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飲血(1 / 1)

翌日,平陽城外,二十萬大軍壓境,旌旗獵獵,城門破開,敵軍魚貫而入,殺聲衝天。萬箭齊發,射入平陽城內,守軍短兵相接,死傷慘重。

樂坊九女齊齊慘死,死士三十五人無一生還。康少矜身中數箭,左臂被砍,跪倒在地。

秦州陷落,康大將軍已然服降,奉趙氏之令進攻平陽。若拿下平州,則康大將軍為開國元將,康家將在新朝永享榮華富貴。

“五弟,我奉父親之令攻下平州,你又何苦掙紮?”

康少矜知道自己已為棄子,他手執銀槍,猛然刺向地麵,咬牙撐起身體,問道:“大哥,你可還記得,你我曾發誓此生唯效忠於聖上?”

“五弟,縱你忠貞不貳,也難力挽狂瀾。趙氏乃大勢所歸,莫要冥頑不靈!”

他怒喝一聲,“我康少矜寧死,也不願辜負聖上!”說罷,他猛然衝去,拿起長槍向敵兵刺去。

敵兵蜂擁而上,十幾柄槍尖齊齊刺入康少矜的身體,再猛然拔出。登時鮮血四濺,血肉橫飛,康少矜直直向後仰倒,死不瞑目,手中仍緊握著銀槍。

“少矜!”玉春桃捂住流血的腹部,舉槍衝向前去,不料被敵兵一刀砍去雙腿。

她撲倒在康少矜麵前,咬牙攥拳,一步步向前爬去,伸手去夠康少矜。咫尺距離,卻生死永隔。

敵將長刀一擲,直刺入她的左胸,將她牢牢地釘在地上。

“將其斬首,以示天下!若平州仍負隅頑抗,便如此下場!”

刀光一閃,康少矜的頭顱被人砍下,槍尖自脖頸插入,直穿天靈蓋。敵兵將長槍舉起,在新朝旌旗前揮舞。

“新皇萬歲——大晟萬歲——”

在這地動山搖的吼聲中,玉春桃的視線逐漸模糊,她看向身首異處的康少矜,看向慘死在刀劍之中的姐妹們,還有那含冤而死的婦人,與敵兵以命相搏的少年,坐地哭喊的孩童和無力逃竄苦苦哀求的老人。

屠戮、鮮血、哭嚎淹沒了這座城池,戰火紛飛,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到處是斷臂殘肢。

玉春姚悲痛地大哭,但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她重重地拍打著地麵,怒斥這人間煉獄。

【春姚,你一道情劫已成,速速歸來。】

“不……”

她的魂魄逐漸從身體中剝離,耳畔廝殺之聲漸無,眼前一片模糊。再睜眼,已然來到一片幽境。

一座巨門立於九萬靈階之上,其內洪荒混虛,靈氣盈澤,給人以嚴肅穆之感。

葉闖借春姚的目光回頭看去,隻見一個女子黯然神傷地立在不遠處,她抿唇,眸中含淚,一把抱住了春姚。

不知怎的,葉闖對她的氣息十分熟悉,但她確信自己沒有見過這個女子。

“妹妹,我見你於人界十分痛苦,恐怕你難以脫身,就呼你靈識,將你剝離人界之身。”

“織夏……”春姚呢喃道,“你此番曆劫,也如此心痛嗎?”

織夏輕拍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我們為修成魔神,本就要經曆身劫、法劫、情劫。你我已入真火七七四十九天不死,也闖過了六層煉魂塔,眼下一世已成,我們隻需在人間再過八世,便能成神了。”

“不……”春姚推開她,轉身向九萬台階走去,“我要回到他的身邊。”

“春姚,春姚!”織夏伸手挽留,卻在將要觸碰到她的那一刻,與她的身影生生地重疊了。

“以我的妖力,絕對能保護得了城中的百姓,”春姚一步步踏上台階,向那輪回之門走去,“姐妹們還在等我回去。對了,還有小將軍……”

“我要回去救他們。”

妖修所曆情劫,便是愛恨纏綿刻骨銘心。隻有肝腸寸斷痛徹心扉,方能明白人性薄涼世事無常。妖修一旦在曆劫後決定返回人界,就意味著應劫失敗,且再也無法回到妖界。

在春姚的身後,還有無數隻苦情的妖,義無反顧地踏上這九萬靈階。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的是,妖界一瞬人界十年,待他們越過輪回之門時,人界十年已過。

