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第8章

薑妤怔了一下,隨後一絲沉重湧上心頭。能在鬼淵裡尋到這些少女的蹤跡,是好事,她隻是怕……

鬼淵之中奇譎之地有很多,眼前的就算一處。之前她乘船來到桃溪村時就望見過此處,柏木參天而立,盛開著無數不知名的紫色花卉,其中有螢火飛舞。

她這次又是偷偷溜出來的,要趁著天黑被發現之前回去。正這麼想著,背簍越來越重,薑妤放下背簍,揭開一看,一條小龍懶懶散散地盤在裡麵。

薑妤小心地把它捧起來,用臉頰驚喜又親昵地蹭了蹭:“小雪花,你來找我啦?”

小白龍:“……”

小雪花是她給小白龍取的名字,因為它渾身雪白晶瑩,就像深冬一抹純淨的初雪。小雪花眯起了眼睛,若(十)有(分)所(不)思(善)地看著她,一定也是對這個名字滿意的。

“小雪花,不可以亂咬人……嘶。”

這一口沒輕沒重,尖銳的龍牙刺破了指腹,一滴圓潤的血珠滾了出來。薑妤吃痛地縮了縮手指,小白龍扭頭一口銜了她的羅盤,朝著某個方向飛去。

“等一下,羅盤還給姐姐。”薑妤趕緊背起背簍,快步追上。龍影在高大的深林之中穿行,像一隻輕盈靈活的白鳥。薑妤提著裙子在後麵追它,不知不覺,來時的道路越來越遠,腳下開始打滑,地麵漸漸結起了霜花。

每當她快追不上時,前方那道龍影總會似有若無地頓上一頓,確保她不會跟丟。薑妤氣喘籲籲地來到了一棵冰晶樹下,朝著樹上的小白龍伸手。

“小雪花,快把羅盤還給我好不好?這個很重要,不能亂玩的,姐姐給你找彆的玩具。”

白龍的尾巴在冰晶樹剔透的枝梢上纏了一圈,一截纖細的龍尾垂下來,卷著羅盤晃了晃。

薑妤踮起足尖去夠,夠不到,她跳了起來,小白龍卻搶先一卷尾巴,又把羅盤勾了上去。反複幾次後,薑妤明白過來,這是在逗她玩呢。

若換做彆人早就生氣了,偏偏薑妤是個脾氣好到沒脾氣的泥人。在樹下轉了幾圈,看著被它纏住的冰晶樹滋滋冒白煙,想了個法子。

她用靈力催出數朵冰晶花,以花為餌。白龍的尾巴不耐地一甩,十分不屑她用這種哄孩子的把戲。然而冰晶花遞到嘴邊,白龍又看了看她,在她殷切祈求的眼神中,紆尊降貴地咬下一朵。

被喂了幾朵冰晶花的小白龍總算偃旗息鼓,順著她抬起的潔白手腕,慢慢纏到了她的小臂上。薑妤成功奪回羅盤,鬆了口氣。

“怎麼不動了,是不是壞了?”

法器出了情況,薑妤決定采用最傳統的辦法——拍拍打打。在她的堅持不懈下,停留原地不動的指針終於再度顫巍巍轉悠起來,指向了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疑有他,薑妤又多摘了幾朵冰晶花,帶著小龍一起上路了。

“小雪花,你是不是生病了呀,為什麼身體總是那麼燙呢?”

她的小臂仿佛被一根很熱的繩子纏緊了,薑妤氣血虛,天生體涼,它似乎很滿意她肌膚涼滑的觸感,這塊兒趴熱了,就換一塊趴。

沒多久,薑妤就出了一身的熱汗。也不知是山路難行,還是單純被它傳染了高溫,摘了兩下沒把龍摘下來,隻好繼續就這樣被霸占著走路。

腳下枯敗的厚葉被踩出嘎吱輕響,周邊的深林似乎越發茂密了,枝葉之間結著厚實的蛛網,空氣中有一股灰塵的氣息,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來過。

