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第9章

他從她手腕上離開的時候,匕首還在那裡的。不過薑妤白天摸爬打滾渾身是泥,她來的時候似乎洗了個澡,換了件乾淨衣裳,是件寬敞的長袖,看不出裡麵匕首的形狀。

難道是為了掩人耳目?

她打掃完燈盞,又清洗了抹布,接著走向博古架那邊。應珣眼眸微微眯起,趁著她走過桌案前的時候,貌似無意地支出了一條長腿。

“誒——”

薑妤沒能注意到腳下,身子一歪摔了下去,他適時伸手扶了一把,捏了一把她的手腕。

細瘦伶仃的一把腕骨,能輕而易舉地一把圈住,他修長的手指從虎口摸索到了手肘,然而詫異地揚了揚眉梢。

——什麼都沒有。

“抱歉,殿下。”薑妤看起來十分無措,趕緊從他身上爬了起來。她記得應珣是有潔癖的,果然,她離開之後,他便皺著眉看了看被她壓過的那片袂角。

應珣鬆了手,懶散地威脅:“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砍了你的手。”

渾然不提人家摔倒全是他的“功勞”。

匕首沒在身上,那她放去哪了?他不禁若有所思起來,那把匕首確實是一把製作精良的利器,但想劃開他的鱗?那老頭又癡人做夢。

他很想看看,當她圖窮匕見,將匕首紮進他心口卻發現無法穿透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他發現自己居然有些迫不及待起來,這樣的情緒已經很久沒有在他身上出現過了。

薑妤忽然背對著他開口:“殿下,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難道是想趁著問話放鬆他警惕後殺他?應珣視線微轉,落在她的背影上:“嗯?”

“鬼淵裡麵,有很多龍嗎?”

此話一脫口,那魔音貫耳的“小雪花”仿佛又回蕩在耳邊,應珣臉色黑了一瞬,但在她轉過身時,已經收拾好了表情:“你問這個做什麼?”

好在她不知道“小雪花”此刻就在她麵前,猶豫片刻後開口:“我剛到鬼淵時,就做過一個夢。”

她夢見——

天穹被金色符文浮現的陣法布滿,無數燃燒的隕石如同火焰雨般,墜落在寧靜和諧的桃林之中,百獸鹿群竭力而逃,卻依舊被身後追上來的天火吞沒。

夢境的最後,總有一棵繁茂的桃樹,似乎有上千年的歲月那樣古老。一條傷痕累累的白龍盤踞其上,染著鮮血鱗片簌簌而落,觸目驚心。

她總是忘不掉那雙眼睛,仇恨,麻木,冰冷,痛楚。她想閉上眼睛來逃避著一切,卻隻能在夢境中眼睜睜地看著。

女人漂亮的臉蛋浮現出一抹同情,或許是無意識的,但一抹刺痛陡然浮出心頭,讓應珣忽然失了捉弄她的心思。

仙門之人都是如此虛偽無趣,他卻偏偏要和她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就像丟一塊石頭在湖麵上的冰層,試探它到底什麼時候會破碎。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龍。”

殿下的語氣有些意興闌珊。薑妤有點茫然,直覺告訴她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往下追問的好。

他厭倦了這遊戲,於是決定殺了她。

薑妤對他的印象從未出錯過,邪神的喜怒無常之下,潛藏著的是冰冷的暴虐。

——既然她不敢朝他露出匕首,那不如主動露出弱勢,引誘對方出擊。

他以指為刃,朝著心口點了幾處,額心的天火魔印隱晦一閃,被壓抑已久的天火魔息從封印中竄出,轉瞬便燒透了四肢百骸,呈燎原之勢在體內蔓延開來。

薑妤聽見身後的異樣動靜,疑惑地轉頭一看,被嚇了一跳。

應珣捂著心臟,倒在案桌之前,一縷血跡從他蒼白的唇角溢出。

“殿下?你……你怎麼了?”

