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柳鎮有座花香樓,客棧是三層的小樓,前有亭閣,後有院落,十分氣派。
客棧後堂廢棄的一間柴房關著一個衣衫襤褸、渾身臟兮兮的男人。他抱著雙臂縮在角落裡,身上的鞭痕傷口淌血,新傷覆舊傷,觸目驚心。
男人好似不知道痛,嘴裡低聲念著什麼?
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婆子從門縫塞進去兩個窩窩頭,將小手扒在門縫往裡看的小女孩趕忙拉走。
小女孩軟糯的聲音道:“花婆婆,那裡麵好像關著一個瘋子。”
花婆婆搖了搖頭,歎道:“是個用情至深的可憐人。”
小女孩懵懂地眨了眨眼,回頭望了一眼柴房。
男人看也不看那兩個窩窩頭,他渾渾噩噩度日,已經記不清被關在這裡多久了。
“她死在了最愛你的那一年。你欠她的,縱然是命也抵不了。”
男人耳邊一遍一遍響起那詭異女子的聲音,猶如餘音繞梁,日夜不絕。
某日,男人實在受不住,一頭撞牆想要尋死,那女子穿牆進來阻止了他,幽幽道:“想死?你不配。”
“生不能做主,連死也不能了麼?”
男人的哀求隻換來女子的輕蔑譏諷,“我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世世與她永不相見。”
———
一輛簡單不失華貴的馬車在平坦官道上趕路。
遠處夕陽下的房屋樹木漸漸幽深,唯有餘暉藏在雲間的一片光暈,照亮了前方。
朝露持馬鞭坐在車前,不知為何馬突然受驚起來。
春菊睡得正酣,差點從車內顛簸出來,嚇得她尖叫出聲。
朝露趕忙拉緊韁繩,將馬車停了下來。
趙樂七目光一動,掀開車簾望去,花柳鎮坐南朝北、丹楹刻桷的青石牌坊映入眼簾。
朝露皺了皺眉,“殿下,這馬死活不走了。”
趙樂七擺手,“罷了,去鎮子裡找家客棧,明日上山。”
“公主,等等我。”春菊從馬車內探出頭,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看向趙樂七朝鎮子走去,同朝露跟了上去。
趙樂七停住腳步,向朝露和春菊吩咐道:“宮外不比宮中,人多眼雜,切不可暴露身份。你們在外喚我姑娘即可。”
趙樂七倒不是怕危險,隻是擔心連累兩個丫頭。
朝露和春菊互看對方一眼,同時點了點頭。兩人也覺得花柳鎮詭異的有些不同尋常。
萬物有靈,適才馬平白無故受驚更印證了她們的猜測。
三人一進花柳鎮,立馬聞到空氣中飄蕩一股奇特的異香。
春菊動了動鼻子,“這香味好熟悉。”
趙樂七看出宮中的蓮花並非普通蓮花,古怪的是並無靈元。而這裡的花香和宮中的蓮花香味很是相似,卻比之更濃,勾人魂魄。
莫非花靈隱在此處?