薑妤站定腳步,目光望向麵前一座石雕。那是個青年男子,上身是人,下身卻是盤踞在石座上的龍形。石像久經風霜磨損,已經看不出原貌,隻是單看那僅存的半邊下頜,模樣也應該是極為俊美出挑的。

既然有人塑身立像,即便不是仙人山神,也是有大功德之人。薑妤施了個小小的清潔術掃去灰塵,又摘了幾朵新鮮的鮮花和水靈的果子供奉在了石像前的。

她沒注意到,小白龍不知何時已經從她的手臂上下來了,此刻正盤踞在石像的肩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蒼藍色的眼眸中,投射出一股幾乎是審視的目光。

“小雪花,你說,這會是誰的神像?”

薑妤打掃完,怔怔地看著石像出神。一尊被遺忘的神,總讓人感覺有些孤獨。

她搖頭將這種泛濫的同情心驅逐出腦海,從供龕中扯出個蒲團來,拍了拍灰跪在上方。

世人神前焚香,所求無外乎情人和睦,父母康健。她父母遠在鬼淵血林外,有薑拂穗儘歡膝前,自然是無需憂心,情人和睦如今也已經和她沒什麼關係。薑妤怔了一會兒,居然沒想到什麼好求的,於是雙手合十,虔誠祈禱:“神仙大人,請您保佑殿下不要一時興起將我吃掉。”

“小雪花,怎麼又咬我……”薑妤無奈地抽出自己的手指,把它抱在懷裡,這便繼續上路了。

“這神像人身龍尾,該不會和你有什麼關係吧,小雪花……”

眼見天色越發晚了,卻還是什麼線索也沒找到,薑妤不由有些無奈。就在她下定決心,再看不到人煙就往回走的時候,一處山洞卻出現在道路的儘頭處。

深山老林,出現山洞似乎也正常,可眼前這處山洞卻格外不同些。雖然洞口嵌在山壁之內,無數爬山虎藤蔓垂落下來,看似非常隱蔽,然而還未接近,她便感受到一股富有攻擊性的強盛靈氣。

洞口極狹,但仔細看去,卻能發現其上金光流轉,是一個……封印著什麼東西的敕陣。

且不論其中封印著的東西是什麼,可又是什麼人,能設下如此強勢的法陣?光是一個法陣,所蘊含的靈力和她比較起來,就猶如烈日與螢火,灼人得難以接近。

薑妤猶豫片刻,蹲下撿起一枚石子,試探著往山洞裡一扔。

沒什麼動靜,小白龍就盤在她肩膀上,事不關己般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薑妤又撿起了一枚石子,隻是這一次還沒丟出去,就有一道怒吼聲傳來:“應珣!你這惡神!彆以為我會屈服,哪怕你再關上我七年,七百年,七萬年,我也絕對不會把青羽琴給你!”

“隻要我在的一天,你就絕對無法離開鬼淵血林去外界作惡!”

與此同時,一道黑影撲在了法陣之上。波瀾般浮泛而起的金光映亮他的麵容,那是一個……野人。

那是個不知在裡麵關了多久,渾身破破爛爛,頭發和胡子長得蓋住了大半張臉的老頭。薑妤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兩步。似乎沒想到來的不是應珣,而是個從沒見過的姑娘,老頭撩開遮住了眼睛的眉毛,探究地問:“你是誰?那惡神的女人嗎?”

“不是,我是他的……祭品。”

“祭品?嗬嗬,四大仙門還在做這種把小姑娘往火坑裡推的事。那惡神心裡的怨氣重得很,彆說一年一個新娘,就算一百個新娘也消除不了他對仙門的殺意啊。”

老頭審視她通身靈氣流轉,目光如炬,亮得驚人,隻不過掃視兩圈後,他失望地搖搖頭:“唉,本來以為有救了,可看你的修為,根本無法做到放我出來這件事。”

他語氣好似篤定了,薑妤隻要有能力,就一定會將他放出來似的。薑妤看老人除了被關瘋了以外,好似沒有什麼惡意,於是緩緩開口:“您知道這裡哪條路能通往外界嗎?”

