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舊事(1 / 1)

七年前,許郡,臨近新年,來來來往往的旅客商販絡繹不絕,整座城池張燈結彩。

被譽為許郡第一風雅之地的天香樓,更是熱鬨非凡。芸娘彈過一曲春閨怨,贏得滿堂喝彩,她卻寵辱不驚,自顧自抱著琵琶下台去了。

一個約莫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趴在後台口等著她,一雙眼睛烏黑發亮,芸娘笑著問他:“阿晚,今日可到菜市口去了?”

這是她兩年前撿回來的孩子,穿著破衣爛服,像隻小野獸般撞進了人群裡。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不知家鄉在何方,隻脖子上掛著隻小竹牌,上麵刻了個“綰”字。

芸娘便為他取名阿晚,隨了自己姓顧。

“有人生下來便含著金湯匙,也有人出生窮困潦倒,可人的命啊不是一生下來就定好了的,你叫阿晚,便是福氣來得晚一些也不怕,後福無窮。”

那時的小顧晚聽不明白,隻是睜著大大的眸子,狼吞虎咽地往嘴裡扒米飯。

“大家都在說,許太守的千金要招女婿了,誰要是娶了她,一輩子就有花不完的銀子了。”銀子是天底下頂頂好的東西,有了銀子就有飯吃,顧晚眼中有豔羨之意,他若是有很多銀子,芸娘就不用看人眼色了。

芸娘摟過他,諄諄教誨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切不可貪圖他人的東西。”

小顧晚似懂非懂地應下了,一雙清澈的眼睛圓溜溜地轉著,“明日我再去城門口問問,有沒有從京城回來的人。”

芸娘笑著摸摸他的頭,“好孩子,玩去吧。”

小顧晚養在天香樓裡,給姑娘們跑腿買胭脂,幫著小廝做些雜事,老鴇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芸娘常常歎氣,說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該去上私塾,學聖人之術。

可小顧晚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不用在外吹風淋雨挨打摔跤,還有芸娘真心待他好。

他笑得眉眼彎彎,手裡拿著掃帚,走到芸娘門外,忽然聽到裡麵有人說話。

老鴇尖著嗓子,語氣中帶著歡喜,“芸娘,你也不小了,得為自己打算打算。城南的趙員外,夫人去年走了,有意納你做個續弦,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芸娘的聲音很淡,“多謝媽媽好意,芸娘蒲柳之姿,趙員外抬愛了。”

“芸娘,你怎麼就怎麼死心眼!你那個窮秀才劉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就是他中了舉人中了進士,你敢擔保他不會變心?”老鴇恨鐵不成鋼,“當初你要賣身進來籌錢供他上京時,我就告訴過你,天下男子多薄情。”

裡頭的時候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老鴇怒氣衝衝地推門走了,顧晚垂著頭,想不明白趙員外家有什麼不好。他見過趙員外家的大宅子,聞到過裡麵飄出來的肉香,趙員外家的管事出門都有大轎子坐。

正月裡,城裡處處拉上紅綢,吹拉彈唱的隊伍排了半條街那麼長,顧晚手裡抓著一把糖,是太守府的下人灑在大街上供小孩爭搶的。

他跑上樓,等著看新娘。芸娘也靠在窗邊繡花,偶爾抬起眼,看看外麵的熱鬨。

顧晚拆開黃油紙包著的梅花糕,囫圇吞進了肚裡,一雙眼睛熠熠有神,遠遠看見新郎騎著高頭大馬,春風得意地走在前麵。

後麵跟著漆花描金的八抬大轎,所到之處鑼鼓喧天。顧晚奇道:“這個新郎官看著有些年紀了,許小姐不是才十幾歲嗎?”

芸娘停下手中針線,垂首悵然若失,“寒窗苦讀,白頭未中進士的,也有許多呢。”

顧晚自知勾起了芸娘的傷心事,趕緊閉了嘴。隻見新郎迎麵而來,身著□□鳳團褂,束著鏤金冠,彆著紅花繡球。一路上老百姓都仰著頭看這位新科進士,許老太守的乘龍快婿。

“芸娘,快看啊,新娘子坐著轎子來了。”

顧晚興高采烈,指著窗外道:“轎子上梅花枝都是用金子做的,許太守家是不是有一屋子的黃金啊。”

他抬頭去看芸娘時,卻見她恍了神,失了魂一般地看著新郎,流下一行淚來也不知道去擦。

“芸娘......”

