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第5章

他以為還要多費口舌,墨吟最討厭的就是向看不清情況的人一遍又一遍重複解釋。可薑妤聽完後,就很乖覺地端起了碗筷,並未如他預料中那樣窮追不舍。

她應當是很餓了,可吃飯還是不疾不徐,細嚼慢咽,一舉一動都很是賞心悅目。

可是——

她的靈力真的太稀薄,太微弱了,一點也感受不到聖靈木緣那本應該磅礴如海的靈氣。可她若隻是一個普通的仙門之人,那她的血哪怕流光了,也無法喚醒鬼淵中沉睡的妖藤。

薑妤飯量不大,桌上飯菜還剩許多的時候,她就已經吃飽了,靜靜放下碗筷。

墨吟眉眼微舒:“你有什麼想問的?我可以回答你三個問題。”

她看著他,像看一個孩子,語氣也是輕盈溫和的,淺笑道:“我問什麼,你便答嗎?”

墨吟撇嘴:“看我心情吧。你很好,不聒噪,比她們安靜。”

“她們是誰?”

“自然在你之前,嫁進來的仙門小姐們。”他扯了扯嘴角,目光有些意味深長。

“她們現在何處?”

墨吟說:“不在此處。”答了跟沒答一樣。

他有些不滿:“我給你三個問題,你怎麼儘問彆人?你難道不關心自己的事嗎?”

薑妤在來鬼淵之前受人所托。知雀找過她,懇求她在進入鬼淵後能注意她姐姐的下落,隻是現在薑妤自身都難保了。

她微微吸了口氣,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這所宅邸的主人——是我的夫君嗎?”

令仙門聞風喪膽之人,魂夜蝶的主人,昨日救下她之人。

墨吟站了起來,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走吧。”

“去哪兒?”

“帶你去見殿下。”

*

薑妤默默跟在他身後。宅邸人煙寂靜,環境卻極具雅意,遠處雪山傾蓋,院中流觴曲水,高樓雅閣,雕梁畫棟,生機盎然的桃樹立於鵝卵石小道兩旁,落下的花瓣逐水而飄。

跟著墨吟的步子到了一處樓閣上,從此處可看見山道蜿蜒,溪邊桃林飛瀑,村落懸橋炊煙。

欄邊橫著一張烏木案幾,案上隨意地放置著一把漆木雕刻、流光溢轉的古琴,雪白的琴穗從案上蜿蜒到了地麵。

薑妤認得這把琴。昨夜,它被一個男人拿在手中,在她麵前殺了一個人。弦音如刃,步步濺血。

“殿下?殿下?”墨吟困惑地撓撓腦袋,低聲道,“奇怪了,今天早晨還在這兒的,不會又是……”

他找了屏風裡側,找了隔間,還把花瓶裡的花拔出來,仔細瞅了瓶底兒。薑妤在旁邊看著,忍不住道:“那位殿下,應該進不去那種地方罷。”

墨吟把花瓶一丟,啪嘰倒在地上,氣呼呼地掄圓了四肢撒潑打滾:“又不見了!壞殿下!”

薑妤從未想過,自己會成一次婚,從頭到尾連新郎的麵也沒見過。而聽墨吟所言,這位殿下神龍見首不見尾,似乎消失不見,對他來說是一件常事。

她走到案幾旁邊,扶正了琴,將琴穗撿起,整理平整,放在琴旁。

案上除了古琴,還壓著一方硯台,硯台下是幾幅隨意而興的畫,有山水,桃林,百蝶,還有……

當翻到最底下一張畫的時候,她指尖輕頓,又仔細看了兩眼,抬頭見墨吟還在置氣,沒注意到這裡,便悄悄將這張畫卷起,壓入寬大的袖袍之下。

墨吟氣也氣過了,不情不願地站起:“我要去南邊星晶海去找找殿下,今日你見不到他了,先回去等著吧。記住,彆亂跑,鬼淵裡沒有你想的那麼安全。”

薑妤輕輕點了點下巴,見他就要離去,及時開口:“殿下是不是穿著一襲玄衣,眉心有火焰紋印,身邊跟著魂夜蝶的男子?”