“我奉勸你,那惡神十分之殘暴,與其想辦法逃離,不如乖乖聽他的話,說不定他心情好,能緩殺你個十天八月的,也算是賺了。”

“連一條生路也沒有嗎?”她不禁想起了知雀的姐姐,那些之前被送進來的姑娘,她們最後去了何處?

“生路?”老人哼笑一聲,“你家裡人送你進來的時候,就沒給你留這條路了。”

老人緩緩倚靠著石壁滑下來,姿態懶散。若他是位仙長,或坐或立當有鬆鶴之風,可看如今姿態,和流落街頭的地痞也沒什麼兩樣了。他撓了撓胸口,又撓了撓頭發,抓出一隻肥碩的虱子拋進嘴裡,嘎吱脆地咀嚼了。片刻後,又感到了口渴,於是歪著脖子,伸長了舌頭,去接從崖洞上方滴落的水珠。

薑妤想了想,從背簍裡拿出兩個多汁的果子,她不敢太靠近陣法,用乾淨的樹葉包著,將果子滾了進去。

“閣主若是口渴,就吃這個果子吧。”

老人喝水的動作戛然而止,一瞬間,他身上那頹廢的市井氣消失了,氣息內斂,不動聲色,盯著她問:“你認得我?你是什麼人?”

“我是薑妤,小時候,您來過我家和我父親論道。”

“妤丫頭?”老人重新撩起了遮住大半視線的眉毛,仔細地將她看了又看,“還真是妤丫頭,這七年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爹娘終於瘋了嗎?舍得把你送進來?”

薑妤心下微微一刺,苦笑片刻開口:“青羽琴乃清音閣至寶,聽說七年前和宮不渡宮閣主一同失蹤了,清音閣門人已經找了您許久,若是得知您的下落,定會欣喜若狂的。”

“唉,彆說了……”不渡閣主卻隻是揮揮手,“這惡神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七年前,是我們所有人傾儘全力才將他封印在血林之中。他們進來也隻是送死。”

他提起應珣,薑妤抬頭看了眼天色,太陽已經落入山丘,起伏的山巒即將吞噬最後一抹餘暉,遠處的界海顯出波濤洶湧的影子,群鴉繞梢盤旋,發出嘲哳嘶啞的啼鳴。

她心下一緊:“不渡閣主,我該回去了,讓他們發現我偷偷溜出來就不好了。”

儘管她心裡麵的疑惑越來越多,但現在明顯不是一個商議的好時機。她從此處趕回宅邸,也需要不短的時間。轉身之際,宮不渡叫住她:“妤丫頭!”

“若你真心想救我出來,就今晚著近身那惡神的時間,取他一滴心頭血來。那便是開啟這陣法的秘鑰!”

……

薑妤緊趕慢趕,回到宅邸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沒見到墨吟,也沒見到殿下,反而是雲梔忽然出現,笑盈盈地拉著她來到了吃飯的花廳裡。

“雲梔,你怎麼在這裡?”

雲梔輕輕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在座位上麵坐了下來,又給她盛了一碗飯。桌上擺滿了各色佳肴,看著雲梔期待的眼神,她不好推辭,夾了一筷筍絲入口。

她點點頭:“清甜爽脆,好手藝。”

雲梔開心起來,跑去了屏風之後,把一個彆彆扭扭的人影拉了出來。薑妤一看,這青年頭生鹿角,不就是那日在山下,那隻暴脾氣的鹿妖嗎。

她還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青陽先給她道了個歉。

“那日的事是我錯怪你了,我不應該不分青紅皂白就指責你,是我的錯,對不起。”

看他的模樣,應該是被雲梔狠狠訓斥過了。她搖搖頭,好奇問道:“這一段時間,都是你們在為我準備飯菜嗎?”

