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第13章

……行吧,誰叫她現在的小命被彆人拿捏著。

她用清水將他傷口周圍清洗乾淨,又依次敷上靈藥,生肌的藥粉。這個過程中,薑拂穗就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著她,一會兒說她下手太重,一會兒說她係法不對。

若換了旁人,被她這樣一通指揮,非要變得手忙腳亂不可。

薑妤卻絲毫不受影響,對薑拂穗的耳邊風,她充耳不聞,專心致誌地處理著病人。

樓淮看了她一眼,開口道:“拂穗,鬼淵之地凶險,不可掉以輕心,你和少閣主去布置一下陣法,我們今夜在此修整片刻。”

“好吧……我馬上回來。”有些不甘心的薑拂穗被他支走了。

最終,這片空地就隻剩下他們兩人。薑妤將紗布纏好,長舒了一口氣:“可以了,接下來幾天注意不要碰水,等到離開鬼淵就好了。你年輕力壯,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當然,留疤是少不了的。”

“嚇到你了嗎?”

“什麼?”

“我身上的疤。”樓淮往石上一靠,調子悠悠淺淺,“剛才你的手,在我的舊傷上麵停留了很久啊。”

他笑的時候,眼尾像狐狸一樣舒展,顯得眼下的淚痣很勾人。

“哦……”

樓淮注意到她的說話習慣,薑妤咬字輕,說話很慢,講話時總顯得溫吞,像一隻在草坪上慢慢挪動的兔子。

她說:“隻是在想,少樓主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一定經曆過數不勝數的凶險吧。”

“確實如此,不過最生死一刻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地方。鬼淵裡,七年前。”

他的語氣有些懷念:“那時,這裡還叫做千澗桃林,是靈氣充沛的修行聖地,也不是這幅寸草不生的模樣。”

薑妤淡淡道:“我不太清楚。不過既然仙門誅剿邪神,那一定是他做過天怒人怨的事吧。”

沒想到樓淮卻詫異地揚起眉梢,然後笑了:“那倒沒有。不僅沒有,聽說誅神之戰前他剛平息了界海上的一場風暴,當地漁民為他建廟宇、立神像,虔誠上香供奉呢。”

“立神像?”

樓淮嗯了一聲:“據說萬年以前,神族從信仰中汲取力量,隻要世上還有一個他們的信徒存在,神就永遠不會消亡。很詫異?哈哈,隻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傳聞罷了,不必在意。”

樓淮將衣服拉上肩頭,重新整理了衣帶,但這件衣服的衣帶有些繁複,他無論如何也整理不好。

他很輕地皺了下眉,一抹不耐從眼中閃過,最後想隨意打個結,一雙瓷白的手卻伸了過來,她的手指纖細而靈巧,很快就為他理好了衣帶,和之前結的款式分毫無差。

一抹清幽的香味縈繞在鼻尖,他微微有些晃神,薑妤為他理好衣帶後立即退了開去,那香味也隨之消散了。

薑拂穗回來時,剛好看見兩人分開的這一幕。她刀子似的眼神立刻射了過來,薑妤也是下意識的反應,此刻才意識到不妥。

為一個男人,甚至還是她前未婚夫的身份,係衣帶,好似確實有些過分親密了。

樓淮默了默,他露出了個有些被困擾到的表情。薑拂穗及時解圍,輕哼一聲:“笨蛋,離了我,你連衣帶都不會係了?”

說完,勾著人的衣帶,把樓淮勾到了遠處。

小情侶避起人說上了悄悄話。薑拂穗似乎有些惱,她從不喜歡樓淮過分接近她姐姐,雖然兩人早已解除了婚約,但試問哪家未婚妻能做到心中毫無芥蒂?

