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淵之內,大多數生物都極為古怪,好在妖藤不算難纏。隻是幾人方才掙脫藤蔓束縛,一抬頭卻已看見同伴被腰斬於前,場麵還極度血腥。
瞬間如臨大敵,連遠處的美人都顧不上管,背靠背抽出劍來,警惕道:“誰?什麼人!”
薑妤擦了擦血糊糊的眼睛,隨之抬頭看去。一隻黑色的蝴蝶,卻散發著朦朦曖曖的光線,從林子的深處輕靈地飛了出來,懸在她麵前扇著翅膀。下意識,她伸出手指,那蝴蝶便搖搖晃晃停在了她的手指尖。
她正看得出神,冷淡的“哼”從頭頂響起,一雙包裹在玄色長靴裡的修長小腿停在她眼前。
這是個矜貴俊美的年輕男人,模樣似精雕細琢的瓷偶,表情卻極為冷淡。他的眉心有一枚火焰紋樣的緋印,赤紅若血,烙在那張冷若冰霜的臉蛋上,極為吸引眼球,恍若雪地裡的紅梅。
手中橫著一把修昳古琴,琴身漆木烏黑,與那雪白的手指形成鮮明對比,琴弦在撥彈的指尖下流動著一絲絲溢彩銀星的寒光。
他的視線掃過,瞳仁中某種神秘的幽藍色蒼輝浮泛上來。她似乎被一股涼燥的寒意籠罩著,就像被定住了身子,動彈不得。
好在,那股目光隻在她身上頓了短短片刻,便移走。
他看著前方的轎夫幾人皺起了眉,薄唇吐出冷淡的字眼:“臟東西,真礙眼。”
聽出話語中的殺氣,幾人對視幾眼,齊齊跑向林中。妖藤卻已經自發而動,重新將這剩下三人裹成了人形粽子遞到了男人麵前。不知為何,分明是藤蔓,薑妤卻從它身上看出了幾分殷勤狗腿的討好之色。
隨著藤蔓不斷絞緊,一人高呼出聲:“且慢!我們幾人隻是無意誤入此處,你要殺,就殺地上那個女人好了,我們是追著她進來的!”
薑妤一動也不敢動,尤記那一眼帶來的壓迫感……和蓮台漈上所感受到的如出一轍。
好在,男人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他抬起手,魂夜蝶便合上翅膀,乖覺地停在了他冷瓷般的手背上。男人微微歪頭,似乎在傾聽蝴蝶的耳語,淡淡道:“它說,它餓了。”
空中忽然彌漫著一股腥臊的氣息,最中間那人,□□湧出了一片深色的濡濕。淡黃尿液順著褲管滴進黑色土壤的刹那,薑妤覺得,他眉眼間冷淡的戾氣陡然加深了。
“我改主意了,你們還是現在就死吧。”
隨著一聲錚然琴響,傳來什麼東西咕嚕嚕墜地的滾動聲。妖藤歡欣雀躍,黑色表皮下紅光鼓脹,整片土地都翻湧起來,快樂地卷著無頭屍身鑽入了地下。
薑妤看著男人離開的背影,稍事猶豫,還是追了上去。隻是她步子太慢,對方又沒有等她的意圖,很快她就追丟了。停在原地,薑妤撐著膝蓋,有些頭暈目眩。
這個人,難道就是……
她抬頭看了眼天色,灰暗的雲層仿佛壓低了整個天際,雲層後麵醞著深沉的紅光,不時有血色的閃電躥過。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出乎了預料。站在黑色的焦土上,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去向何處。
便在這時,有什麼毛茸茸的觸感蹭過了小腿,她低頭一看,竟然是一隻貓兒。
皮毛烏黑發亮,如絲綢般柔滑,生得虎頭虎腦,圓眼圓臉圓腦袋,尾巴繞著她的小腿,還輕輕打了個旋兒。
