人間仙果?葉闖狐疑地瞅了江寧一眼,是不是隨便摘了個野果打發我呢?
後來她才知道,天山雪蓮不是山崖裡的野果,也不是拿來招待賓客的佳品,而是仙門門主才能服用的天然仙丹。吃一個,便真的是少一個了。
江寧輕笑一聲,“一整個吞下,興許味道好些。”
葉闖索性兩個一起吞下,汁水爆開,順著咽喉流進肚去,剛開始沒覺得有什麼變化,過了一會,人就飄飄欲仙起來。
她大著舌頭,“再給我兩個嘗嘗唄。”
“沒有了。”
她暗自“切”了一聲,“小氣鬼。”
江寧倒是沒有騙她,但仙君要是說自己的確隻有兩顆雪蓮果,任誰都不會相信的。
葉闖漲紅了臉,像是喝醉一般,在池子中來回撥動著腿,兩手一晃,打起“雀不飛”來。她的腿繃著力,一瞬踢得老高,撩起一串水珠,悉數濺到了江寧的臉上。
他一個激靈,無奈地用袖子拭去水漬,抱著手臂看她練拳。
葉闖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搖搖晃晃,稍不留神就歪得厲害,總讓他誤以為她要摔倒。
“喂。”她雙手叉腰,噘嘴看著江寧。
“嗯。”
葉闖歪七扭八地走到他麵前,仰頭道:“我想喜歡你,可不可以啊?”
他沒有回答。
得不到回應,葉闖“哎呦”一聲,自顧自撒潑打滾,“好不好呀好不好呀……”
江寧怕她摔倒,又怕離她太近,雙手隔著她的肩膀老遠,呈半抱的姿勢,虛虛地護著她。
葉闖一歪,撞入他的懷中,臉貼著他的胸膛,“好不好……”
當年的葉闖還未脫去少女的稚嫩,腮邊臥著團嬰兒肥,小聲嘟囔時就會飽滿地鼓起來。
像一隻小倉鼠。
好可愛。
他忽然驚醒,抬起的手又落下,呆愣在原地許久。
原來,令他動容的從來隻是人間。
*********
又是清晨,她又被那些笨鳥先飛的劍修們吵醒了。要怪就怪江寧,給他們安排了這麼個住處。
對了,她還沒有到仙君的寢宮裡參觀過呢。
降霄殿。
她聽說江寧就住在裡頭。
葉闖偷偷摸摸地走上了降霄殿,誰知還沒摸到降霄殿的大門,就被人逮了個現行。
“喂!你鬼鬼祟祟地在這乾什麼呢!”
葉闖認出此人正是在會武上挑釁他們的那個法修程以璟。
她隨口編了個理由,“你們鬱離仙君讓我在此等他,你該乾嘛乾嘛去!”
“你放屁!仙君從不讓人進他的寢殿。”
一想起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兒,葉闖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捏準了他看自己不爽,也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姿態,衝他呸了一口。
見他要衝去打葉闖,剩下的幾個道修子弟都攔住他,把他拖走了。程以璟撲騰著兩腿,吼道:“你彆得意!”
葉闖嗤之以鼻,雙手環胸,直到他消失在視野之中,才鬆了口氣。她在殿前來回踱步,不時扒著門縫向內張望。
突然,那石像動了一下,把她嚇了一跳。葉闖回頭,見七步遠處站著一隻仙鶴,正衝她頷首。
葉闖思索片刻,回了一個抱拳禮。
仙鶴用喙輕啄了一下殿門,殿門轟然而開。
她悄聲問道:“你這是讓我進去?”
仙鶴又是鳴叫一聲,拍翅而去。
葉闖試探地踏進門去,就在她踏進門的一瞬間,殿門猛然合上。
眼前一片金碧輝煌,晃得她兩眼生疼。
降霄殿,神霄絳闕,玉瓦貝闕,雕欄飛甍,蓮池玉座,風悅斜立。那蓮池時隱時現,透出一道金階。
她沿著金階向上走,飛魚從她身邊飄過,畫出一道流光。穹頂如繁星點點,鬥轉星移之間,這殿內換了一方天地。
道道金彩自她身邊漫過,吸引了她的目光。金光直飛而去,靜落至他的身側。
江寧側臥於榻上,一襲月衣輕似薄紗,漾在這玄境之中。
他枕著手臂,一手垂落在榻沿,那隻手的腕骨凸起,骨節分明,手背埋著道道青筋,指尖泛白,似在點著空中輕霧。
墨發傾瀉而下,幾縷盤臥在他的頸側,落於白玉之上,另幾縷蜷在他的腰窩,藏於薄紗之中。
實在被驚豔得找不出一句讚美的詞來。
葉闖躡手躡腳地走去,想撥開他耳側的發絲,卻被一陣雪香迷住了。
“好香。”是他身上的嗎?