況且在薑拂穗心中,薑妤就是那種會給她下毒的惡毒女人。

薑妤站在原地,一種尷尬的情緒和由衷的難堪席卷了她。

好在比起剛開始的時候,現在她已經能熟練地處理這樣的不知所措了。

在周圍設下警戒的陣法後,眾人暫且打算在林中安頓一晚上。

鬼淵內雖然總是密布著烏雲閃電,但也算得上有晝夜之分。天亮之後上路,比起在伸手見不著五指的深濃夜色中趕路來得好。

-

樓淮很少做夢。

與其說是很少做夢,不如說是很少睡著。修為提升之後,他就用靜坐代替睡眠。

況且,睡覺對他來說,也確實算不得什麼休息。

凡一入夢,夢中必然布滿刀光劍影的血色,睡覺時連薑拂穗也無法近他的身,他在夢裡失手,或許會掐死她。

而今天,或許是失血太多,他竟在靜坐之時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中是個飄著鵝毛大雪的夜。

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在及膝深的雪地裡,朝著一個亮著燈的屋子跋涉前行。

屋內一燈如豆,暖黃的光暈從門裡漏出來,門前的少女懷中抱著一盆金蝶蘭。

她說:“昀之,你就非走不可嗎?”

她竟叫他昀之?夢中,他頗詫異地揚了揚眉梢,這是母親去世前為他取的小字,沒有幾個人知道,連他自己都快忘記了。

她的聲音裡有沙啞的哭腔,像是他來之前,她就已經哭了很久很久。夢中他冷眼旁觀著,心梢卻有些微微的刺痛。

“……你等我回來。”

他說:“我是結海樓主的私生子,母親是個卑微的舞姬,你若嫁我,必然受儘非議和委屈,且待我去闖出個名聲,到時必定張燈結彩,昭告整個白玉京,迎你進門。”

少女破涕為笑,伸出小指:“那你和我拉鉤,我才相信你。”

她總是那麼好哄。或許也不是好哄,隻是她心疼他,不忍心他在自己和前途之間兩難。她是唯一心疼他的人,她是全天下最最好的……

——她是誰?

他從夢中驟然清醒,這麼深寒的鬼淵裡的夜,他的額間竟滲出了冷汗。

“你做噩夢了?”

有個聲音在識海內響起,分不出年齡,分不出男女,平靜如縹緲的瀚海。

“看你太累了,我沒開口,看來我應該叫醒你的。”

是噩夢嗎?

或許是,不過他並不能記住那些夢,醒來之後無論是夢境還是心悸的感受都會極快速地消弭。或許隻是從前某個片段的剪影。往事已逝,再追究也毫無意義。

“不關你事,閉嘴。”他拍了拍劍鞘,有些懶洋洋地從睡覺的石頭上跳下來。

薑妤抱著腿,靠在一棵樹下休息。她是很高挑的身材,但蜷縮起來卻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兔子,三千青絲有些散亂地披在肩頭,露出的脖頸白如素絹,仿佛輕易就能折斷。

薑妤其實醒得比他還要早。她是被一個聲音叫醒的。還是個熟悉到不行的聲音,以至於一聽就心虛腿軟。

“你現在在哪裡?墨吟說沒有找到你。”

她睜開眼,才發現聲音從停在她膝頭的魂夜蝶身上傳來。她不主動聯係他,他反而找了上來。

薑妤:“……”

她不說話,試圖裝死。就聽一聲冷笑從魂夜蝶身上傳來:“你以為不說話,我就找不到你的位置了?薑妤,你膽子真是肥了,該不會以為和仙門之人待在一起,我就奈何不了你吧?”

她差點驚跳起來去捂住蝴蝶:“你能看見?”

“還真在一起?”

薑妤:“……”

可惡啊,竟然詐她!!

動了動唇,她心一橫,開始不打草稿地扯起謊來:“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些仙門人實在可惡,留在鬼淵也是一大禍害,我打算假裝給他們帶路,然後把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出去。”

“不需要。”他冷冷淡淡地打斷,“把他們留在這裡,我有用。”

薑妤還在絞儘腦汁思索應對辦法,餘光卻看見樓淮正在往這邊走來,她急得快冒汗,忽然將蝴蝶攏入掌心,然後鼓起臉頰,猛地一吹。

蝴蝶猛然揚起,不知被吹飛到了何處,在它消失在視線之前,應珣的聲音輕緩得就像從咬緊的牙縫裡逼出來的一般:“薑妤,你給我等著。”

“薑大小姐?”

