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踩著人的手心,讓對方侍奉穿鞋,這樣的招數九昭用過很多次。

而且樂此不疲。

從上向下的姿勢,最容易看清被強迫者眼睛裡最真實的情緒。

這等放眼離恨天有點品階的女婢侍官都不必伺候的工作,九昭讓蘭祁做過,讓扶胥做過,讓初來守衛她的朱映做過,也讓昔日各式各樣背後說壞話、當麵挑釁的男男女女做過。

她觀察著他們。

心機淺薄的控製不住咬牙切齒,有些城府的斂著睫毛極力忍耐。

像蘭祁那等老練成為人精的,以及扶胥這等常年如同冰塊的,則是沒有多餘表情。

但無論怎樣,九昭還沒有遇見過反應接近於祝晏的。

她使力碾著青年修長的指骨,口腔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十足的輕慢看低。

可祝晏偏生從衣袖裡掏出一方繡花的白帕,手上很穩地托住她的單隻腳掌,像是對待最普通的日常仙務那樣,從織襪到緞鞋,小心翼翼,一絲不苟地完成。

整個過程,祝晏麵容平和,既不羞惱,也不諂媚。

他的動作就跟包裹九昭腳心的手帕一般,柔和、妥帖,又留有餘地。

這一下,把存著八百十種手段的九昭突然弄不會了。

“你不生氣嗎?”

已經穿完一隻腳,剩下另一隻套上織襪,就差最後一步。在祝晏操縱仙術去探丟得有些遠的緞鞋當口,九昭的右腳陷在他溫熱掌心不自在地蜷起,忍不住盯著他的眼睛逼問。

“侍奉殿下,皆是應當,臣為何要生氣?”

祝晏的目光不閃不避,凝在唇角的笑容一如初見時分。

九昭看不懂他,又覺這人來到自己麵前,像極了任人搓扁揉圓的麵團,沒半點脾氣:“世人苦苦為神成仙,有些為了站在力量的高處,有些為了心中的大道至理,你已然身處金仙位列,實力不俗——難不成拚儘全力向上爬,就是為了做這些服侍彆人的活計?”

“臣其實沒有那麼遠大的理想。”

遠處的緞鞋如牽線風箏般回到祝晏指間,他將九昭的腳掌曲起,暫放在膝蓋上,視線專注地整理著被踩皺的鵝黃鞋麵,“出謀劃策也好,捧茶侍奉也罷,臣隻想做主君身邊有用的人。

“更何況,職位無貴賤,殿下認為,身為世子的孟楚,就一定比離恨天的仙侍高貴嗎?”

那當然不是。

在她心中,三清天隨便拎出來一個人品清白的散仙,都比孟楚那坨爛泥能扶得上牆。

祝晏的一番言論通往內心未曾設想的領域,也更加符合不以身份,而以喜惡結交朋友的九昭的喜好——凝著眸光略作思考,想通之後,九昭白皙小臉上的神情微微發亮。

她捉弄青年的心思也頓時淡了許多。

九昭沒吭聲的間隙裡,祝晏將她穿好鞋襪的右腳放了下去。他發揮手帕的最後一點作用,擦拭乾淨兩隻緞鞋上莫須有的塵埃,而後彎起一雙狐狸眼:“未知殿下對於臣的侍奉滿不滿意。”

月光般的長發。

翡翠般的眼眸。

這般盛世美顏,如此做小伏低。

注視他半仰的麵孔,九昭打了個響指,撤去阻擋在他身後的屏障,心中亦後知後覺湧起一縷本能念頭:或許,蘭祁、扶胥構建的王夫形象皆是錯誤的,如祝晏這般的柔情體貼才算不錯……

呸呸呸。

自己與扶胥還未合離,先把事情想那麼遠做什麼。

忠貞與道德變作縮小版的九昭,在腦海上躥下跳唾棄著她。

九昭打了個激靈,從祝晏雙眼化成的萬頃柔波中掙脫,她有意誇獎,最終又礙於內心的浮想嘴硬道:“侍奉得確實不錯,此番回去後倘若孟楚容不得你,可以來本殿的離恨天做名侍官。”

撂下這句話,九昭原地蹦跳兩下將鞋襪踩實,便急匆匆地轉身走了。

仿佛再多留一秒鐘,有關理想型王夫的遐思又要重新複蘇。

她離開後,祝晏沒有立刻站起身。

他撿起被揉作一團丟在草地上的手帕,像是對待珍寶般將它重新展開,一一撫平褶皺。

接著,他將手帕放進袖口,迎著風輕輕呢喃道:“來離恨天做侍官嗎……

“臣謝過神姬殿下的恩典。”

……

為了掩人耳目,九昭耗費仙力瞬移回離恨天。

令她意外的是,在常曦殿外等候她的不僅有朱映,還有一身常服的扶胥。

朱映率先走了上來,簇擁九昭朝內殿走去。

而明顯有話要說的扶胥,見九昭沒有同自己打招呼的意思,遲疑兩秒,走在了她的另一側。

有過合修時最窘迫不堪的經曆,一時間扶胥也不知該如何直視九昭的眼睛,他的視線放空,望著幾丈外的虛空之處,主動開口:“臣收到了帝座要您閉門思過三個月的旨意。”

九昭的臉皮要比他厚得多,更不提心境有過大起大伏,早將午後的合修記憶忘得七七八八。

“噢。”

她敷衍地吱了聲,絲毫沒有對話的興致。

扶胥隻好又道:“還有,殿下的寢殿後院,掛了個幾十個鳥籠,皆是北神王送來的禮物。”

九昭頓步:“什麼鳥籠?”