她傾身,在他頸側輕嗅。
不是。
她隻聞到了他的心跳。
他悠悠轉醒,清眸染著一層不可道的薄霧,細細地擊鑿、錘煉、雕琢著她。
葉闖心頭一涼,慌忙解釋,“我……”
一縷柔風吹進,倏然間變成一頭巨龍,血口大張,要將她吞入腹中!
他下意識護住她,兩指一揮,將那風龍斬作齏粉,卻後知後覺距離太近。
“你是如何進來的?”
他一攏青絲,眉目間清冷依舊,隻不過此時聚起秋水一汪。
她指向殿門處,語氣真誠,雙目熾熱,“那隻仙鶴,門口的那隻仙鶴。”
那隻仙鶴是他一縷神識所化,承載著他的意識。若它邀請葉闖進來,那就說明……
“是我?”江寧良久才肯抬眼看向她,“是我邀你進來的。”
心尖酥麻,心底酸癢。她蹲在他身前,手指扣著他的衣角,牽動著他滑落的發絲。
“你為何想邀我來你的殿中?”
“我……”他扯過袖口,身子向後傾,避開了她熾熱的目光,“不知。”
“不知?”葉闖傾身向前,膝蓋支在榻邊,與他四目相對,“你明明想讓我留在這裡,陪在你身邊吧。”
他咬唇後退,“我沒有。”
“不許跑,”葉闖摁住他的袖口,又湊近他幾分,“你看著我。”
偏偏暗香縈繞,攪得她神魂顛倒。
江寧鮮少拒絕她,想說什麼,卻遲遲沒有開口,隻將目光又抬高幾分。
原來是一隻聽話的小貓。
葉闖的語氣軟了下來,“你看到那些師弟師妹們在一塊有說有笑,是不是很羨慕,想要加入他們?”
江寧沒有想到她會說這種話,淚光一閃,又被忽閃的睫羽壓了下去。
哎呀,怎麼哭了。
葉闖自己沒哭過,自然不會安慰彆人,她有些手足無措,“彆哭啊,我不想惹你掉眼淚。”
“為、為什麼?……”
從沒人會關心他掉沒掉眼淚。
“因為我關心你啊,”她一笑,“我很關心你。”
一直以來渴求的東西原來近在咫尺,仿佛一場救命的雨,小心嗬護著乾涸的心田。
不遲,也不巧。
紅符一閃,江寧痛得悶哼一聲,無力地向後仰去。
葉闖急忙摟住他的腰,將他攬入自己的懷中,“你沒事吧?”
他紅了耳根,臉偏向一邊,“沒、沒事……”
兩人心跳相擁,呼吸相撞,皆是慌了心神。
慌亂後,便是遲來的悸動。
那香又出現了。
她俯下身,鼻尖繞著他的頸側嗅著,“是你身上的嗎?”
不是。
她隻聽到他的體溫。
一根不聽話的落發鑽入他的衣領,挑撥著他敏感的神經。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問道:“什麼?”
“像茉莉花一樣的香味,我總覺得在哪裡聞見過。”
“那是安神香。”
“你為何點安神香?”
“修無情道者必須安息凝神,才能曆過仙劫。”
道者入乘化期必須曆劫一次,成則飛升,不成則萬劫不複。
他要曆劫,一道死劫。
“為什麼要修無情道?人有情難道不是件好事嗎?我就體會不到喜怒哀樂,總感覺自己是塊石頭。”
葉闖自顧自地說起來,“你總是孤單一個人,跟我一樣。可我比你幸運些,我有爹爹和八怪。”
她來了興致, “對了,我跟你說,那個蘇二狗啊……”
江寧靜靜地看著她手舞足蹈,聽著她的滔滔不絕,忽而,他淺淺地、淺淺地笑了起來。
葉闖回過頭來,“哎?你笑啦。”
他眨了眨眼,悄悄抿住了嘴角。
她一咧嘴,“笑了就好。”
她的笑容太過明媚,讓一切陰霾都相形見絀。
那道血色的符文再次一閃,江寧撐著榻邊,捂住嘴咳嗽起來。
“喂!你吐血了!”葉闖立刻抓住他的雙肩,硬是把人拖了起來,反複查看,“你脖子上有紅色的字,這是怎麼回事?”
江寧麵色一變,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怎麼會……”
我怎麼會心動。
我怎麼會為你心動?