朝露向四處看了看,每戶門上都貼著門神,大門緊閉。巷子儘頭似是有人在做法事,夜色中幾分詭異。
街上冷清,一座花香樓前卻紅燈高掛,絲竹聲悠悠、人聲鼎沸,儼然是兩個世界。
香氣是從花香樓飄出來的。
朝露掃了一眼大堂內坐著的客人,看衣著打扮是武行鏢局的鏢門中人,幾道明裡暗裡的視線向她這處投了過來。
趙樂七眼角一瞟,眾人紛紛將目光收了回去。
春菊肚子裡傳來腸胃蠕動、饑腸轆轆的聲音,“咕嚕嚕”響個不停,看到彆桌上的鬆子鱖魚和醉雞,兩眼直放光。
她從荷包裡掏出銀兩,訂了一間上房,吩咐花奴將點好的飯菜送到房間。
趙樂七覺得後背有一股涼意吹來,不動聲色走上木梯。
閣樓上,一個雲髻高綰,容貌豔麗的女子手中輕搖緙絲花扇,頗有節奏地打著風,將目光落在趙樂七身上。
女子給人一種從容,就算沒有過多發飾點綴,也掩不了她那獨一無二的絕世風姿。
花娘眸中凝起驚疑的光,又快速無息地掠過。
一道隻有她能聽到的心聲傳音出來,“姑姑,放我出去。”
花娘眼波一動,安撫體內不屬於她的靈元,“花蓮,彆掙紮了,彆忘了當初誰救的你。花族的仇總要有人報,你不忍心,我來就是了。”繼而歎息一聲,“你我共用這副軀體百年,明日也是時候該做個了結。”
上房內,春菊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小聲道:“公主,趕了半日路,春菊服侍您休憩。”
趙樂七搖了搖頭,不得不說,這丫頭心真大。
朝露心生戒備,站在窗欞前看了一眼樓下,倒是沒什麼異常。
趙樂七脫去靴子,和衣而臥。許是白日裡趕路,此刻有幾分困意上湧,識海裡恍惚閃現出一個畫麵。
空中電閃雷鳴,蓮湖中央的一朵並蒂蓮在風雨中搖擺。
須臾之間,隻見蓮花含苞綻放,粉芒縈繞,幻形成一細眉秀目的少女。
少女額間一朵蓮印,粉衣白裳,出水芙蓉,纏在她手腕處的兩根袖帶隨著她手臂的擺動而飄動。
畫麵一變,眼看食人花要吃掉修練成人形的小花妖,恰巧被追妖而來的一道士所救。
食人花張開血盆大口,對靈元純淨的小花妖垂涎欲滴,出聲道:“我縱然不是什麼好妖,你可知他是何人?他可是修道之人,天生與妖為敵。反正你也是要死在他手裡,不如讓我吃了你提升妖力,再殺了他幫你報仇如何?”
小花妖眨著眼看向道士,“她說的是真的麼?”
道士如實相告,“妖與人一樣有善惡之分。若是善妖我道中人自不會傷害,但為非作惡的妖必誅!”
食人花嗤笑,“巧言善辯,也就用來騙騙入世未深的小花妖了。”
小花妖認同道士所言,對食人花的話不以為然,“你我雖都是妖,但終究不同。你食同類而生,而我沐日光雨露,吸天地之靈氣。”
食人花冷聲,“哼!弱肉強食,一物降一物,這本就是生存法則。你不會連這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吧?真是可笑!小花妖,不知該說你是心思單純還是愚蠢呢。”
道士無意再聽食人花廢話,“今日便是你這惡妖的死期。”
一道道劍光掠去,食人花傳出淒厲的慘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幫道士誅我,終有一日,花妖一族會因他而滅。”
道士看了一眼天真爛漫的小花妖,“小丫頭,你自由了。”
小花妖不懂就問:“什麼是小丫頭?”
道士失笑,“看你這模樣是剛修煉成人形吧。”
小花妖一臉好奇,“你也有百歲了麼?”
道士屈指輕輕彈了下小花妖腦門,耐心解釋,“我與你不同,我是人。”
小花妖湊近道士,歪著腦袋道:“什麼是人啊?你與我長得並無不同。不過細細看來,好像是有不同。”
“誒?你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
小花妖目光在道士身上肆無忌憚打量,伸手向道士身上摸來摸去,再任由她挑逗下去有失大雅。
道士“咳”了一聲,轉移話題道:“有個地方名喚人間,是個風光旖旎、人來人往的好地方。”
小花妖兩手托腮,“那人間是不是有許多好玩的事和好吃的食物啊?我想去你們人間看看,你能帶我去麼?”
道士若有所思,終是點了點頭。
他看向幻形不穩的小花妖,擔憂她遇到危險,便答應帶她去人間轉轉。
小花妖欣喜,“我叫花蓮,你叫什麼?”