薑妤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腦袋,小貓便用濕乎乎的鼻子來拱她的手心。
“這地方如此危險,你是怎麼進來的?小心被妖魔捉去了。”薑妤有些擔憂。
纏著她撒了會兒嬌,黑貓抖抖身子站起,倏然從她懷中躥了出去。到了遠處,還回頭望她,似乎要帶她去什麼地方。
薑妤彆無他法,隻好跟上小貓的腳步。它似乎對這裡很熟悉,輕巧縱躍間,避開了荊棘和坑窪,引著薑妤朝某個方向走去。
未到目的地,她已經聽見淙淙水聲從焦黑灌木掩映的樹叢間傳來。撥開林木,竟見到一條寬敞河流,溪水深沉而清澈,水麵如鏡般平滑,通往的儘頭處,銜接著一片夜色中起伏的山巒。
靠近岸邊的地方,竟然有著一葉小舟,舟邊橫著木槳。
*
夜色深了,能聽見夾岸草叢間低啞的蟲鳴。一片月光移開烏雲,照射在粼粼溪水上,一葉小小的木舟在水波中輕輕搖晃。
薑妤汲起溪水,清洗了身上的血跡和泥土,藕白的肌膚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烏紫色劃痕。
木船槳在平靜的溪水裡掀起嘩嘩聲,小貓翹起尾巴,坐在船頭舔爪子。
“小貓,你要帶我去你的家嗎?”薑妤問它。問完又覺得自己傻了,怎麼期待一隻貓會說話。可它聞言回過頭來,琥珀色的貓兒眼圓睜著,靈性十足。
在她手臂劃漿劃得酸痛,快拿不動槳的時候,岸邊終於出現了不一樣的景色。隻見昏沉前方,驟然一處明光幽微而現,河道兩岸出現了成片盛開的桃林花海,流螢翻飛,如夢似幻。
薑妤怔住的瞳仁中映射出黑暗裡一片灼灼盛開的瑰色。
薑妤沒想到,在可怖的鬼淵深處,竟然是一片叫人沉醉的三千桃林。
而更令人驚奇的是,在這些高低錯落的山石流溪上,竟然坐落著一處處木屋,模樣像是一個桃林深澗中的村落。
隻是破敗灰暗,亦無燈火,似乎早已人去樓空。
夜有風起,垂落桃花似雪,落在剔透若鏡的溪流之上,泛起一圈圈雨點似的漣漪。薑妤低頭,看見水麵倒映著她的臉龐,和一溪的風與月色。
*
一聲碰撞——小舟靠岸了。她下船時隱約看見山中有座氣派的宅邸,貓兒從舟頭跳下,又回頭看看她,確認人是跟上的。
壁龕中燈火長燃,行經一段起伏的山路,總算見到宅邸敞開的門扉。沒有匾額,也無人看守,一磚一木,古雅闊氣,隻是夜間無人,憑空增添幾分陰詭的滲人。
“請問——有人在嗎?”她輕叩門環,夜風穿堂,隻傳來空曠的回音。
而到了這座宮殿前,黑貓也不見了。薑妤被冷風吹得戰栗,傷口也疼勝一陣,隻好低聲道了叨擾進門。
*
宮宇內部,依舊寥無人煙。這裡的一花一草一木,都生機盎然,泉石山體,流水飛瀑,曲折環繞,燈龕中燃著燭火,唯獨不見半點人影。
薑妤找了處避風的偏房住下,將頭上沉重的朱環金釵一股腦拆下丟到牆角,又脫下臟兮兮沾滿泥土的外袍,她蜷縮在角落,抱著手臂,閉上雙眼。
傷口疼得厲害,從早到晚,一點東西也沒有吃,肚中餓得絞痛。但她還是睡著了。因為累得快要力竭,分不清到底是睡著,還是直接昏迷了過去。
模模糊糊中,她感到一股目光落在身上。情緒不辨,像一片微涼的雪。本就不安的心,讓她像一隻驚弓之鳥,掙紮著撲簌眼睫,睜開迷蒙的雙眼。
一雙冷冰冰的眼眸,幽如皎月之輝,瞳仁是神秘的蒼藍色。帶著某種像邪性,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聖。