“你出去。”
“不行,”葉闖理直氣壯起來,“我爹說了,生病的時候最需要人陪,我必須在這裡陪著你。”
符文萬道,映著赤紅的血光,直取他的心脈。他抖著手護住脖頸,雙膝並起蜷縮在床角,要將自己的不堪與脆弱全部遮住。
“我隻是累了,睡一覺就好了。你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可他分明就是在向她求救。
江寧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哪有神仙向凡人乞求的道理?
那我來好了。
葉闖想,我主動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她不由分說地環抱住他,他越是掙紮,她便箍得越緊。少女尚未長開的雙臂也能變成一棵參天大樹,將惆悵的少年護在懷中。
“我陪著你,阿寧,我陪著你。”
他突然不再掙紮,隻抬頭看向她。忽而,一滴清淚滴落。
“阿寧。”她也不知怎的,就覺得這滴淚分外惱人,要將它抹去,又沒有多餘的手。
隻好用唇拭去。
“阿寧,阿寧,阿寧。”
淚越來越多,堆蓄他的鎖骨裡。她也是吻過方知,原來雪香嘗起來是鹹鹹的味道。
他不是冷香,而是暖玉。
************
月下,長亭。
江寧斜倚欄邊,紗衣長長曳地,吹向她的方向。
薄紗牢牢勾住她的目光,隨夜風搖曳。此時,她才發現他並沒有穿鞋履。
他雙腿疊搭,手背輕托下巴,怔怔地看著庭中簌簌梨花,並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阿、阿寧……”
這一句“阿寧”不是情急之下喊出的,夾雜了她的私心,說出口便有些底氣不足。
“你醒了。”
葉闖羞紅著臉低下頭,本來是她去安慰江寧,最後反倒被雪香迷得昏睡過去,還要勞煩他照顧。
一把長劍飛至她麵前,正是江寧的佩劍風悅,不過,風悅此時還不叫風悅,隻是被稱為“劍”。
“你說想要摸一摸天下第一劍,這把便是。”他坐正身體,“何不試試?”
她反手一握,沒曾想那把劍太過沉重,竟脫手落地。風悅是把極其認主的劍,自然不會聽她的話。
有點遺憾,隻有幸看卻沒資格試一把。
“這劍太重了,我拿不動,還是算了。”
江寧兩指一抬,又命風悅落到她麵前,“握住。”
還未反應過來,一陣清風自身後而至,原是他握住了她握劍的手。
劍尖一閃,登時輕快無比。她依著江寧的動作揮劍,那猜不透摸不明的劍勢也有了章法。
若有若無的鼻息拍打在她的後頸,蹭起一身雞皮疙瘩,耳根紅得滴血。
癢,燒,越來越難以忍受。
她閃身一躲,往後退了三步,“我還是不試這劍了吧。”
江寧聞聲收勢,“為何?”
“我想看你舞劍,還想學你的劍法。”
江寧一笑,舉劍起勢。
點腕,衣袂如飛,刺劍,行雲流水,旋身雲劍,如振翅之蝶。劍風緩緩,旋起梨花千萬,劍虹翩翩,刺破月華一團。
溶溶天上月,白雪梨花仙。
清輝靜湧,纖塵盈動,他負劍而立,如芝蘭玉樹,又如蒼鬆翠柏,隱於皓空之下。
這一式,名為曇花一現。
“好美……”她吸吸口水,而後反應過來自己到底乾了什麼,羞憤得不想說話。
血色符文又是一閃,揉碎了他的心神。
“你說你是無門無派的葉無名,在我看來並非屬實。你到底是誰,叫什麼名字?”
她往上拉了拉麵紗,“我行走江湖,不便以真身示人。你要是覺得彆扭,隨便給我取個名字好了,我不介意。”
“我非你父母,如何給你起名。”
“那若是隻有你能叫的那種呢?”她湊上前去,緊盯著他的雙眸,“你一喚我,我就會出現的那種。”
卿卿。
她歪頭看向江寧,“什麼意思?”
江寧顯然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了聲,後知後覺地一退步,避開了她的目光。
他欲言又止,自他耳根燒起一枝寒梅。
——卿卿為愛也。
“你還有一願,最後一願。”
月落如催,棠梨漸敲,心鼓震。
——為誰?
“你啊,當然是你了。”她邁開一步,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正臉掰向自己,“把你送給我,可不可以啊?”
不用回答,就知道是不行的,隻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仙君就該出淤泥而不染,高高在上地睥睨著眾生,從沒有人能將他占為己有。
“我看著你就夠了,無須你走到我的身邊。”
然聲不穿空,到不了他的耳畔。
他隻會萬分清醒地自甘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