道士應道:“貧道法號淨梵。”
日光穿過樹枝,向地麵投下一片斑駁的樹影。
小花妖踩著道士的腳步亦步亦趨,“淨梵,要是遇到好妖你大發慈悲放過他們,要是遇到壞妖我就幫你一起對付。”
……
天近佛曉,趙樂七被一股刺鼻的花香嗆醒,起身看向昏睡的春菊和朝露。
她何時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很長很奇怪的夢。
趙樂七推開房門,伸了個懶腰,哈欠打了一半,瞟到樓下的一道目光投了過來。
夏仲擎一身墨蘭錦衣,坐在大堂悠閒地喝茶。
這人還真是神出鬼沒!
趙樂七捏了捏酸痛的胳膊,走下木梯,掀開裙擺剛落坐在長凳上,就聽夏仲擎“鬼迷心竅”開口,“夫人,請喝茶。”
“哈?”趙樂七眼皮一跳,嘴角抽了抽。
這是鬨哪一出?
夏仲擎低聲,“有人盯著!演戲就要演的真切些。”
演戲?演什麼鬼?調戲還差不多!
趙樂七覺得她應該還在做夢,夢遊了?
“夫人離家出走,為夫特意前來尋。”夏仲擎笑得輕浮,“你個沒良心的,這麼快就將我忘了?!”
趙樂七見眼前伸過來的手握住手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突如其來的溫熱感讓她精神一抖擻。
趙樂七睨了一眼夏仲擎,不得不折服於他的演技,忍住牢騷,“放手。”
夏仲擎輕佻的口吻道:“不放,這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手了。”
趙樂七凝視夏仲擎,“你這人長得人五人六,沒想到舉止如此輕浮,竟還是個賴皮鬼。”
夏仲擎語帶笑意,“不是鬼,若我說是神仙,你會信麼?”
這人怕不是“腦子有病”。
趙樂七收回手,乾笑兩聲,“我還會讀心呢。你信麼?”
“信。”夏仲擎惜字如金,眸底深處變幻莫測。
趙樂七眼珠轉了轉,一時心猿意馬。
不知怎麼,本是插科打諢的語氣,她覺得有一股莫名的悲傷從心底而來。
無論眼前人如何耍花腔,她都感覺到了他骨子裡的那股清冷。
“小姐姐,你真的會讀心?”一道聲音冷不丁入耳。
趙樂七秀眉微挑,抬頭看向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年。
來人麵目英秀,衣帶飄飄,左手持桃木劍,右手手腕上掛著一串銅錢,有彆於與斯斯文文、禮數周到的捉妖道士。
“你是何人?”
少年一攏長袖,麵上笑道:“在下浮塵。”
浮塵看了一眼夏仲擎,麵前男子周身有股子泰然自若,臨危不亂的氣度。
“小姐姐,這花柳鎮很是怪異,那幾個鏢師已經走了,你也快些離開吧。”
怪不得花香樓這麼安靜,鏢師們八成是被這少年“嚇走”的。
趙樂七一手支著下頷,一臉興味,“哦?那你說說哪裡古怪?”
浮塵向她湊過來,一本正經道:“這花香樓的老板娘是花妖。”
“花妖?”
浮塵聽麵前女子輕飄飄的語氣,對妖不甚在意的神色,有幾分詫異,“你不怕妖?莫非我們是同道中人?”
趙樂七與夏仲擎對視一眼。
浮塵坐下,緩緩道:“每年花神節,花柳鎮的有情人在花神樹下祈願,便會終成眷屬。花神節那日鎮上凡是拜過花神樹的男子都得了一種見不得光的怪病。百姓起初以為是誤食山上的毒菇才會變得瘋癲,後來又覺得是他們沒護好花神樹,得罪了花神,導致降下詛咒。”
“百姓無知,無論我怎麼解釋,他們都認為是得罪了花神,隻能將男人綁在家中,但那些男子並不是毒菇致幻,而是被吸走了大半精元才會一見日光變得瘋癲。若是精元再不返體,屆時就回天乏術了。”
趙樂七看向浮塵,“花妖隻是吸走那些男人的大半精元,卻不造殺孽。她究竟想要做什麼?”
浮塵目光隱晦,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