她實在太困了,腦袋裡一片漿糊,房門大敞開,夜風吹得她抱緊了自己單薄的手臂,空茫地看著他,睫羽末梢掛著幾滴無意識的碎淚珠。
那模樣,瞧著,太可憐了。
對方冷哼一聲,揚手拋了個什麼過來,她被兜頭當臉地一罩,摸了摸,卻是條隨手從床上扯下來的錦被。
他離開了,玄黑銀紋的衣袍在空中漾開弧度,有泠泠的烏木冷檀香。
*
不知為何,薑妤做了個夢。
夢中,她行走在黑色的潭水上。這片潭水,無天無地,也無邊際。零落逐水的桃花落在她的腳邊,她仰頭看去,在天與地的中央,有一棵無比繁茂、高大的桃樹。
有什麼東西,盤在這棵樹上。她走近後,看清了。那是一條鱗片雪白、氣度華儼的百鱗之長——龍。
它看著她,目光淡漠,像沒有波瀾的靜池,對視的刹那,自然而然的,一股虔誠的敬畏從她心底升起,仿佛烙印在本能中。
便在這時,天墜流火,隕石帶著騰騰燃燒的烈焰四下墜落。就在她走神時,一股灼燙的熱意卷著零丁火星拂麵。
桃花白龍,轉瞬被烈火吞噬。那雪如冰玉的鱗片在高溫中焦黑、蜷曲,從鱗與的縫隙中湧出汩汩血液,觸目驚心。
最後,天火漸漸泯滅,天與地,隻剩下枯萎的焦樹和毫無生機的死寂。
垂死的龍,緩緩遊移在樹身,每一步,它身上焦黑的鱗片都像雨一樣往下落,倏然看向了她,眸色赤紅如血。
……
薑妤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天已大亮,看見陽光從窗欞照落進屋時,她還有些愣神。緩了兩拍,她擁著懷中的棉被,慢慢起身。
昨夜有人來過,不是錯覺。她輕輕低下頭,聞到被子上皂角乾淨的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烏木冷檀香。
她將被子疊好放回床上,心中有千般萬般的困惑,都且按下不表。在屋中顯眼的位置,被人放了乾淨的換洗衣物以及療傷藥。
這座宅邸明明是有人的,對方卻不肯現身。薑妤略略思忖,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畢竟目前看來,對方暫時沒有害她的打算。
宅中雖然杳無人跡,但尋常宅邸該有的東西,此處一樣不少。看起來就像一座富貴人家生活的居所,唯獨少了人煙。
她洗了個澡,塗上藥膏,不知是否是錯覺,她原本疼得快抬不起來的手臂,竟然一下輕快了不少。
複又將衣裳拿起,雪白的料子泛著珍珠一樣的緞光,不知是何質地,甚至比起大小仙門給月螢宮上供的流光錦也不差,袖袍衣角處繡著精致的素棠。
*
她捯飭整潔後,一個小少年出現在她眼前,又將薑妤帶到了吃飯的宴廳。
他指了指桌上的飯菜:“喏,吃吧。”
這些飯菜擺盤精致,色相俱全,不僅有主食,還有精致的茶水糕點。叫薑妤越發一頭霧水。
這與她預計中的情況,相差實在太大了。
她坐在椅上,尚淌著水珠的如雲烏發垂在一側肩膀,腹中餓得痙攣絞痛,卻未動筷,而是看向一旁的小少年。
他是她在這座宅邸中見到的第一個人。
不由細細觀察起來,這少年十一二歲的年紀,烏眸漆黑清透,模樣更是玉雪可愛,雖然抱著手臂,板著臉,但不知為何,薑妤卻覺出了兩分熟悉。
在她開口之前,他就覺察了什麼,舉起手開口打斷:“停,我知道你肯定有一肚子的問題,但是我很忙,你先吃飯,順便想好問題,不要浪費我們雙方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