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九昭望著蘭祁。

分明晨起進學時,彼此曾同道而遊。

但這一刻,她觸及對方輪廓青澀的麵容,心不知怎的,空蕩蕩的,像是缺了一塊。

一些惆悵,一些酸脹,一些怨懟。

熟悉而陌生的情緒紛至遝來,陳舊到仿佛她與蘭祁之間橫亙著千萬年的歲月。

……

九昭來不及細究自己是怎麼了,神魂又被仍在陰陽怪氣的潮華拉回。

她愣愣的,連帶潮華略顯尖銳的女聲也逐漸渺遠,變得朦朧而不甚明晰。

腦海中唯餘彼時年幼的她與蘭祁的初見。

“昭兒,這是蘭祁,從今以後,你要喚他為兄長。”

“父神,兄長是什麼?”

“兄長就是,為父與你母神之外,真心真意愛護昭兒的第三位親人。”

……

再大一兒,九昭才知曉,說是親人,但蘭祁和她的父神母神並不一樣。

他不過是當年神帝神後攜手出遊時,湊巧發現的一株化形仙草,無父無母,懵懂拙稚,正因為缺少養分而倒在林間氣息奄奄。神後認為相遇即是一段緣分,便將其帶回紫微宮,充作養子。

與九昭神姬的封號對應,三清天眾仙商定後,敬稱他為神君。

儘管蘭祁的人生經曆放到芸生世,足夠編撰成本被天下掉下的餡餅砸中的幸運兒傳奇,但自從九昭記事以來,她發覺蘭祁似乎早就明白了養子中的“養”為何意——

與其說是兄長,他更像是跟在九昭身後安靜的影子,儘職儘責地回報著神帝的收養恩情。

譬如現在。

潮華笑嘻嘻的話音飄蕩進所有人耳中,不知為何瀅羅竟也未阻止。

“不對,說跟屁蟲哪對,應該是犯人和獄卒才是——

“嘻嘻,我看他走過來抓你了,你還不離開呀?忘記上次回去晚被丹曛姑姑罰抄書了?”

蘭祁被神帝親自委派每天和九昭一同上下學,是整個長燁學宮人儘皆知的事情。

長燁學宮男女分室,不在一處學習,且中間還隔了段長長的宮道。

為了辦好神帝交代的差事,又吃過幾次九昭一到放學不見蹤影,回去丹曛姑姑問起來沒法交代的苦頭,蘭祁便求得夫子同意,每日提早半炷香的時間下學,專程來到女學室等候九昭。

少年的步伐踏上遊廊,繞過前庭幾張空了的學案,朝紮堆的少女群靠近。

在嘴仗裡被潮華抓住弱點絮絮個不停,九昭隻覺那聲音變成了無數蚊蠅,鬨得人心煩意亂。

“瀅羅,你快好了嗎?”

她壓抑著脾氣,俯身查看瀅羅手下的筆記進度。

平素總能事事替她周全的瀅羅,今日卻露出抱歉神情:“九昭,我發覺有處內容好像出現了錯漏,得去找夫子再請教一下,要不你先跟蘭祁神君回去,晚點我派人將東西送到常曦殿。”

九昭的兩道細眉頓時擰緊。

什麼嘛。

難道瀅羅改了性子,偏幫起她的二妹來了?

明知道有潮華的言語在先,她這樣乖乖低頭跟蘭祁回去很丟麵子。

更何況,這次又不是偷溜出去玩,等著她的筆記用是正當道理。

九昭的目光變得生硬,一瞬不瞬盯住瀅羅。

在這個過程裡,蘭祁已經信來到她的身邊。

潮華的話,他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一陣風吹過不必入耳,他低聲說了句“我來接你回常曦殿”,然後習慣性地彎下腰去,替她收拾隨手攤在長案上的書卷。

“噗嗤——”

潮華笑得更大聲了。

她跟幾個同伴此起彼伏地說著“蘭祁神君來接你妹妹回家呀”,順帶不懷好意衝她眨眼。

其實說到底,算不了什麼的。

蘭祁來接她,還不是因為幾十年前她下了學偷偷翻牆出去玩,誤闖仙獸森林差點遇到危險。

蘭祁並非要跟她對著乾。

上有父神,下有丹曛姑姑,他作為兄長,少不得要擔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

九昭垂落眼簾,黑漆漆的瞳孔倒映著少年收拾書卷的側影。她不停催眠自己,卻仍然控製不住被嘲笑時的羞惱表情,一點一點漫上麵孔。

“你看看,九昭,你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非要親人操心。

“還不如叫我一聲潮華姐姐,今後不必蘭祁神君費心,我也願意天天送你——”

砰!

一聲巨響將潮華輕佻的話音打斷。

九昭反手劈開麵前的學案,麵色徹底沉下:“今日本殿就要留在這裡,等瀅羅理完筆記。”

她下意識帶上“本殿”的稱呼,發起怒來,女君的赫赫威儀初見雛形。

這下,連瀅羅也顧不上埋首忙碌了。

她急忙替潮華開口:“九昭,你彆生氣,都是——”

然而她的話再次被九昭打斷。

望著手上動作未停的蘭祁,九昭眉峰高高挑起:“蘭祁,你沒聽見本殿的話嗎?”