顧晚從未見過她這副悲淒的樣子,眼中的神采不再。

自此,芸娘病了大半個冬天,待到快開春時,才恢複了些生氣,她喚來顧晚,問他願不願意跟著自己走。

顧晚說:“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已經長大了,力氣很大,可以去扛東西賺錢養你。”

臉色蒼白的芸娘垂首,眼角已有了細紋,她拿出一個不起眼的小匣子,“阿晚,你悄悄去找錢莊的孔老板,把這個給他,請來為我贖身。天地之大,總有我們容身之處。”

顧晚緊緊揣著匣子,路上殘雪未化,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裡,靴子浸濕了,身上刺骨的冷。但芸娘吩咐的事情,他一定要抓緊辦好。

錢莊的夥計冷眼瞧了瞧這個還沒錢櫃高的小孩,不耐煩地嗬斥道:“走走走,誰家的小孩不看好,錢莊可不是玩的地方。”

“我要見孔老板。”顧晚堵在門口不肯走,高聲喊道:“我要見孔老板,孔老板在嗎?”

“你這個皮猴,喊什麼喊,衝撞了貴客你擔待得起嗎?”夥計上來就要捂他的嘴,孔有財正從樓上下來,皺著眉頭道:“做什麼呢吵吵鬨鬨的。”

夥計立馬老實站到一邊,堆笑道:“老板,這有個孩子來錢莊鬨事,我正要趕他出去呢。”

“一個孩子能鬨什麼事。”孔有財從櫃上拿了塊糖,遞給顧晚,“拿著到街上玩去吧,這是做生意的地方,小孩不能進來的。”

顧晚也不接,隻直勾勾地盯著孔有財,問道:“你認識孔老板嗎?”

孔有財笑了,“你找孔老板有什麼事啊,壓歲錢我們可不存。”

幾個夥計聞言也樂了,顧晚卻認真道,“芸娘叫我到錢莊來找孔老板,你知道孔老板在哪嗎?”

聽到芸娘兩個字,孔有財頓時收了笑顏,把顧晚拉倒一邊,詫異道:“芸娘叫你來的,你是兩年前那個小乞丐?”

他仔細打量著顧晚,當初那個孩子身上滿是傷,一張小臉上糊滿了泥,哪裡看得出來如今這樣乾淨漂亮的模樣。

孔有財道:“我就是孔老板,孔有財。兩年前你撞到我的攤子前,芸娘把你撿了回去,你還記得嗎?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

顧晚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確認之前的記憶。過了一小會,他才從懷裡掏出個小匣子,道:“這是芸娘叫我給你的,請你為她贖身。”

孔有財一時間不敢相信,隨即又歡歡喜喜地接過那匣子,打開一看,裡麵是芸娘這些年攢下來的金銀細軟。

“好,你對芸娘說,明日我就去接她出來,請她先收拾好東西。”

孔有財喜得不知身在何處,還是身旁的夥計提醒他,“老板,商會的趙老板還等著你呢。”

他回過神,拿出一吊銅錢塞進顧晚手心裡,“天冷,回去路上買個烤紅薯吃。隻管叫芸娘放心,她若願意跟著我,我自當三媒六聘,娶她為妻。她若不願,我也會儘心為她安排妥當。”

孔有財匆忙上了馬車,城中年味將儘,鞭炮碎屑灑在汙雪上,乍一看,還以為是梅花落了。

*

慕憐聽得認真,眼中黯然,“孔老板,那個孩子就是顧晚,而芸娘苦等的劉郎,就是如今的許太守是嗎?”

她猛地想起,許夫人喚自己女兒的小名,雲兒。

孔有財點頭,“正是,劉安遠沒有想到芸娘還在許郡。他原本是芸娘父親門下的書生,兩人青梅竹馬漸生情愫,可芸娘的父親為了加官進爵,把她許了一個紈絝子弟,兩人這才私奔逃到許郡。整整十年,他以為芸娘這樣嬌弱的大小姐,早就寫信回家求援了。”

慕憐冷聲道:“芸娘是被劉安遠害死的,對嗎?”

“劉安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榮華富貴,怎肯把知曉自己底細的人留在許郡。他暗中查訪得知芸娘還在天香樓後,恐怕是日夜難安,如坐針氈吧。”孔有財沉下聲音,“就在我去接芸娘的前一晚,她收到一封信,便獨自去了城郊的南漪湖。第二日,便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劉安遠以為他和芸娘的事情從此便無人會說出來了,卻沒想到芸娘也曾托我打探過他的消息。”

“那顧晚呢。”慕憐道,“芸娘死後,他去了哪裡,劉安遠會放過他嗎?”

孔有財道:“一夜人間蒸發,無人知曉他去了何處,都說芸娘養了隻白眼狼,白白供他吃了幾年飯,身後事竟也沒人操持。說來也奇怪,這次再見到那孩子,他容貌與小時候大有不同,隻眼角那顆紅痣和小時候是一模一樣,我才認了出來。”

以劉安遠的禽|獸程度,應當不會放過芸娘身邊任何一個可能知曉此事的人,老鴇迫於太守府的權勢,且此事戳破於她有害無利,便是認出了也不敢說什麼。可顧晚和芸娘同甘共苦幾年,以顧晚的性子,芸娘無故死了,他絕不會袖手旁觀。

那麼,便隻有一個可能了。

顧晚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