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其實,也沒多特殊,是我之前想岔了。

“隻要你好好同我回去就行,我自會跟丹曛姑姑解釋清楚。”

九昭察覺到,這兩句話的中間,蘭祁微妙地多停頓了幾息。

他越是善解人意,九昭的良心就越發不安。

索性反客為主,探入指縫同蘭祁十指相扣,迫使他停下腳步。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嗎?這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還不願意告訴我……”

九昭慣常使用的反問句起了個頭,後麵漸次變輕,透出幾分不好意思的溫柔。

被她猜中秘密的少年亦轉過身來,那天邊的晚霞仿佛將淡的紅的顏色染在了他的麵孔。

“我、我不是為了表達自己的生辰有多特殊……隻是想你陪我吃一碗長壽麵。”

課堂上、人群裡、神帝前,從來不失分寸、氣度沉靜的少年,說出自己埋藏已久的兒女心事時,也會遭遇舌頭打結。

蘭祁咽了口乾澀唾液,在九昭灼灼的視線裡,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丹曛姑姑說,分嘗過長壽麵,我來年的好運也會共同分享給你。”

好運嗎……?

她自降生就是三清天神帝的獨女,這世間應該不會有人比她更加好運。

聽到這句話,九昭有些迷茫,數道念頭在腦海打轉過去。

在日輪光輝微茫的暮色裡,她陡然感覺到蘭祁掌心傳來的暖意。

宮道兩旁,高牆巍巍,空氣中傳來更遠處的草植花卉香氣。

雲端有不知名的靈鳥穿梭,婉轉的啼鳴,倏地一下鑽進她心底。

九昭的心臟也跟著鳥鳴一下一下,失去了規律的跳動節奏,見蘭祁低頭沒看自己,她咬住下唇,愧疚、動容、慌張、羞澀……共同交織成一種陌生的悸動。

她不知這種悸動叫什麼。

隻是突然想為蘭祁做一些事。

“……怪你,也不早點和我說你生辰將近,害得我來不及準備禮物。”

良久,九昭略顯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蘭祁下意識抬起眼睛又要道歉,人卻被她拽著調轉方向,朝高牆之間不知名的窄路跑去。

“誒,九昭——”

“罷了,你先跟我來,收到以後可不許嫌棄!”

沒有屬於神姬神君的儀仗跟從,沒有斂眉屏息的仙婢簇擁,兩人放開腳步,如投向森林的鹿群般飛奔在長燁學宮的青岩磚上,九昭臂間挽著的輕紗披帛亦散落在夜風裡。

七拐八繞,跑到彼此鼻息漸沉,九昭呼呼喘著氣,終於放開舍得放開交握的雙手。

在他們麵前,是一棵拏雲攫石,樹冠如雲的古木。

它被一圈半人高木質的雕欄圍了起來,枝梢和枝梢之間掛著無數火紅的祈福絲帶。

“你應該知道長燁學宮的名字由來吧?”

九昭扶著膝蓋,休息片刻,仰臉欣賞絲帶散發出來的輝光構建而成的盛景。

蘭祁似有所感,輕聲回應:“長為長棠,燁為明燁,兩位上神結成恩愛伴侶,在二清天開辦學府,無論何等身份資質,皆可入學共聆,數萬年間遍地桃李。後其於仙魔交戰中不幸隕落,神帝為表紀念,將二清天正式開創的學宮題字為‘長燁’——意作‘仁心恒長,啟燁世人’。”

蘭祁有過目不忘之才,更何況隻是背誦一段三清天人人皆知的往事。在長燁學宮進學萬餘年,他同樣清楚眼前這棵祈福樹無比靈驗,總有學子會在大小節日和考試前掛絲帶祈願。

所以九昭送給他的禮物,就是帶著他一同祈福嗎?

心中如此作想,少年神色一變就要流露出動容,然而一個眨眼,他卻看見九昭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身影消匿在蔥蘢樹葉之間。隨著她的行動,樹乾一陣搖晃,不知在做什麼。

“……”

蘭祁忍不住感到頭疼。

他扶著額角,迅速環顧四周,確定九昭的所作所為無人發現,才壓低嗓音無奈勸阻:“九昭,你快下來,若被人看到你如此對待祈福樹,恐怕明天帝座那裡又會收到無數匿名告狀信。”

“彆急,你替我望風。”

九昭理所當然地將他拉入從犯陣營。

她身量纖細,尚未完全長開,穿梭在枝椏間,忙忙碌碌一陣,終是撫掌朗笑:“找到了!”

說著,她探臂摸向樹冠頂端,將兩條不起眼紅絲帶解了下來,又順手折斷一雙嫩枝。

“蘭祁,我要下來了,你接好我!”

嘻嘻笑著,九昭猛地從十幾丈高的樹頂跳下。

蘭祁的動作比大腦更快,一個箭步衝上去就要充當肉墊。

九昭下墜的身軀撞進他懷裡,兩人不約而同哎呦一聲,抱著在磚地上滾了幾圈才停息。

“你沒事吧?”

顧不得拂去長衣上的落葉灰塵,蘭祁拉著趴在他臂彎的九昭看著不停。

“沒事,我有著天底下最堅硬的鳳凰骨,這點痛算得了什麼?”

九昭抹了把麵孔,滿不在乎。

她拉著蘭祁一同靠坐在柵欄邊,獻寶似地攤開掌心,“看,這是我要送你的禮物!”