彈指一揮間,已是人去物非。

平陽,再不複返。

春姚仍穿著那件染血的羅裙,在今人詫異的目光中,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然而,前朝遺址已入黃土,後人興建村落,安居樂業。而康少矜,也成了今人口中那人人喊打的亂臣賊子。

她孤身一人,困於舊憶之中。今人的歡聲笑語縈繞耳畔,竟與前人的哭嚎相重疊,諷刺無比。春姚是妖,她不懂成王敗寇的道理,也不懂人心詭譎的悲涼。

她隻覺得——人,騙了她。

霎時,地麵攀升起無數枝桃花,將整座城池吞噬!桃花萬朵,妖冶豔人,卻成了殺人的利器。狂風之下,她的皮膚迅速脫落,血肉翻飛,露出累累白骨,而她對此毫不在意,像是沒有痛覺一樣,神色漠然,緩步向廟堂走去。

“小將軍,你初到平陽時就說這廟堂建得好,那我就與你在此同眠吧。”

她如枯枝殘葉,跪在廟堂前。此時,鳴雷轟響,一隻白鳥盤旋而下,落地化為人形。他的皮膚也如春桃一樣,被儘數撕去。

“飛翽前來,與小姐生死相隨。”

這一守,便是三百餘年。

星霜荏苒,歲月蹉跎,春姚的身體早已化為枯木,深紮進泥土,將廟堂環環抱住。積年累月之下,那千萬條桃花枝長成萬畝桃木,將這城池覆滅。

原來,這漫天遍野的桃花,一分一寸,皆是她的苦愛。

三百年如一瞬,從眼前一晃而過。葉闖回神,發現元識退散,自己站於廟堂之前,而春姚已然魔化,她召喚出萬枝桃花,要將葉闖挫骨揚灰!

葉闖蓄力一踏,揮劍斬去桃花,直逼春姚而去,劍虹如刃,卻隻斬斷一道虛影。

“這不是她真身。”葉闖後知後覺,剛回落到地麵,險些被一道疾雷擊中。葉闖回頭,一道白影擦臉而過,擋於廟堂之前,正是飛翽。

此刻,地下崩裂出道道玄雷,桃花如海潮驟然襲來,與玄雷一同衝向葉闖。

死亡急催,花海玄雷逼近眼前,葉闖渾身發冷,心臟狂跳,下意識抬手格擋。耳畔雷鳴響起,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竟有雷光護體,堪堪擋住了這一擊。

然而,下一擊卻來勢更凶!

“冷靜,葉闖。”她深呼吸一口氣,閉上雙眼,此刻,真氣於她體內洶湧澎湃,無窮無儘的力量充斥著她的真元,醉千秋受她感應,劍身顫動,導出道道白雷。

再睜眼,她已無所畏懼。

在她身後,洞天乍開,神鳥直下,發出一聲嚎鳴,回蕩在這空中。她雙手執劍,飛身一踏,用儘全身力氣向玄雷劈去——

兩道巨雷相撞,葉闖咬牙,繼續與玄雷對峙。她雙目赤紅,口鼻流血,全身經脈暴起,迸發著強悍的真氣,散發的靈光直接穿透了她的皮膚。

她大喝一聲,直刺而去,劍尖爆出一道光柱,將玄雷吞噬殆儘!

飛翽側身躲過雷法餘波,拔出自己的翎羽,再起玄雷。十二隻翎羽在空中一字排開,每一道都與玄雷相連接,合至飛翽掌心。

此時,石破天驚,地崩山摧。那雷團於混沌之中移到空中,將天幕的驚雷儘數吸入。無垠的雷團直降地麵,威壓強勁,將整片大地陷下三分。

葉闖咬牙,握住劍的手微微顫抖。醉千秋的劍身也黯淡下去,斷了與她的聯結。

“還有什麼……”

雷團呼嘯,以排山倒海的陣勢自天而降,仿佛要讓一切灰飛煙滅。葉闖抬頭,眸中映射的雷團猶如隕石降落。

還有什麼招式,能與這種威壓對抗?

葉闖靈光一閃,手向前伸,喝道:“風悅!”

