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胥的真身是棵樹,連帶著胸膛也硬得好像老樹皮。
這一下撞得九昭頭暈眼花。
她捂著鼻梁,眼冒淚光,踉蹌後退半步,偏又左腳絆住右腳,就要原地表演摔個屁股墩。
行為比理智更快,扶胥想也不想伸手攬住了她。
沉浸於尖銳疼痛裡,九昭熱烘烘的體溫,無自覺地與青年自帶草木清香的懷抱靠近。在這個本該旖旎卻無半點旖旎的時刻,不知怎的,扶胥渾身上下僵硬一瞬,耳尖悄悄泛出幾分紅意。
這紅映在扶胥冷白的肌膚上分外明顯,如同綠葉叢中綻開的初春桃花。
於是,幾轉呼吸後,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的九昭,將他莫名其妙的反應看在眼裡,更生氣了。
“你是存心的嗎!”
她氣得一把將他推開,揉著鼻子大聲反問。
小巧的、荷瓣似的麵容,與他相同的薄紅,恰恰點在鼻梁正中,看起來可憐又可愛。
扶胥意識到自己的目光過於無狀,迅速垂下眼簾拱手:“殿下見諒,臣不是有意的。”
跟個悶葫蘆有什麼好說的!
瞧著對方道歉都想不出來柔情蜜語的木頭樣子,九昭隻覺被撞到的肌膚一跳一跳的,煩躁的熱意自鼻尖燎到心底。她本就因著耗費仙力精神不濟,聞言冷哼一聲,繞過扶胥就想進殿休息。
見九昭又要走,扶胥這才記起自己一路跟隨的目的。
情急之下,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殿下,臣有話要同您說。”
九昭柳眉一豎:“扭捏一路究竟要說什麼,難不成是想詢問禮物之事?你可彆癡心妄想!”
似乎是錯覺,這句話出口,她冷不丁發覺青年眼中神光暗下去一點。
“臣當然不會如此自作多情。”
低聲剖白半句,扶胥線條優美的薄唇一抿,使力將九昭帶進寢殿,另手關上大門,“臣想問的是,殿下有沒有思考過,帝座關您三個月禁閉的真正用意。”
朱映都提前回來了。
名義上與她是一家人的扶胥,掌握神王邸內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屬正常。
隻是從未婚夫妻,到合巹神侶,兩人相處千年,扶胥進入她寢殿的次數屈指可數。
九昭正有些奇怪青年的反常,耳邊倏忽響起他公事公辦的問題,便沒有過多思考地脫口而出道,“能有什麼用意?北神王的嫡子被本殿打成這樣,父神自是要做做樣子,給個態度。”
然而,扶胥並不滿意這樣的回答,凝視她的眸光沒有任何變化。
九昭被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一縷不自在攀上後頸。
她欲反唇相譏堂堂扶胥上神有什麼高見,大腦卻在青年兩道內含深意的視線裡,不由自主思忖起這回闖禍鬨到神帝前所得的懲罰,和從前有哪些區彆。
這麼多年最嚴重的一次,是她和前來做客的東神王妃之侄起了爭執,一怒之下將其推進了位於二清天邊緣浮島,設有上古禁製的石洞裡,害得他被關了五天五夜差點虛弱而死。
事情被揭發時,神帝也不過讓她當麵道歉,另外再罰抄寫三清天規兩百遍。
她仙生中僅有的兩次長久閉門不出,都是自覺丟臉,無法見人,而非來自誰的懲罰。
那九尾孟楚犯錯在前,她打便打了,哪及過去的事情危急。
所以父神下令關禁閉——
九昭不斷變化的表情,叫扶胥看出她的內心交戰。
他索性點破:“殿下說潛伏在神王邸是為了捕捉極樂鳥製作禮物,這樣的謊言騙得了北神王,卻瞞不過了解您的帝座。想來是帝座誤以為您要參加仙考,特地去偷偷收集對手的信息。
“帝座一向對您頗為縱容,隻是仙階的晉升頒詔容不得馬虎。這次禁閉名義上是給北境一個交代,其實靜下心來細究,說不定是帝座想要告誡您參加仙考需堂堂正正,不得違反天令。”
九昭越聽眉毛皺得越緊。
為臣者不可隨意揣度君上的規矩,祝晏都知道,沒道理身為上神的扶胥會明知故犯。
除非是有誰想要借他之口說給自己聽。
她同扶胥大眼瞪小眼片刻,不確定地問道:“是父神讓你跟本殿提起的?”
扶胥不點頭也不搖頭。
有時真相不必非要求得一個肯定,單看對方行為舉止就能找到答案。
父神找扶胥,要給她留有麵子,未必會說得這麼直白。
隻是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
九昭泄氣地耷拉肩膀,坐倒在寢床上:“這是哪來的烏龍,本殿何時說過要參加仙考——”
“誤會已然釀成,帝座密音傳話時頗為欣慰。
“下令關禁閉多半是為了便於殿下好好準備,難道殿下要叫帝座失望?”