她趕緊放下手中的事物,小跑過去想扶起他,卻見男人額間的魔印綻放出一陣赤如鮮血的紅光。他冷冷地抬起眼,血色漸漸吞噬了瞳仁中的蒼藍,蒼白的肌膚之下有血管浮現,那血管也像瓷器皸裂的裂痕,呈現一種觸目驚心的血色。

山腳下的村民感受到一陣山搖地動。從高處俯瞰,能發現以桃溪村為中心,整個鬼淵的地下都泛起了炎炎紅光,灼熱的氣息從地縫中湧了上來,驚飛了林中棲息的山鳥,群鴉振翅盤旋,一股不詳的氣息彌漫開來。

無儘界海吹來了濕潤的海風,可琴房內卻被上升的熱氣填滿,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就像一頭捕食中的凶獸……然後吐了一口血。

他果然還是無法喜歡上這種感覺……

應珣擦了擦唇角,意識有些渾噩,前幾天吞下冰晶花所存儲的冰靈息頃刻間被焚為了一縷真炁消弭天地,聖靈體死後,冰晶花會更加難尋。不過這並沒有動搖他此刻心中的殺意。

他感受到自己被摟入一個帶著香氣的懷抱。

然而,預計中的疼痛遲遲未來到,與之相反的,一股微弱的木息靈氣湧入了四肢百骸。他睜開被血色染紅的冰冷眼眸,詫異地發現薑妤正握著他的手腕,將自己的靈氣輸送進來。

她的雙臂柔軟,過度的靈氣使用令她體溫升高,血管裡奔流的血液將肌膚蒸出馥鬱的草木香甜,沁人心脾。

她修為不高,靈氣也稀少得可憐,卻不遺餘力地將所有靈氣送入他的身體裡,雖然極為微弱,但聖靈體的木靈氣至為純淨,如同清澈的冰泉水流過他的經脈,熨帖地撫慰著那些灼燒著的傷口。

血色從他的瞳仁中慢慢消退下去,他看見了女人的臉,源源不斷的靈氣灌輸叫她十分吃力,雪白的鼻尖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薑妤冷不防被他一把推開來,迷茫地看了過去:“殿下?”

“不用你幫我!”他冷冷斥道,轉身朝外走去。

在身上各處點了幾下,封住了躁動的天火。不知為何,看著薑妤的臉,一股羞惱驀然騰上他的心頭,她的表情茫然,又因為被訓斥帶了點委屈,更加叫人不爽。

七年前,他被仙門之人聯手設下天火封魔陣,鎮壓於千澗桃林之中。天火在他體內無時無刻地肆虐周轉,摧毀那些痊愈的經脈,重複著毀滅,重塑,再度毀滅的過程。

多年來,他已麻木於此等痛苦,直到剛剛她的靈氣輸入進來,體內灼燒的天火,就像遇上一場酣暢淋漓的春雨,驟然熄滅了片刻。難以言說這一刻的寧靜,她的靈氣化作一隻細膩溫柔的手,將他靈魂最深處的仇恨、躁動、狂怒、不安一一抹除。

聖靈體,名不虛傳。

未經過開發的聖靈體看上去和廢靈根毫無區彆,但一經覺醒,頂級的療愈能力能活死人,肉白骨。更重要的是——

聖靈體是唯一可以熄滅永燃不滅之天火的存在。

隻是那純淨的氣息叫他貪戀上癮,短短片刻之間,竟有點著魔的趨勢。再接觸下去,情難自控,他直接將她吸乾了都有可能。

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身後卻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殿下,你的手臂……”

他的手臂在血管崩裂之後留下了無數滲血的傷口,此刻正汩汩往外冒著血珠,其實是不值一提的疼痛,隻是模樣看著嚇人而已。薑妤就像被嚇到了,她撕了一角裙邊,似乎是想為他包紮一下,但肌膚相觸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眸中血光一閃,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儘情掠奪著她體內的靈氣。源源不斷的聖靈氣息灌入身體,若有人細心觀察就能發現,他的傷勢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痊愈。

“殿下,您弄疼我了……”