“九昭。”

哪怕兩人關係最密切之時,蘭祁也從未喚過她妹妹。

他維持著最讓人挑不出錯的態度,將卷冊儘數放入書篋中,這才抬起頭來,好聲好氣同她解釋,“今日是個特殊的日子,丹曛姑姑叮囑過,我們下了學,一定要準時回去。”

“她叮囑了本殿就要聽嗎?你同她不過都是臣子而已,彆忘了自己的本分!”

九昭想也不想大聲反駁。

她的話如薄利尖刀剖開兄妹溫情的外表,露出其中冰涼堅硬的內裡。

蘭祁仍是和煦到極點的神情,看她宛如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他背起鑲金琢玉的書篋,順手將九昭滑落肩頭的鴉色長發捋到後方:“回去再說這件事好嗎?我在外麵等你。”

回答他的,是一計用力的腳踢。

“唔!”

蘭祁猝不及防被踢中膝彎,發出聲悶哼,雙腿卻不曾軟下一寸。

他立在原地緩了一轉呼吸,又慢慢走了出去。

……

九昭在內,蘭祁在外。

他不告知九昭今天是何重要日子,九昭也賭氣不願同他說話。

日頭悄然西斜,即將沉墜之際,姍姍來遲的瀅羅才將修改完全的筆記交給她。

“真是抱歉,耽擱了這麼久,夫子拉著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將我放回來。”

返回二清天西神王邸的車架隻有一座,潮華她們皆在等候,瀅羅沒辦法交談太多,又細聲哄了九昭幾句,這才走向學宮的另一側出口。

偌大的空間轉眼隻剩九昭一人。

她揉了揉癟下去的肚子,腸胃格外配合地發出一聲響亮打鳴。

餓意消化著她的怒火,繼而催動起念頭的改變。

現在沒了那群討厭鬼,她不至於繼續跟蘭祁僵持下去,那就變成了自討苦吃。

況且不聽他的話,在潮華麵前迫使他退讓的目的,自己終究是達到了。

三言兩語哄好自己,九昭一身輕鬆地站了起來,一麵佯裝拍打裙擺,一麵悄悄朝庭院望去。

出乎她的意料。

少年竟然不在那裡。

更闌未至,學宮亮起的四角廊燈映著漫天流麗霞光。

九昭環視四周,再三尋找,確定不管哪個角落都不見蘭祁的蹤影。

到底是什麼重要的日子,能逼得蘭祁被自己打罵幾句,就憤而拂袖離開。

九昭搜刮儘腦海所有的記憶,不確定地想到:似乎、大概、或許今日是蘭祁的生辰?

“……生辰又怎樣?竟敢對本殿無禮!”

通過忿忿的自言自語,九昭企圖將內心的不安和些許愧疚壓下去。

她與留守的夫子打了聲招呼,負手走出庭院。長燁學宮內設有不得隨意動用仙術的禁製,她要穿過兩旁高牆綿亙的宮道,行至最外沿的大門口,才能飛身離開。

過去哪怕沒有蘭祁,也有女婢一路同行。

身在地仙階位,九昭又還沒有學會瞬移之術。

她慢吞吞地走著,想到抵達離恨天還有很長一段無聊的路程,頓時有些愁眉苦臉。

九昭沒有苦惱太久。

很快,在即將繞過一個轉角時,她聽見少年潤如清泉的嗓音:“九昭。”

扭頭,蘭祁手中提著一盞蓮花寶相燈靜默望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路過此處?”

震驚一瞬,九昭以為他在自己身上施了什麼跟蹤的仙術。

蘭祁無奈:“這是離開學宮的必經之路。”

九昭:“噢。”

自然而然發生的對話,消弭了不久前橫生的隔閡。

九昭本想繃緊臉再裝會兒生氣,蘭祁卻快步上來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怕黑,一個人回去路上也寂寞——肚子餓不餓?我的儲物戒裡有丹曛姑姑做的點心,是你最喜歡的春桃千層酥。”

俊美的少年,溫暖的掌心,一下子驅趕掉縈繞在九昭周身的冷清。

她傻傻被蘭祁牽住,兩人一前一後的位置瞬間掉了個頭。

“我不吃,沒到家就迫不及待開始吃零嘴,被彆人看到,我哪還有神姬的樣子。”

蘭祁笑了起來:“好好,不吃,我們九昭殿下從來都是最威風凜凜的神姬。”

“這還用你說。”

九昭輕輕噘了噘嘴,“你不在院子裡,跑到這麼遠等我做什麼?”

蘭祁沒有回頭:“我怕那些西海仙子還會繼續揶揄你,就想著站到她們看不見的地方去……九昭,你若是心中介意,以後我都在遠一些的角落等你回家好不好?”

自身難以立刻做出回答的問題,九昭通常會說不好。

可惜再臭石頭似的脾氣,遇到萬分柔情的湖泊,也隻能落得個撲通沉進去的結果。

九昭不吭聲,亦步亦趨跟在少年身後,沒有著落的視線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人。

最後無意識地落在蘭祁那條被自己踢過的腿上。

被長袍遮掩,她也不曉得蘭祁痛不痛,有沒有受傷。

隻是父神說過,每個人在過生辰的那一天都要開心,否則將會影響到來年的氣運。

被溫言軟語包裹著,九昭的大腦暈乎起來,脫口而出道,“你還沒告訴我,今天是什麼特殊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