“有時是我們,有時是桃溪村裡其他人。這是神使大人的叮囑,不光是你,每個來這裡的新娘我們都是以禮相待,不過她們可沒那麼講禮貌,把我們當做會吃人的怪物似的。”青陽語氣忿忿。

墨吟的叮囑,那就是殿下的意思。薑妤下意識摸了摸袖口中的匕首,那是她離開之前,不渡閣主交給她的。他說,這把匕首鋒利無匹,足以在應珣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刺穿他的胸膛。

薑妤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如他期望的那般做到這一點。

趁著他們不備,薑妤從桌上的盤子裡偷偷摸了一個肉青團,又塞進袖子裡。不過小白龍對她的投喂毫無興致,纏著她手腕的龍身緩緩鬆了,順勢滑落地麵,慢吞吞爬上窗口。

“什麼動靜?”青陽聽到它蜿蜒爬過窗口的動靜,薑妤趕緊咳嗽兩聲,“青陽!”

“怎麼?”

“為什麼這麼多天……沒有見過殿下一起來吃飯呢?”

青陽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哼了一聲道:“你當所有人跟你一樣,修為低,還需要雜糧果腹?”

彆說是殿下,就連墨吟這隻小貓,修為也早已辟穀,這座宅邸中的炊煙,僅僅隻為她一人。

薑妤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事,不由怔了一下。

*

白龍飛過窗沿,遊走於簷下的長廊。它雪白的身體穿過庭院中繁茂的花木,白龍消失不見,接著,走出男人高挑修長的影子。

那道影子來到了角落裡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墨吟麵前,踢了他一腳。墨吟睡得七葷八素,口水流了一地,被一腳踢得驚跳而起,朝著空氣哈氣。

“誰?誰敢踢本神使……噢噢,殿下,是你呀。”

看他這幅蠢樣,應珣懶得多罵,丟下一句:“讓她今晚來找我。”就轉身離開了。

快得墨吟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通這個“她”是誰。

*

薑妤又站到了琴房之外,好像上次來這裡,還是沒多久之前,但是經驗並不能稱得上是愉快。

邪神喜怒無常,上一秒還是平靜的,下一刻就能掐住她的脖子說要殺了她。不禁的,她又想起了飯桌上的談話。

她問青陽:“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們仇視仙門之人嗎?是不是……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嗬,仙門之人偽善無比,你可知這鬼淵原先並不喚作鬼淵,而叫做千澗桃林……”

山澗無數,桃花無數,宛若仙境一般,永遠是明媚無憂的深春。

可是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變了。仙門之人闖入此處,屠殺精怪妖魅,又設下了鋪滿整個天穹的陣法,於是無數隕火燃燒飛墜,將此地焚為了一片生機殆儘的死地。

千澗桃林的精怪們,隻剩下了這最後一個棲息之地。若沒有殿下的靈力維護,他們很快也會被外界的隕火焚燒為灰燼。對於薑妤這樣的從仙門而來之人,他們自然充滿了不待見的敵意。

不渡閣主說,惡神殘暴酷虐,讓她取來一滴心頭血助他脫困。

精怪們又說,殿下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好人,是所有鬼淵深林最為敬重的神明。

她該信誰的話?

——也說不定,雙方都是正確的。殿下既是殘暴嗜殺的惡神,也是為精怪們提供庇護之地的好人。

“還不滾進來?”

房間內的人早已察覺了她的存在,語氣十分不耐。薑妤定了定心神,抬腳小心翼翼跨入琴房之內。

應珣撐著下頜,百無聊賴地坐在軟榻前,薑妤注意到,他麵前的書案上又換了本書……雖然還是屬於小孩子才會看的話本。

忽然間,他的視線向她掃來,薑妤心頭一悸,趕緊低下頭不敢多看,手上的抹布掃帚一刻也不敢閒著,試圖用勤勤懇懇的勞作讓這尊邪神忘記她的存在。

好在應珣也沒開口,琴房內除了灑掃聲,安靜得落針可聞。

薑妤沒有注意到的是,一雙蒼藍色的眼睛似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在她勤奮的背影上頓了頓,又滑向了袖口處。

——宮不渡給她的匕首,是藏在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