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逸散的金光一點一點凝結,九昭身後無人的草地,霎時顯出一具頎長男形。

是祝晏。

儘管神王邸中有他幫忙作證在前,但九昭眼底的寒冰依然未消融本分。

“你鬼鬼祟祟地跟著本殿做什麼?”

青年俯身作揖的間隙,她伸手抹了把臉,淡聲發問。

祝晏攤開手掌,銀白鳥籠懸空浮現,裡麵是一對原本棲息在神王邸飛簷上的極樂鳥:“父王揣度殿下回到離恨天中再欲相見多有不便,於是遣臣趕在您上天輦前先把這對鳥兒送出。

“臣追過去時,正好看見您和朱映仙官說完話,朝反方向飛走了,所以——”

祝晏的話,交代清楚自己隻是碰巧撞倒,而非蓄意隱匿身形跟蹤九昭。

“本殿沒有立刻回去關禁閉的事,你不許說出去。”

望著他純良的麵孔,九昭呲出尖牙,惡狠狠恐嚇一句,轉眸看向鳥籠中的弱小生靈。

兩隻流光溢彩的小鳥。

加起來僅有九昭的手掌大小。

在籠子裡來回旋飛,啼鳴低囀,似乎並不明白自己即將迎來的處境。

……

捕捉極樂鳥不過是九昭應付北神王所用的借口。

方才沉浸在自傷的情緒裡,倒還真沒想過拿到手要怎麼處理。

她略作思忖,詢問青年道:“極樂鳥需要生活在極寒之地,而本殿的離恨天四季如春,你且告訴本殿,要怎樣才能讓它們在離恨天存活下去?”

祝晏的目光交織幾分驚訝:“原來殿下不是要將它們立刻搗碎充作染料。”

九昭皺眉:“那等殘暴之事,本殿豈會——”

話語斷成半截,九昭轉念心想何必要跟不熟的人展露真實打算,便硬生生改口,“距離本殿完成禮物尚有一段時日,上色是最後一步,本殿不想讓它們死得太早,破壞最終效果而已。”

“原來是這樣。”

對於九昭內心念頭的篤定隱在驚訝情緒背後,祝晏裝作恍然大悟,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並不揭穿九昭的嘴硬,轉手在指尖蘊起金光,為鳥籠附上一層仙術。

“給。”

祝晏將鳥籠遞了過去,九昭的手指觸及底座邊緣,頓覺寒意刺骨,“臣下了一道寒霜禁製在鳥籠內部,隻要不放它們離開,這對極樂鳥就能平安無事地在籠子裡生存下去。

“另外,殿下每天派人給它們喂些沾染仙靈的寒露就行。”

不慎被凍了一下,九昭沒再試圖用手接過鳥籠。她一揮袖,將鳥籠封進儲物戒中,心中到底不忍這對極樂鳥困在籠裡一生的悲慘命運,暗忖等回頭結束禁閉,自己就將它們放歸北境。

她自顧自想著,待回過神來,完成北神王委派任務的青年依舊沒走。

他過高的身軀杵在九昭麵前,擋住從三清天頂端灑落下來的明媚日光。

“你怎麼還不走?”

陰影籠罩在九昭臉上,她抬起頭,滯悶心緒難消,生出幾分不耐。

祝晏凝視她幾瞬,含笑道:“隻是在想,殿下果真如臣猜測的那般,心軟又良善。”

心軟。

良善?

這兩個詞彙用來形容瀅羅,九昭倒是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可放在自己身上……

九昭頓覺頗為新奇,隻是顧及祝晏前番寧願違抗孟楚也要幫助自己的行為,一時難以對青年是真的公正不阿,抑或趨炎附勢下定義,便提防地盯著他道:“本殿大半個時辰前才用打神鞭將你王兄抽得死去活來,你轉頭就在這裡誇本殿善良,就算要睜眼說瞎話也彆太荒唐。”

九昭的話中譏諷意味十分明顯,換做任何一個存在微妙意圖的人,都會被刺得麵皮發燙。

而祝晏僅是平心聽她說完,隨即彎起狹長眼梢,青藍色的瞳孔仿佛嵌著兩汪柔波:“有功當賞,有過當罰,殿下秉公論處的行為,怎能成為外界評判殿下為人的標準。”

“你沒聽見父神說嗎?就算孟楚有錯,本殿也不該隨意動用私刑。”

九昭也沒想到,有一天身份局勢會倒轉,變成她指摘自己的錯誤,而另一方拚命替她找補。

祝晏還是一本正經向著她說話:“不怪殿下氣惱,倘若臣處在殿下的位置,聽見有人肆無忌憚利用早逝的母親來猛戳臣的痛楚,臣也斷斷不會輕易放過那人一馬。”