“如果你說的這個男人,有上述特征的同時,還玉樹臨風,儀表堂堂,那就是我們殿下了!他叫應珣,你見過嗎?”

“他救了我。”薑妤微挽袖袍,言辭誠摯,“我想親自向殿下道謝。”

“你這女人倒是古怪,從前進來的仙家小姐,一個個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你反而想見他?他在你們仙門口中,不是青麵獠牙,麵目可憎的嗎?”墨吟十分狐疑。

薑妤回想了下:“是嗎?他看著不太……邪惡。”若說他冷冰冰,那倒是更加符合特征。

墨吟皺了皺鼻子,威脅:“嗬,他脾氣可差了……要是你不夠小心謹慎,就彆怪我提醒你,到時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

薑妤在這裡待到第三天,依舊沒能看見這位應珣殿下露麵。若說初時她還心懷忐忑,然而在山上悠哉的生活中,這種戒備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減弱了些許。

這座宅子十分空曠,據墨吟所說,整個府邸就住著他們主仆二人,現在薑妤來了,便多了一個她。可事實上,她還見過第三波人。

那日或許是她起得早了,對方尚未做好熱騰騰的飯菜,從身形看是幾個年輕小夥、姑娘,隻是遮頭藏麵,身披雨蓑。被她發現了。薑妤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幾人就像見了貓的老鼠,一股腦衝出府門下山了。

薑妤見著他們從山道回了溪邊的村落,最後蹤影全無,便料想到這片村落果然有人居住,那日她撐船來到桃溪,感受到的視線不是錯覺。隻是不知為何,不肯露麵,而且問起墨吟,他也隻是諱莫如深地提醒,讓薑妤彆和這些人碰麵。

薑妤輕輕問:“為何?他們看上去並無惡意。”

“不為何,鬼淵裡的住民,不總是對仙門中人友好的。況且,你是月螢宮的人吧?”他上下打量她兩眼,又接著道,“那你更得小心了。”

月螢宮是當世四大仙門之一,威望名聲都傳播甚廣,所以有時……也格外招妖物仇恨。

*

來鬼淵的第四天,薑妤站在院中,看著頭頂時不時掠過的鳥雀。這些鳥雀有大有小,有的顏色灰撲,有的羽毛靚麗,嬌小可愛,停在花枝上,心不在焉地疏理著毛發。

原來鬼淵裡,是容許這樣脆弱的生靈存在的。

若有人從鬼淵外,捎一隻信鴿遞來慰問她的信件,她甚至可以回一封信件。因為這裡沒有想象中可怖的看守,也沒有惡劣的環境。可惜的是,她一封也未曾收到過。

有一次,她在樓閣擦拭琴弦,看見山下桃溪旁的村落,竟然有幾個孩童小小的身影在玩耍。玩耍的內容也很接地氣,是跳格子。薑妤小時曾經羨慕彆的小孩能玩這種遊戲,她是月螢宮的大小姐,不能有絲毫的舉止失儀。

後來薑拂穗回來了,她越是出格,爹娘反而越是高興歡喜,說妹妹果然靈氣,和薑妤這種完美得像假人的玉石雕不一樣。她從不爭、從不搶,從不冷臉,也從不生氣。

侍女們背後議論:說好聽點,懂事。說白了,就是虛偽。

薑妤知道,墨吟今日一早就出門去了。她看見一隻黑貓,天色將亮未亮時腳步輕巧地走過屋簷,消失在山道下。他或許還以為她從未發現過,隻是墨吟裝人的技巧實在拙劣,有時會走到一半就跑進花叢裡撲蝴蝶。

薑妤嘗試走出府邸。門——就像她所猜測的那樣,僅是虛掩著,並未上鎖。當她站在府門之外,回頭而望時,一種詫異感襲上心頭。

——就這樣看管祭品,就不怕哪天不注意,她們悄悄逃跑掉嗎?