輕飄的絲帶,柔嫩的樹枝。

蘭祁想不出來這兩者的作用,以及能與禮物產生什麼聯係。

九昭賣了個關子,將東西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拿起一條絲帶和一根樹枝快速編繞起來。

三下五除二,紅綠相間的手環在她掌下誕生。

九昭抓住蘭祁的手腕,小心翼翼把手環穿過去,正合他的尺寸。

她又依樣畫葫蘆,編了根尺寸更小一些的,半是撒嬌半是命令蘭祁為自己戴上。

兩根手環在各自腕上安家的刹那,一陣遊靈似的白光乍現,絲帶與枝條越纏越緊,與肌膚的空隙也越變越小,最後蘭祁試了試,它變成了不可摘下的狀態。

“這棵樹的真名,叫做相思樹,是學宮裡年紀最大的夫子告訴我的。

“相思樹生連理枝,當年兩位上神將它合種,期盼彼此相思相伴,白頭共度。

“在相思樹長成後,他們也由此掛上了第一根祈福絲帶。隻是許下的願望在心中,並不在筆間,最初的絲帶上麵什麼都沒有,不像現在寫滿了願望的那些,附有一層不可窺探的禁製。”

九昭邊講邊撥弄手環,彎起的眼眸比悄然布滿蒼穹的星辰更加燦爛。

待到聽完故事,蘭祁也對手腕上的絲帶來曆有了眉目。

“這是長棠明燁兩位上神當年所掛的那兩條?”

他將左手抬起,盈盈華光襯得腕骨清瘦,指節如玉,不見半分瑕疵。

九昭輕輕點頭。

她把同樣佩戴手環的右手湊了過去,與蘭祁的手環挨在一起。

“蘭祁哥哥,這是我送你的兩萬六千歲生辰禮物。

“連理成環,生生相伴。”

……

愛就是愛,恨就是恨。

貴為神姬的少女活了兩萬餘歲,感情卻從來熱烈直白。

她的雙眸晶晶亮,麵孔紅撲撲,嘴唇比常曦殿花園裡怒放的玫瑰還要婀娜。

含有鮮明情愫的言語出口,蘭祁眼中最平靜的湖泊也不可避免開始洶湧。

突破生平的自持,他忽然不由分說將九昭直接攬進懷中。

少年的懷抱那樣熾熱,自背後交疊的手臂仿佛要將九昭生生溶入骨血。

九昭忍著肩胛骨傳來的痛楚,回應著蘭祁的熱情,口中歡喜地催促著:“祈福樹下,許願是最靈驗的……許個願望吧,蘭祁哥哥,我想知道你想要什麼。”

“……昭昭,我想要的,隻有你才能給我。”

不知何時,少年的嗓音轉變成屬於青年的磁性低沉。

蘭祁微涼的唇緣湊近九昭滾燙的耳廓,冰火相觸,愛欲癡迷,激發最原始的衝動。

九昭顫抖一瞬,檀口無意識張合:“……你想要什麼?”

回答她的,並非蘭祁的話音。

少年的手指隔著布料,緩慢摩挲她的後心,一下、一下又一下。

於是癢意如蟻群一路鑽進心裡。

九昭的腰肢徹底軟下。

此時此刻的她,是藤蔓纏繞在樹乾上,經由雨露恩澤開出的花。

難以用言語表達,她乾脆用化為春水的嗓音,反反複複喚著蘭祁。

“蘭祁、蘭祁、蘭祁……”

未知幾聲之後,利刃刺破衣衫,捅入肌膚的噗呲聲在耳畔響起。

後心口陡然迸發出尖銳的疼痛。

蘭祁掐著九昭的後頸,迫使她弓起的身軀遠離自己。

另手慢條斯理,把指腹沾染的鮮血抹上如九昭紅芙綻放的明豔衣裙。

心臟被捅穿,血液大口大口自喉間湧出。

劇痛裡,九昭試圖詢問為什麼,喉管卻被熱液堵塞,隻能發出透不過氣的窒喘聲。

蘭祁垂眸俯視她,淡淡微笑起來,眉目清雅不可方物。

“你辱我多年,我當然想要你死。”

……

所有景象倒置,綠樹、鮮血、月白長衣迅速褪色成為黑白。

“嗬嗬——”

九昭捂著心臟大口大口喘氣,她維持不住打坐的姿勢,蜷縮在蒲團上,身子發顫,冷汗淋漓——血肉被貫穿的疼痛叫人心有餘悸。

緩了不知多久,九昭才重新睜開雙眼,蒼白的麵色讓她如同一具僵死女屍。

長案上,花盆裡,吸收心魔之力開至繁茂的攝念花被赤光點燃,正在化為灰燼。

九昭眯著濕漉眼尾,吃力思考片刻,才認出那赤光是她受到生命危險時自體內釋放的鳳火。

“恭喜你,一炷香的時辰不到,就脫離了心魔幻境。”

扶胥的目光從焦黑一團的土壤上方抽離,他口中說著恭喜,神情卻並未呈現歡喜。

九昭順著他視線轉動的方向,看到了半空中結成的一張網。

半透明的黏絲漂浮在空氣中,無需借助任何支撐物,米粒大的紫色小蛛在網上辛苦勞碌。

隻是,說網也並非單是網。

除了最外沿的蛛絲,餘下聯結的脈絡儘數消失,蛛網化作一方播放景象的媒介。

而其上正在進行的畫麵,赫然是她在幻境裡和蘭祁發生的事情。

爭執吵鬨、等候和好、攀折贈禮……再至意外死亡。

扶胥不開口,九昭隻能僵著身子,陪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場麵最後定格在蘭祁輕描淡寫說著“想要你死”的麵孔上。

深深呼出一口氣,九昭難以評判究竟是被蘭祁悔婚拋棄,自己還要在幻境裡繼續自作多情丟臉,還是陪著現夫,旁觀自己和“前夫”情竇初開表白早戀更加丟臉。

她緊繃肢體不動,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半晌,扶胥毫無波動地開口:“不過,被幻境中的心魔殺死從而脫身,不能算作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