她轉過身,樓淮已經抱著手臂,站定在她麵前。他微微笑著,慣常的溫和有禮的模樣,狹長漂亮的狐狸眼底卻毫無情緒:“你在和誰說話?”

“有嗎?”薑妤裝傻,“可能是說夢話,我這個人就是喜歡自言自語。”

樓淮不語,定定看了她片刻,笑意慢慢淡下來。薑妤被他看得冷汗都要下來了,他忽然轉過頭去,屈指抵在唇邊,輕咳了一聲。

薑妤看了,下意識摸了摸腰側的小荷包,翻出來一看,果然還剩幾顆梨花糖。

樓淮小時候過得不好,發過一場高熱,耽擱了醫治的時辰,就落下了肺疾。平時看不出來,但若受了傷,或氣血虛弱一些,就會舊疾複發,咳嗽不止。

帶著這些東西,幾乎成了一個下意識的習慣。從前有個少年不愛吃藥,或許是從小吃過的苦太多,他更偏愛甜津津的東西,薑妤也因此有了做甜食的愛好,梨花活血化瘀,清熱止咳,做成糖給肺疾之人食用再好不過。

連續的咳嗽讓他玉白的臉頰泛起了一絲血色,如暖玉生煙,倒是襯得他天仙似的不落凡塵的臉蛋多了幾分活人氣。

一隻手遞到他麵前,瑩白的掌心中躺著一顆淡黃色的梨花糖。

他很顯見地怔了一下,隨後眯起狐狸眼,淡淡拒絕了:“不用了,我不愛吃糖。”

“……”薑妤哦了一聲,也沒說什麼,正要把糖收回她的小荷包裡,手腕卻被人突兀地攥住了。

毫無征兆,冰冷的靈氣湧入靈脈,刺得她手腕一疼,那顆沒拿住的糖就掉在了地上。

貿然將靈氣探入彆的修士體內,是一種極為冒犯的行為。畢竟,所謂雙修之法,也正是將靈氣在對方體力輪轉過一個周天後再彼此交換,隻差了一個步驟。

應珣探靈氣進來,亦是從不打招呼。但他又不是人,從沒在仙門裡教養過,不懂仙門的規矩也正常,薑妤不會對此感到冒犯。

顯然樓淮並沒有那方麵的意思,他出手隻是為了探她的修為。他的靈氣收回之後,薑妤還能感受到靈脈被凍得幾乎僵硬的麻木。

他撤了靈氣,卻依舊捏著她的手腕。兩指按在脈搏上,輕巧地拎起手腕,意有所指:“鬼淵內凶險無比,薑大小姐的靈力竟有破境之勢,看來是在此地另有奇遇啊,莫不是……遇見了什麼貴人?”

薑妤試著抽出手腕,但紋絲不動。

“少樓主說笑了,鬼淵之內隻有凶殘的妖魔,哪裡有什麼貴人呢?”

頓了頓,又道:“我已經不是所謂的薑大小姐了,少樓主還是彆這樣喚我為好。”

“那我該喚你什麼?薑妤?”

薑妤點點頭。

他便順勢改了口,又逼近一步。他個子很高,為直視她的眼睛,微微彎下腰來,聲音也壓低了些:“薑妤,我再問一次。你之前,真沒在和誰說話?”

“……沒有。”

恰好,薑拂穗打坐醒來,在不遠處跺腳,喚他:“阿淮!”

她腕上的手指便鬆開了。

薑拂穗捯飭一番,已經沒有了昨夜被追殺的狼狽模樣,她先是看了薑妤一眼,又緊接著摟住了樓淮的胳膊,微微抬起下巴。

兩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真真般配無比。

樓淮低下頭,淡淡撚了撚指腹,薑拂穗問:“阿淮,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一些磷粉而已。”他收了手,淺笑如初。

——蝴蝶翅膀上的磷粉。

兩人站在一起後,薑妤便移開了視線,刻意忽略了那心頭湧上的,遲緩的鈍痛。

這一轉眼,可不得了。

在灌木翡翠的枝梢上,盤踞著一抹顯眼的雪白,小龍修長雪白的龍身卷著樹梢,蒼藍色的眼眸居高臨下、冷冷看著她,不知道已經在這兒盤了多久。

小雪花!!

它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