扶胥三言兩語,勾勒出一個滿含期望的慈愛老父親形象。
若說九昭當世的軟肋還有什麼,那父女親情便是其中最要緊的部分。
過往神帝不提讓她上進,她也就自欺欺人地躺平當條鹹魚。
如今得到托付,從不知委婉為何物的扶胥,乾脆把神帝望女成鳳的期盼攤到明麵上。
九昭咬著嘴唇,心中明了這次仙考注定失敗,更難在臉麵和親情中做出取舍。
奈何扶胥既然奉命來做說客,就不會僅是點到為止。
“其實殿下有沒有想過,顏麵是要靠自己有本事才能贏得的,而非躲在常曦殿裝作什麼都沒聽到,便是從未丟臉過。”好家夥,這回當真是實打實的嘲諷了。
九昭被他戳在逆鱗上,幾乎立時就要炸毛:“你今天怎麼這麼多話?!”
扶胥側身躲開她踢過來的一腳,徑自淡定道,“已經幾千年過去,殿下每每聽到他人提起往事都會表現出無比在意,這就給了心懷惡意之人一個信號,隻要抓住不放,殿下就會反複跳腳。
“所以害得殿下顏麵有失的並非旁人,正是殿下自己。
“您不肯放過自身,旁人更要加倍攻訐您。”
九昭連踹幾腳碰不著扶胥的衣角,從床上彈跳起射,就要撲過去捶他:“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光風霽月!還不是你成婚不到一個月就跑到神魔邊界,害得本殿的顏麵一丟再丟!”
按捺多日,彼此忍了又忍,扶胥的話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九昭一邊大罵他,一邊如同過去言語不和無法相互說服時那樣,追著他打起架來。
兩人一紅一黑,一攻一守。
為表公平,如同芸生世的肉體凡胎那般,比劃起拳腳功夫。
在九昭猛烈的進攻中,仙力儘失的青年步法沉穩依舊,毫無半點淩亂:“是,蘭祁是害殿下丟臉之人,臣亦是害殿下丟臉之人,臣還安穩地做著您的王夫,蘭祁還在焚業海當著他的業尊,唯有您,隻能仰仗神姬的身份,帝座的威勢狐假虎威地過日子,卻不能真正傷到我們分毫。”
“扶、胥!!!”
“您不想努力修行,是怕吃苦嗎?還是畏懼捱不過天道拷問,終致丟失性命?”
故意留出破綻,給予九昭能夠擊中自己的希望。
又在她欣喜出拳之際,以刁鑽的姿勢扭身避過。
看透對方單一攻擊套路的扶胥,平淡語氣流露出一絲鮮明嘲諷,“看來,顏麵也並不如您所說的那般重要,比起讓他人心服口服閉嘴,還是自欺欺人地活著更要緊。
“噢,還忘了告訴您一件事。
“孟楚世子被您打成那樣,也沒有退出仙考回到北境養傷,依舊在命醫仙們加緊治療。
“神王邸內事件發生的真相,放眼整個三清天,有幾人能夠了解得一清二楚,或者是,又有幾人真正想要了解清楚。他們隻會說,看吧,不學無術的九昭神姬又在作威作福——
“而身為罪魁禍首的世子孟楚,卻能夠憑借堅持參加仙考,收獲身殘誌堅的良好風評——
“殿下,您真的能夠咽下這口氣嗎?”
認識幾萬年,哪怕在新婚夜晚,九昭都不曾聽到過扶胥說出這麼長一串話。
今時今日,他難得不再惜字如金,目的竟是為了嘲諷她——
嘲諷她這個與他合巹結契的妻子!
扶胥使出的激將法固然粗陋,但九昭不得不承認,它十分管用。
什麼他人目光,什麼性命安危,都在洶湧上行的鳳凰血氣裡焚燒殆儘。
九昭尖嘯一聲,巨大的、半透明的、熊熊燃燒著的赤紅雙羽在她背後交錯現影。
察覺到她不顧規則,似是要用仙力來對沒有招架之力的自己下手,扶胥頓時修眉擰緊。
“殿下,臣——”
“你以為本殿要用仙術來對付你嗎?”
九昭眼瞳明滅如火,指尖浮著一小簇仙光緩步朝他走來。
饒是扶胥,也無法判斷被激怒時,九昭會做出怎樣不可挽回的行為。
他麵沉似海,不由自主後撤摸向殿門,試圖引起殿外仙侍們的注意。
九昭卻突然將仙光盛放至最亮,借著迷花扶胥雙眼的間隙,反手狠狠揍上他的俊臉。
沒有仙靈加持,天生大力的她仍然一拳把扶胥揍得唇角開裂。
望著對方狼狽中招的窘樣,她終於咧開嘴,皮笑肉不笑:“兵不厭詐嘛,扶胥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