現在的應珣,和之前看上去很不一樣,叫薑妤有些害怕。若他從前的眼神是目下無塵的傲慢,現在的眼神,卻像一頭虎視眈眈的獸,盯她像盯一塊美味的肉骨頭。

她的修為才勉強築基,靈力就像一隻小巧茶盞中盛著的水,而他吸收她的靈力卻呈鯨飲之勢,強勢蠻橫。

“殿下!……”

她伸手在他胸膛前推拒他,應珣卻更加強勢地傾覆下來,那雙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血色眼眸如鎖緊獵物一般盯住她,腕骨被他捏得很疼,被吸走靈氣後體內傳來無儘的空虛感。很快,薑妤就腿軟得站不住了,軟倒在他懷中。

男人身上的烏木檀香撲鼻而來,泠如崖上山雪,可他的溫度卻那樣高,似亙古無變的烈火,燒得她快要融化。

靈氣迅疾的流逝中,薑妤眼前發黑,意識也陷入了無儘的黑暗。

*

似乎是某段久遠的回憶。

場景已經模糊了,隻剩下隆冬中鵝毛似的飄雪,夜色深如濃墨,隻簷下一團燈籠散發著朦朧的暖光。薑妤隻記得自己非常非常傷心,她的眼淚都要流乾了,杏眸又濕又紅,嬌嗔又埋怨的語氣:“你真的要離開我?真的要走?”

她懷裡緊緊抱著一盆金蝶蘭,纖弱的人影,就這樣站在飄搖的風雪中,看上去孤單又可憐。

台階下立著一道修挺的影子,那麼冷的天,他穿得卻那麼單薄,出行也簡單,隻一把劍,一隻小小的包袱。

笑容卻像盛夏的驕陽,溫暖又和煦,毫無陰霾。

少年舉著劍,笑道:“這是你送的劍,它在我身邊,就像你陪在我身邊一樣。我會用它斬妖邪,除佞惡,成為聲名遠揚的大劍尊,然後回來娶你!我要讓你揚眉吐氣,讓你爹娘不敢再輕視你,我要讓你成為全天下最讓人羨慕的新娘!劍尊的新娘!”

“那你可不要讓我等得太久,不然我就……我就嫁給彆人。”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當著她的麵,在劍身處落下一吻,那滾燙的目光幾乎要透過風雪燒著她。

“——薑妤,你隻能嫁給我。”

……

桃溪爛漫的春光從窗中探了進來,美人眉梢微蹙,不安地陷在夢魘之中,淚水沿著濕紅的眼角滑落。

一片花瓣落在淚痕上,像清豔的花鈿裝點在她的眼尾。她紅唇微啟,似乎呢喃著什麼。

一隻修長冷白的手,漫不經心地摘下了那瓣桃花。

“樓淮……”

他不經意觸碰到了她的眼淚,頓了頓,又麵無表情地擦去了。

*

在天光中清醒過來時,她的身體似乎有股說不出的酸軟,仿佛人都被掏空了一回。

墨吟端著藥碗推門進來:“誒誒誒,躺著躺著——你現在的身體虛弱得很。真是不要命了,連殿下入魔時都敢接近,撿回一條命算你命大!”

“入魔?”薑妤揉了揉額角,“他不是神嗎?怎麼會入魔?”

回想起那種仿佛所有生命力都要被他掠走的趨勢,和那雙血彤彤的眼睛,確然有幾分駭然。

“這就說來話長了,七年前仙門圍剿千澗桃林,設置天火之陣,想將桃林焚為一燼。殿下為了保護桃林中的生靈,便將天火封入了自己的身體……”

“仙門圍剿神……可這樣大的事,我之前為何從未聽過?”

“做賊心虛封鎖了消息唄。”墨吟反腳勾帶上了門,把藥碗放在她手邊,示意她喝了,“仙門自吹替天行道,慈悲心腸,若是屠殺無辜的事被傳出,那還不得一夕之間名譽掃地啊?要不然你們這種可憐的家夥為什麼會被送進來,不就是為了給殿下殺戮泄恨嗎……”

“那之前被送進來的祭品,也都……?”