先前江破雲借用了她的真氣催動風悅,那麼她便可以借此召喚風悅。

風悅默許了她的呼喚,自廟堂中飛出,直衝飛翽的後背而去。而飛翽正用大量的真氣來催動此雷法,此時正是他掉以輕心的時刻。

劍離半寸,飛翽才感到背後嘯來一道淩厲的劍氣,想用白羽護住身體,但為時已晚。

“雷起!”

自風悅的劍尖射出一道雷光,那雷有如風助,電光石火之間,穿透了飛翽的胸膛!飛翽痛呼一聲,向地麵墜去,然而,頭頂上的那團雷火仍然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大。

如果這是飛翽所啟動的法陣,那麼此時雷火也應該消失了。飛翽與春姚同族,所使用的都是雷法,而春姚自始至終從未出現……

現下隻剩一種可能——這團雷火是春姚發動的!

“真身,真身……”

斬去春姚的真身,雷火便停了,可是她的真身到底在何處?

如果這十萬桃花是春姚的妖力所化,那麼……葉闖的目光停在廟堂的那棵桃樹上,回想起春姚在死前所說要與康少矜同眠於此,“那這棵樹便是了!”

她飛身一踏,雙劍齊揮,砍向桃木,而桃木驟然生長出數十枝枝條,密密麻麻地向她襲來。桃木鋒利的枝丫劃破了她的側臉和大臂,直衝她的咽喉而去——

此時,一個白影呈破空之勢衝來,擋在了她的身前。那人悶哼一聲,反手將她推開。

“江、江寧?”

江破雲喚過風悅,揮劍斬斷了刺入他胸口的桃花枝。他兩指在心側一點,護住心脈,用劍柄推開葉闖,舉劍一揮,抵擋住春姚的攻擊,喝道:“廟堂,真身在廟堂——”

葉闖失神片刻,險些摔倒在地,她匆匆瞥了一眼江破雲,咬牙向廟堂衝去。

她快步飛上台階,來到廟中,隻見那觀音像垂淚,手中正托著一個木匣。

就是這了!

葉闖用劍尖挑開木匣,發現裡麵躺著一顆骷髏頭,不出所料,正是康少矜的遺骸。“對不住了。”

葉闖猛一揮劍,向骷髏刺去。而此時,春姚從觀音像內衝出,麵目猙獰,周身刺出百枝桃花,將葉闖團團圍住,那隻枯瘦的手尖如利爪,猛然向葉闖抓去。

那利爪離葉闖的眼睛隻有半指距離,眼見著就要將她的眼球剜去。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紅影自葉闖身前飄出,擲出一道寒光,將春姚的雙手砍去。

“小毛孩,我來得遲了。”

葉無雙抿唇一笑,揮手布下四十九道隱符,鎮壓住春姚的妖力,兩指一點,從春姚的妖體中吸取團團黑氣,勾入千鎖袋中,再一點,隱符化作四十九仙人,金光直射,將春姚殺得灰飛煙滅。

此刻雷火散去,恢複平靜。

葉無雙?她不是……葉闖向桃花枝乾看去,隻見朵朵桃花飄散,原本綁著葉無雙的位置落下一顆石子。

“你一直躲在暗處?”

未等葉無雙回話,葉闖背後襲來一道閃電,直指衝向葉無雙。

葉無雙隻側身一躲,踱步上前,斜睨著奄奄一息的飛翽。

飛翽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他憤恨地指著葉無雙,眼裡滿是殺意,怒吼道:“你騙我!你說你能救我家小姐,而你卻殺了她!”

“是啊,可誰讓她出爾反爾,不讓我進溯靈泉呢?”

葉闖鄙夷地看著她,調侃道:“你不僅沒複活康少矜,還帶來了個冒牌貨糊弄她,人能讓你進就怪了。”

葉無雙白了她一眼,瞬身至飛翽麵前,俯身在他眉心處一點,又吸取了一團黑氣到千鎖袋中。她見飛翽妖身透明,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看著飛翽灰飛煙滅。

“葉無雙,你到底拿的是什麼東西?”

葉無雙聞聲回頭,向葉闖走去,笑道:“惡念。”

葉闖後撤一步,將劍抵住她的胸口,凜聲問:“什麼惡念?”

葉無雙嗤笑一聲,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解釋道:“情有七惡,怒、妒、恨、貪、色、惰、怨,劉齊天是恨,春姚是怨,飛翽是怒。你嘛,”葉無雙眯著眼,意味深長道,“是色。”

葉闖被噎住,想出口反駁,想想又不無道理。

她確實色,不過是純潔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