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在宅子裡閒逛了兩個時辰,怎麼,是沒找到讓自己滿意的東西嗎?”他垂著眼睫伸手,魂夜蝶自動飛到了他指尖棲著。漆黑的蝶翅,越發襯得他肌膚冷白皎潔。
渾身上下都是冷色,隻眉心一點天火魔印,昳豔照人。
他雖然漫不經心,薑妤卻感受到一股寒意,這股寒意來自於凡人麵對神明,發自本能的敬畏,叫她雙腿有些發軟。
她出來時,確認墨吟已經睡了,可卻沒想到宅子的主人還醒著。幾乎從進入鬼淵的那天開始,薑妤就沒見過他出現,便下意識以為他今夜也不會在。
她定了定神,盈盈一禮,誠摯萬分地道謝:“那日謝謝殿下救我,若沒有殿下,我恐怕已經死了。”
她有一雙漂亮的杏眼,與旁人的恐懼不同,有著很清澈的、像桃溪夜月般的清光。
應珣輕哼一聲,攏回手指,魂夜蝶便自覺地飛離開去。薑妤在仙門時就聽過魂夜蝶的傳聞,據說它們是鬼淵的使者,惡神的爪牙,會掠奪人的三魂七魄,輕飄飄就將人置於死地。
依蓮台漈上一幕,確然和傳聞無所不同。可就是這樣凶殘鬼魅的蝴蝶,在他手中,比家貓還要乖順。
“隻是路過罷了。”他不鹹不淡道,勾了勾唇角,“無論想找什麼,都建議你下次還是謹慎點,更不用日日都去琴台。我的琴不用擦拭,而且,我討厭我的東西沾染上彆的氣味。”
薑妤日日勤擦拭他放在琴台上的琴,原本隻是笨拙地表達感謝,卻沒想到惹惱了他。
“抱歉,我並非故意,您若不喜歡,我下次再也不那樣做了。”薑妤道了聲歉,便想著離開。剛剛轉身,卻又聽那冷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知道抱歉,那就該把你藏的東西拿出來。”
一陣無名風起,卷起她衣袖翻飛,一張折好的紙從袖底飛落,恰落至他身前。
薑妤微微一怔,趕緊彎腰想去撿,紙張卻先一步落入一隻修長的掌中。他展開,看一眼,泠泠視線漠然落在她身上:“這是我的畫。”
薑妤:“……”
這下,她不能不為自己辯駁了,鼓足勇氣看著他的眼睛,聲音都因為緊張而有些乾澀:“可這上麵畫的是我。”
“誰說是畫的你?”他隨意看了一眼畫作,反問。
薑妤指著攤開的畫:“她的容貌與我一致。”
他不以為意:“天下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
“她的服飾也與我一致。”
“這天底下成婚穿的鳳袍,不都長這樣嗎?”
薑妤淺淺垂首:“殿下,這件鳳袍不一樣,是我自己親自裁剪的,連錦繡花紋都是我自己挑選,一針針縫製上去的,天下彆無二件。”
應珣:“……”
頓了片刻,他輕笑一聲:“所以,你不僅前來赴死,甚至還穿著自己親手做的婚服赴死?”
薑妤聲音更低了些:“既是赴死,那殿下為何救我?”
“我不是救你,隻是想殺人罷了。你活下來,是剛好湊巧的結果。”他展開這畫,嗤笑一聲,“就像這幅畫,我畫山水,畫草木,也百蝶,你和他們沒有任何不同。”
他指尖染起一簇淡金色的火苗,宣潤潔白的紙頁被火舌舔舐,連同上麵繪製的曼妙女子,亦在焦黑翻卷中化為灰燼。
薑妤輕輕“啊”了一聲,有些心疼。多好的一幅畫。
燒完後,他微蹙著眉,看著殘留的餘燼。他似乎有些潔癖。
“安分一點。”他漫不經心吹掉指尖的灰燼,未曾多看她一眼,薑妤卻從這幅燒掉的畫裡看出了幾分明明白白的警示。仿佛下一次再行試探,被燒掉的就不止是畫而已了。
再拜盈盈告退。
這次,她沒有被阻止離開祠堂。
*
至少墨吟有一點是對的。
殿下的脾氣,很不好。
墨吟雖然是個小孩子,但很聰明、很機警,對於不想透露的消息,薑妤怎麼旁敲側擊也打聽不出來。她猜,不要對自己透露太多,也是應珣的意思。
是不希望自己逃跑嗎?