扶胥卻抿起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回應這個問題。

還是左手邊的朱映代答道:“殿下不是在神王邸中說過要給扶胥上神製作一份禮物——崇黎王不知殿下需要多少染料,因此將神王邸周圍的極樂鳥捉了來,儘數贈予殿下。”

提起極樂鳥,九昭趕緊把儲物戒中祝晏送來的那一對放了出來。

活蹦亂跳的小鳥棲息在銀霜鳥籠內,嘰喳著,將嫩黃的小嘴伸出籠隙,蹭了蹭九昭的手指。

真是自找罪受。

原先隻要放飛兩隻就好,現在卻要照看一大堆。

九昭腹誹著,耳畔響起朱映略顯困惑的聲音:“奇怪……殿下這兩隻,看起來倒是十分精神,北神王送來的那些全都趴在鳥籠中,有氣無力的,臣起先還當是離開神王邸不適應。”

聯想到祝晏之前的做法,九昭很快察覺出問題所在。

極樂鳥全身上下都能做染料,想要使用無需顧及它們的死活,搗碎後放到容器裡保存就好。

這些生命的存在,在北神王的眼裡不過是上色的工具。

既然死去也能利用,他又怎會消耗力量,去給數量眾多的鳥籠一一施加控製溫度的術法。

“糟了!”

九昭無視欲言又止的扶胥,將手上鳥籠拋給朱映,提起裙子就往後院飛奔。

等她穿過冗長回旋的廊道,來到豢養鳥兒的花園,那些最為活潑好動的生靈已經奄奄一息。

九昭想也不想,釋放仙術轉化起五行為火,自帶熾熱高溫的真血之力。

火本與水相衝,想要將自身的仙力壓縮到極寒狀態,又談何容易。

時大時小的火焰懸浮掌心,被仙力催動著,一點一點由赤紅化為霜色。

整個過程,受困於五行阻隔,九昭轉化得艱難且緩慢。

等到接連將控溫仙術同時施加在十來個鳥籠上,恢複籠內溫度,讓垂死的極樂鳥重獲生機時,她不複往昔遊刃有餘之態,逛街額頭落下力量損耗過度的涔涔冷汗。

救下一批,還剩下三十多隻。

九昭呼出一口氣,又要凝聚仙力,手卻被一隻大掌握住。

“木屬性不似水火對立,要釋放控溫術更為容易,殿下將臣的封印揭開,臣來做就是。”

說話間,扶胥喚住學著九昭試圖催化自身火係仙力的朱映,“煩請朱映仙官召集離恨天內水係的仙官侍婢,讓他們催動仙力製成寒露,喂籠內過熱的極樂鳥服下,情況應該會好轉些。”

事情急迫,九昭也顧不得問罪扶胥的越俎代庖。

她一個眼色過去,朱映的身影會意消散在遊廊之下。

她又反手扯住扶胥的衣襟,迫使他俯落頸項,揭掉他額頭中央現形的黃符。

感受著力量湧動,扶胥雙手締訣,遠比九昭的手法更加靈活磅礴的控溫術顯露霜花結印。

霜花緩慢旋轉放大,而後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變作無數箭矢般的分影射向鳥籠。

九昭的眼珠隨著術法運行的軌跡移動著,目不轉睛看完這一行雲流水的過程。

她勉力降低火係仙力的溫度,幾乎耗費了大半力量,才同時施加了十來道控溫仙術。而重傷境界隕落的扶胥,輕描淡寫就將剩下的幾十個鳥籠儘數結印——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又觀察片刻,確定救治及時,沒有一隻極樂鳥死去之後,朱映去喊的人也到了。

蘊著仙靈的寒露被女婢侍官們,一滴一滴細心喂進嗷嗷待哺的鳥喙中,清脆的鳴啼聲重臨。

將符紙重新送回完成任務的扶胥的額心,九昭倚在廊下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裡,旁觀這些人分工的分工,救助的救助,突然發覺自己變回了局外人。

難以形容的念頭在腦海流轉,她又意識到惡名遠揚的九昭神姬,為了幾十隻鳥差點耗儘仙力,傳出去著實有點可笑,便摸了摸鼻尖,打算趁眾人未曾注意轉身離去。

放輕腳步,挽著披帛,她無聲行在遊廊,一陣風似地刮過。

沒走幾步,神識很快感應到另一人同樣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

起初墜在迤邐裙擺的末尾,接著像是為了試圖證明存在,大步走在落後她半臂的位置。

不用回首,九昭也知曉是誰。

她不搭理扶胥,扶胥就沉默相隨。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回到了九昭的寢殿附近。

九昭終於不耐煩了,她猛地轉身:“你一直跟著本殿乾什麼?嘴長在身上難道不啊——”

質問的話到結尾處,轉變成短促驚叫。

內心反複醞釀著說辭難得出神,扶胥來不及收回腳步,胸膛驟然撞上了九昭小巧的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