墨吟瞪著眼睛:“你把我們殿下想成什麼人了?他連桃林的精怪都會救,當然不是那種人!彆以為所有人都和你們人類一樣齷齪。”

薑妤摸了摸臉,似乎還能感受到夢中有誰的指腹拭去她的眼淚,殘留在眼尾的觸感。

這藥苦澀得難以下咽,她捏著鼻子喝了半碗,反胃感從胃裡一陣陣地湧上來。剛放下碗,有人進來了,掃了一眼碗中的藥汁對墨吟說道:“她昏迷是因為修為太過不濟,吸了點靈力就暈了,你給她喝這種治氣虧的藥有什麼用?”

薑妤:“……”

這下她是真的覺得殿下太過分了。怎麼說,她也是情急之下為了救他才暈倒的吧,罪魁禍首不說謝謝也就算了,還說是她修為太差。

對,她是修為差,但你修為這麼高,怎麼還要人救呢?

內心腹誹了許多,應珣敏銳地投來一瞥,眼神威脅地眯了眯:“你是不是在心裡罵我?”

薑妤嚇了一跳,心想這惡神就這樣神通廣大,連她心裡的腹誹也能知道?喏喏兩下,薑妤沒骨氣地軟了調子:“我修為的確不高,但我畢竟也救了殿下……”

話音未落,有什麼東西“當啷”一聲被丟到了她麵前。薑妤低頭一看,血都涼了。

這匕首不是已經被她扔進了池子裡,怎麼會……?

“宮不渡讓你用這把匕首取我心頭血,你若無心害我,又怎麼會收下它?”

雖然不知道為何山洞中的談話他會知情,但現下已經沒時間考慮那麼多,薑妤下意識絞緊手指,艱澀開口:“殿下,這匕首我早已扔了,我不知為何它現在又出現,但請你相信我……”

應珣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拽住她手腕,要將她帶出房間。薑妤不知道他想乾什麼,隻是很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她奮力掙紮著,墨吟也開口:“殿下,薑妤肯定不是故意的!她沒那個膽子的,您饒過她吧……”

“住嘴。”應珣冷冷瞪了他一眼,小貓也萎靡了耳朵,噤聲了。

薑妤被他從被窩裡抗了起來,大步走出房間。隨手掐了個訣,躍上飛劍,眨眼間就消失在了宅邸裡。

呼嘯的風聲讓她不敢睜眼,被他堅硬的肩膀頂得胃疼也不敢開口,害怕他脾氣上來,把自己從劍上丟下去,雙手把他後背的衣服抓得越來越緊,都揪得皺了起來。

到了目的地,她被隨手扔在地上。薑妤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鬼淵的入口處。她還記得那棵妖藤,正是她被他救下的地方。

妖藤見了聖靈體,頓時十來根枝蔓都興奮起來,在空中搖曳著歡欣鼓舞。甚至有一根小小的枝蔓從岩石之下悄無聲息探了過去,要纏住那瑩白纖細的足踝,卻收到了邪神暗含殺氣的一眼,頓時受驚似地躥了回去。

“殿下……”薑妤不知他所欲為何,驚惶地撐著石頭坐了起來。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衣裙雪白,肌膚也雪白,在岩漿沸騰,焦石彌漫的大地上,就像自帶一層柔和的白光。

“你不是想知道,之前被送進來的祭品都去了哪裡嗎?”應珣也不看她,冷冷地注視著通向鬼淵的那條路徑,“那些所謂的祭品,進入鬼淵後隻會大喊大叫,打擾寧靜罷了。所以就像丟你一樣,我把她們也丟了出去。”

薑妤驚詫抬頭。

意思是,他從未接受過仙門的祭品?

“可是那些進來的少女都失蹤了……”

應珣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是,對仙門來說是失蹤不假。可她們不願意待在鬼淵,難道就願意回去那個將她視為祭品的地方嗎?換作你,你願意回去嗎?”

薑妤沉默了。

應珣轉身就走,她趕緊爬起來跟了上去,地上很多尖銳的石子,將她的腳心劃破了,可她一刻也不敢停下。

應珣不耐煩道:“彆跟著我,滾回去。”

眼見他要掐訣禦劍離開,薑妤頓時顧得不許多,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