薑妤隻能既來之則安之。
*
雖說成了婚,但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和曾在月螢宮中並沒有什麼不同。
在後院,她有洗不完的衣服,做不完的活,還有時不時刻意為之的刁難。
多出的閒暇時光,她還被準許離開宅子,在山道旁的草地中摘花。時令正好的鮮花,可以做成鮮花餅、花釀酒,以及漂亮的書箋。
鬼淵裡靈氣極為稀薄,即便她靈根低劣,對靈氣的感受很遲鈍,卻也能意識到這一點。可不知為何,這裡的花草卻格外繁茂,若忽略那位冷冰冰的殿下,真像一個爛漫無慮的桃源仙境。好在,應珣本也對她不甚在意,有時一整天也碰不上一麵,有了前車之鑒,薑妤不敢去輕易招惹他了。
這日她如常一般去山坡上摘些新鮮花草,卻碰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個年輕姑娘,村民打扮,背著一隻竹編的背簍。她似乎扭了腳,在花草間揉著足踝,動彈不得。薑妤看了片刻,才捧著花走出來:“需要幫忙嗎?”
聽到身後聲音傳來,這年輕少女驚恐回頭,雙方都被嚇了一跳。
少女被驚嚇,是因為薑妤的忽然出現。而薑妤被驚嚇,卻是因為她的臉。
原本應該眉眼清秀,麵白柔潤的一張麵容,卻布滿了可怖的燒傷,顯得分外猙獰,似鬼怪在世。
她心尖猛然一提,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她受驚的反應觸動了少女,她捂著臉立刻側開頭去。
“抱歉,我並非有意……”
薑妤後悔起來,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傷人心。年紀這樣小,還是一個姑娘家,對自己的容顏肯定是十分介意的。
這姑娘撐著竹簍站起來,似乎十分畏懼她一般,一瘸一拐地往山坡下去。她步伐急匆匆的,眼見就快要摔倒,薑妤適時扶了一把。
“彆逞強了,你扭到了足踝,這樣下去傷勢會惡化的。”她看了一眼她的足踝,用儘量柔和的聲音道,“我沒有惡意,隻是想幫助你。你家在哪呀?”
她緊繃的身體在薑妤的安撫下慢慢放鬆下來,最後指了指山下,張嘴啊呀兩聲。薑妤這才發現,她是個啞女。
*
桃溪邊,木屋臨水而建,屋前晾掛著幾件清洗好的衣衫,被陽光曬出了皂角的香氣。
薑妤把少女扶進屋內。
屋內陳設簡潔乾淨,家具不多,因此即便占地不大,卻也不顯得擁擠。她將少女扶到床上坐著,撩開她的褲腳去看那扭傷的足踝,少女很畏縮地把腿往後縮了縮。
“你這麼怕我乾什麼?”薑妤無奈道,“我看上去,就那麼凶惡嗎?”
不僅是這少女,還有府邸中出現過的村民,一個個見了她也像見了鬼似的,弄得薑妤都不禁懷疑起自己來。
她仰起頭,瓷瑩精致的臉蛋被陽光渡上一層暖意,天生含情的眉眼,就像月色下潺潺而淌的夜溪。
與她對視,啞女的麵頰忽然紅了紅,很老實地搖搖頭。薑妤有心想問一問在他們眼中自己如此可怖的原因,可看少女咿呀咿呀的模樣,便也放棄。
足踝的扭傷處傷得不輕,通紅一片,薄薄的皮肉已經腫脹起來,輕輕一碰,啞女便“嘶”地倒吸涼氣。
薑妤溫聲問:“你家中有治跌打損傷的藥嗎?”