……

她暢通無阻地走到了山道下,卻不知下一步該往何處了。

若薑妤修為好點,她就可以禦氣行到空中看四周的出路,可偏偏,她的靈根太差,爹娘根本就不想教她修行。當時說是她不需修行來保護自己,現在想來,應該是怕她修為不出什麼成果,給月螢宮蒙羞。

那些孩子在半山腰看見她時,就躲進了家中,薑妤也不知道為何他們如此害怕自己。

她獨自一人站在溪邊,看鵝卵石灘旁,流水潺潺。她來時是順著桃溪的方向,可即便逆著水流劃船回去,也隻能步入那片滿是焦土岩漿的危險之地,還有著食人妖藤。

想了想,她順溪水,往下遊而去。隻是還沒能走遠,就碰見了從南方星晶海回來的墨吟。

他抱著手臂,琥珀色的眼眸盛滿了懷疑:“你到處亂逛做什麼?你不會是想逃跑吧?”

薑妤歎了口氣:“我若果真逃跑回去,也沒有收留我的地方呀。”

墨吟哼哼唧唧:“說的也是,你們這些被送進來的,都是爹不親,娘不愛……比我一隻小貓還可憐,至少,我有殿下呢……”後麵幾句,他嘀咕得很輕。

薑妤:“我隻是想找找,在這裡會不會有其他人的行蹤。”

她朝著岸邊某座木屋遙遙一指,隔著窗戶觀察她的那雙眼睛似乎沒想到自己早已暴露,一下子,驚慌失措地唆溜了回去。隱入黑暗中,不見了。

墨吟扯扯嘴角:“彆找了,在這裡,你是唯一的‘人’。”

*

探索鬼淵的計劃因墨吟的警惕暫且擱置,薑妤重新回到府邸裡待著。

她來到這裡,自以為會是葬身之所,眼下雖保全著性命,卻對這超越設想的一切一頭霧水。

好在,這府邸也大得很,之前被獻祭的新娘,肯定也在這座府邸裡待過,之後去了哪裡雖然是個謎底,府邸內或許會留下線索。

入夜後,她從床上悄悄爬起。穿著白裙,瑩潤烏發披散,繡鞋踩在地麵,輕巧無聲。

萬籟俱寂,山下的桃林和村落也入睡了,隻剩下青石小道旁的石龕還靜靜燃燒著光亮,幾隻螢火蟲圍繞盤旋。

房間很多,有些是空的,有些擺放著亂七八糟的奇石字畫。

琴房內亦有書架,除了些古籍詩詞,還有各色各樣的傳奇話本,內容嘛……像小孩子看的,日昃仙洲的孩子,八歲後就不看這些故事了。墨吟又不識字,這是誰看的呢?

尋了小半夜,一無所獲。

薑妤舉著燭台,輕輕往冰冷的手中哈氣,一陣風吹過,燭火又暗了幾分。

蠟油快燒儘了,月色卻明亮起來,照得流水潺潺如銀,她抬起頭,卻在遠處的高閣之後,發現了一棟隱匿於陰影中的祠堂。

*

從小路穿行,到了祠堂近前,薑妤反而有些躊躇了。

祠堂這種莊嚴之所,一般都是祭祀、供奉的場地。她怕看到不該被知道的,可轉念一想,她不就是來找這些“不該被知道的”嗎?

下定決心後,舉著燭台進入祠堂內。

經幡飄搖,在深夜中如鬼魅的裙擺,添一絲滲人的詭譎。供台上燃著明燭,卻並無瓜果之類的供奉物,更離奇的是,台正中供奉的石像被一層黑布罩住,根本看不出裡麵是何物。

剛剛觸碰上那層黑布,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忽然從角落中傳出:“扯下它,今夜,你的手就危險了。”

她倏然回頭。

黑暗中,一道人影走到月光下,發如潑墨,身形頎長,雪白的額心有著灼灼醒目的焰印。

一隻魂夜蝶幽幽飛來,棲在了他曳地的玄色袍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