有些話,評價的雖是旁人,代入的卻是自己。

九昭打量著祝晏的表情,發覺他在提及“早逝母親”幾個字時,眉眼的陰霾一閃而過。

三清天素來有“西北雙絕”的美稱,指的便是以容貌才情聞名遐邇的西海瀅羅和北境祝晏,相比瀅羅高貴的血脈和下一任西神王的身份,祝晏不過是北神王的庶子,母親已在萬年前去世。

結合神王邸內,孟楚對待祝晏的嫉恨態度,大約平日他也沒少拿這件事嘲諷祝晏。習慣了在自家一畝三分地作威作福的日子,孟楚才會身處二清天的神王邸好如此無所顧忌。

九昭突然理解了祝晏替自己說話的緣由。

也由衷認為,把孟楚打出半副原形還是下手太輕了。

“你話裡真正的意思,本殿聽明白了。”然而同病相憐歸同病相憐,九昭終究沒有單純到一見他人示好,就接受投誠將其庇護在自身羽翼之下,她索性開誠布公,“本殿從來不喜歡欠彆人人情,你幫過本殿,本殿許你一個承諾,但你彆想著利用本殿摻和你們北境的內部爭鬥。”

“臣不敢有這樣的意思。”

祝晏重新作揖,束在其腦後的白發頓時滑落肩頭,傾瀉如九天流銀,“臣今日站在殿上說出實話,也不是存著讓殿下欠臣人情的心思——臣的所作所為,一為世道公平,二為感同身受。”

被風牽引著,幾縷調皮的發絲揚起,飄向九昭這處,仿佛無數隻渴望觸碰又收回的手。

九昭不叫他起來,他的手始終交疊在身前,維持著最謙卑的姿勢。

一個侍妾所生的區區庶子,生來不受重視,又因著大殿作證,徹底得罪了本就看他不順眼的嫡長兄——他不擔憂自身回到北境的命運,反而同情起她這位三清天最尊貴的神姬。

該誇他正直勇敢,還是該嘲笑他的頭腦天真?

盯著青年頭頂樸素的青玉長簪片刻,九昭抱臂向前,倏而一把掐住他的下頜。

她將祝晏那張風華絕代的麵孔抬起,冷不丁問道:“你可知本殿為何不願自己說出實情?”

沒料到九昭會做如此大膽之舉,祝晏愣了愣,就著身軀俯落,脖頸上抬的彆扭姿態,低聲回答:“臣下不可隨意揣測君上心境,但由己及人,臣想大概殿下不欲傷心事再現於眾人眼前。”

“你倒是很會體諒本殿。”

祝晏越是表現出善解人意,九昭就越是想要將他的這層外殼擊碎。

她不冷不熱感慨一句,接著話鋒一轉,“隻可惜,你猜錯了,本殿根本不在意他口中所說母神因為本殿難產崩逝的臆想——當年神魔交戰,母神為父神擋劍才會重傷不愈,這是三清天人儘皆知的事情,又不是本殿害死了母神,本殿為何要為一句莫須有的惡言而感到傷心?

“至於蘭祁,四千五百年過去,本殿早就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快記不起。

“將你的兄長打個半死,純粹是因為本殿看他不順眼!

“若非父神和北神王來得早,本殿定要取他性命——

“枉費你在神王邸一番情真意切的作證,可惜本殿就是個隻憑自己喜惡行事的惡人。”

迎著祝晏變幻明滅的眸光,九昭把積壓在心底的痛苦怨懟發泄了個乾淨。

掐著祝晏的下巴不夠,她又把仙力附著在掌心,狠狠將他一把拽倒在地。

青年雙膝下跪,阻擋在兩人之間過於明顯的身高差也不複可見。

九昭像觸碰過臟東西似地嫌棄撣了撣手指,而後抬起光/裸的腳掌踩住他的肩膀。

“什麼良善,什麼心軟。

“本殿隻曉得單純會被人騙,好說話會被人欺——

“本殿是三清天未來的主人,要這些無用的品格有什麼用?

“他們越是畏懼,越是戰戰兢兢,本殿就越高興!”

一道仙力凝集的半透明屏障拔地而起,擋在祝晏身後。前有九昭,後無退路,他被夾縫生存,望著九昭越湊越近的麵孔,那張亮烈婀娜的麵孔帶著放肆的笑意,占據他視野的全部:

“你看,你真的很蠢。

這麼容易同情彆人、相信彆人,希望付出幫助彆人也會湧泉相報,活了幾萬年還沒明白天底下根本沒有那麼多好人好事——怪不得哪怕孟楚廢物成那樣,你還是會被他壓一頭。

“現在,就讓本殿教你一點,真正能夠討好本殿的方法。”

欺負下位者,踐踏他的驕傲,碾碎他的期盼,總是能消弭掉一部分情緒裡的不如意。

彎下的腰肢重新挺直,任何失意、悲傷和不解在九昭的身上煙消雲散。

她半抬下巴,乜著視線,腳掌滑落肩頭,輕輕踩住祝晏潤玉般的左手,“給本殿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