啞女稍事猶豫,指了指角落處一隻木櫃。薑妤打開來,從一些堆放的雜物中找出幾隻藥瓶。不知已經存放了多久年月,沾了一層灰塵,打開瓶塞,膏體也已經乾涸了。
“……”
她將藥瓶放在手心,展現給她,同時搖了搖頭,示意不能用了。
看得出來,她平時也很少用這些藥膏,臉上現出一片茫然之色。薑妤想了想:“不然,你告訴我哪裡可以采到藥草,我去幫你采一些來吧。”
說到這個,啞女似乎要熟稔多了。她一瘸一拐地找出一張地圖,按照上麵的路線,圈了幾個地點出來。
薑妤有些訝異,將地圖展開。雖然畫得簡陋,但鬼淵基本地形已經全然囊括。
從地圖可以看出來,這片桃林位於鬼淵中心處,周圍的環境天然形成了一道與世隔絕的屏障。
東麵和北麵是她來時的方向,有著妖藤蟄伏,地下岩漿翻滾,悶熱凶險,是“鬼淵血林”之中的血林。
南方是一片高大的密林,地圖上標記著遍布的泥淖,深碧色的毒瘴重生,除了比蛇還粗的蜈蚣,大若銅盆的毒蠍,從未見過彆的生靈出沒。
至於西邊,則是無儘界海。
界海隔絕日昃仙洲和其他凡人三洲,曾經有元嬰修士試過禦劍飛過無儘界海,連續飛了一整個月,但直到墜海,也沒有見到邊界出現。
放下地圖,她心情有些沉重,也了解為何墨吟從不看管她。
一個毫無法力的普通人,即便是想跑,也隻會迷失在無儘的霧瘴和危險之中。
啞女很不好意思地看著她,薑妤收回心緒,安撫道:“沒事的,我會摘到藥草,早點回來的。”
*
地圖上標注的草藥地點在南方密林邊緣,薑妤背了個竹簍,這便出發了。
地圖看著不大,但走起來能走斷腿。過了正午,日頭越發熾盛,曬得人麵頰發紅。
薑妤感到自己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唇舌也乾燥得厲害,她氣喘籲籲地在路邊的石頭坐下,拿出竹簍中的水壺。
水壺也被太陽曬燙了,流入喉口的水不再冰涼。薑妤看了看周圍的地勢,低頭對著地圖仔細對照起來。
視線忽然暗了下去,幾滴水珠砸在手背、地圖上。薑妤這才發現,天空中不知何時飄來了成片烏雲,鱗次連綿,吸飽了水珠,最低處幾乎銜接著山巔。
她趕緊站起來,卻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好險扶住旁邊的老樹站穩,低頭一看,在雨珠滴落的地方,一朵朵晶瑩的霜花綻開。
……
如今正值春末夏初,鮮花妍漫,遍野生姿。
她的腳下,卻結了一層厚厚霜花。
好奇之下,她背起了竹簍,沿著霜花道往前走去。隨著深入,隻覺周身溫度漸漸下降,像從春末走進了冬日節氣,一股涼颼颼的寒意刮來。
同時道路旁翠綠的草株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朵冰雪凝就的花蕊。
薑妤蹲下來,仔細看了看,這些冰花枝葉晶瑩,看著像是冰雕,但每一處脈絡細節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又伸出手試著碰了碰,觸感雖似冰雪,但竟然是柔軟的,摘下一片葉子,斷裂處竟然會湧出白色的漿汁,就像受傷了一般。
“……”
薑妤停下手,心中對此處之景,感到越發玄妙。
她又繼續往深處走了走,腳下的冰霜越發厚實,道路兩旁除了冰花,還出現澄澈無垠的冰湖,通體冰雪剔透的蒼茂高樹。
那樹的葉子也是一片片冰雪,華蓋如陰遮蔽了高處的光線,但冰晶林內卻一點也不昏暗,無數幽藍色的光暈纏繞著花蕊和樹梢飛舞,恍如進入夢中,美若琉璃幻境。
隱隱的,她記起墨吟提過的“冰晶海”,大概就是此處?
她驀地打了個噴嚏。此處氣溫極為低寒,待了不過短短片刻,一股寒冷的氣息便似滲入了骨子裡,她搓了搓眉尾,竟然搓下來一片凝結的霜屑。
薑妤不打算繼續待了,這地方看似幽靜,卻似蟄伏著某種危機,並且從剛才開始,她就感受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視線追隨著自己。
她轉過身子,打算沿著來路離開,走過一棵繁茂的冰晶樹下時,卻忽然有什麼東西掉落下來,落進了她後頸裡。
一瞬間,她被凍得小聲驚叫起來。趕緊拍打衣服,那東西順著她薄薄的內衫下滑,半死不活地掉在了地上。
乍一看,就像一條白色的蛇。
落在地上,動也不動,令本打算跑掉的薑妤硬生生頓在了原地。她猶豫片刻,撿起了旁邊的樹枝,試探著戳了戳它。
那軟綿綿的東西被她用樹枝挑得翻過身去,四隻小爪子蜷縮在身前,額頭的龍角沾了地上的霜屑,顯得灰撲撲的。眼睛微微睜開,幽藍的眸光半射而出,很快,又合上了眼瞼。
一瞬間,她來鬼淵後曾做過的某個夢境清晰地闖入腦海。
這是一條……龍。
一條懨懨的小白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