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晏的聲音如他的長相一般,堪堪出現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稟告帝座,臣可以作證,的確是王兄出言冒犯在先,犯下不敬之罪,神姬殿下才會親手懲罰他的。且後續的情況也不似北境諸位所說的那樣,僅是王兄單方麵承受鞭打,過程中他有過回擊,隻是被神姬殿下的侍官以身抵擋了下來,這才沒有對神姬殿下造成傷害。”
一邊倒的風向裡突然冒出個異類,還說孟楚挨打從頭到尾都是他自作自受。
這讓站在兩側,同仇敵愾的北境屬臣們頓時有些尷尬。
滯澀幾秒,有人嘀咕:“怎的祝晏公子和其餘人等的說辭全然不同,到底誰說了謊……”
祝晏坦然回對:“我此前從未與神姬殿下見過麵,有何理由袒護神姬殿下?”
“你才一個人,那些說神姬無故毆打世子的卻有三四人,按照數量分明——”
“誰人多就能夠占據道理嗎?”
祝晏一句話叫質問之人啞口無言。
可很快又有另一道聲音補上:“就算世子真的言辭有失,也不至於叫他拿命相抵吧?”
孟楚被打出原身六尾,是誰都看在眼裡的。
不能把錯全部推到九昭的頭上,他們怎麼也要給她安上個狠毒的罪名。
祝晏沒有立刻反唇相譏,就著並肩的姿勢,他朝九昭的方向投去一眼。
見對方沒有因自己的自作主張露出不悅,他沉吟片刻,跳過孟楚口中蘭祁的部分,意味深長地輕聲道:“王兄的言論還提及神後,試問天下有誰能夠麵對父母聲名無動於衷。”
這下,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神後是九昭的母親,想要利用她來打擊九昭,所能用到的,唯有九昭降生與神後崩逝發生在同一日這件往事——可為了不讓女兒長大後良心難安,神帝早就下令禁止三清天再將此提及。
祝晏的作證,若是假的還好。
若是真的,孟楚的背後言論涉及禁令,那麼他犯下的罪行恐怕不是被打一頓就能揭過。
想到這裡,北境仙族們的臉色通通難看了起來。
祝晏隻想證明九昭的清白,無意深入這個話題。
他再度拱手,麵朝神帝畢恭畢敬開口,“帝座,堂前各執一詞的爭辯終究無用,想要判斷誰撒謊,辦法其實很簡單,將神姬殿下以及臣幾人分彆隔開審問爭執過程,事出緊急,料想說謊者還沒對過口供,隻要多問幾個問題,總能發現眾口不一的錯漏。”
“帝座,依臣看,無需再額外審問。”
斂袖坐在下首,事到如今未置一言的北神王終於活了過來。
他不等神帝做出決定,疾步行至台下,竟然不顧神王威儀,撩起下擺跪倒在地,“這件事根本從頭到尾就是臣那不爭氣的兒子的錯,臣管教無方,自知犯下大錯,懇請帝座賜罪!”
北神王俯首,砰砰磕地三個響頭。
如此言辭懇切還不夠,又並起兩指一動,一縷金色神力朝著內殿急速射去。
不過眨眼,那原本躺在床上接受治療的孟楚,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坐在大殿上。
孟楚尚處於初醒狀態,身上破爛的長袍褪去,換了件整潔的中衣,囫圇有了個人樣。
甫一見到父親和神帝的麵孔,以及兩側正襟危立的北境屬臣,他痛得齜牙咧嘴的表情硬生生收了回去,睜大的瞳孔閃過一絲迷茫,顯得有些滑稽。
北神王沒有給孟楚反應的機會。
手指一勾,那金光一分為二,將孟楚手腳捆住,拖拽著他來到自己手邊。
“父、父王,這是怎——”
孟楚的困惑被一個用勁狠厲的巴掌抽斷。
響亮的動靜未止,北神王又抓著他的衣襟,左右開弓,啪啪啪啪給了四個極重的耳光。
兩顆染血的犬牙從孟楚口中噴出,他一邊哀聲淒叫著“父王為什麼”,一邊側頭躲避,瘦長的身軀在北神王毫不留情的鐵掌下來回扭動,像極了即將被開膛破肚的大毛毛蟲。
“你還敢躲!”
北神王乾脆一把掐住孟楚的脖頸,窒息的感覺令孟楚再也無力躲閃,結結實實的耳光伴隨著痛斥聲,驚起飛簷上棲息的一排雀鳥,“你是什麼身份,神後也是你可以隨便議論的?!
“神姬為君,你為臣,你癡長的年歲都活到狗肚子裡了!竟然敢以下犯上!
“殿下還是給你留了情麵,如此悖逆不敬,就是被剔除仙骨打下長生台也不為過!!”
一時間,孟楚臉上鮮血眼淚齊飛,將皎潔的玉磚映上點點紅梅。
崇黎動手教訓親子,擺明了要作證九昭並無半分過錯。
北境屬臣們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而那些擁躉孟楚,扭曲事實的仙族更是麵如死灰。
九昭冷眼旁觀父子倆做戲,又彆開麵孔,去瞧另一位“大義滅親”者祝晏的表情。
然而,無論是已經是結束的,還是正在上演的,都很無趣。
九昭收回目光,盯著玉磚之上倒映出來的,自己冰冷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在好不容易蘇醒的孟楚又要徹底昏死之際,殿上喜怒不辨的神帝終於啟唇製止:“好了,崇黎,停手吧,有錯當罰,但也要適可而止。”
北神王這才住手。
將奄奄一息的孟楚丟在一邊,他雙手交疊於身前,以頭搶地,分外痛心疾首:“帝座,都是臣平日太忙疏於管教的罪過,臣不敢自辯,今日帝座就是要把楚兒削去仙籍,臣也無話可說!”
神魔交界處就在北境,每次征戰討伐,北神王都要派出兵力輔佐三清天的仙兵。相較於其他三位隻需要管理好自己封地事務的神王們,北神王的確有資格稱自己一句太忙。
他的話看似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
“你既已嚴厲懲處,孟楚世子也得到了教訓,更重的刑罰就不必了。”
神帝抬手,示意身旁仙官將孟楚帶下去。
北神王自然千恩萬謝,又轉過身來,朝著九昭作揖到底,“臣謝過殿下的寬容大度!”
九昭唇角抽了抽,不想接茬,忽然聽見北神王在末尾加上一句:“不過臣有個問題,不知可否請殿下解疑?殿下大駕光臨神王邸,直接走正門就是,為何要隱去身形趴在牆頭……?”
大腦空白一瞬,九昭剛想回答,又記起朱映說過,暗探報考神仙信息,有違三清天法度。
殿外相依翩飛的鳥叫聲遙遙傳來,清脆悅耳,九昭急中生智,鎮定回望過去:“扶胥大敗焚業海歸來,又逢他的生辰相近,本殿想親手製作禮物相賀,但其中少了一味極樂鳥的原料。”
極樂鳥隻棲息在苦寒之地,渾身上下綺彩輝煌。除了北境,唯有常年風雪環繞的北神王邸可見蹤跡。此鳥身形小巧,速度極快,尋常辦法難以捕捉,隱去身形小心接近是最常見的方法。一旦捉住,它的骨血羽毛皆是最好的染料,能夠讓染出來的顏色千萬年熠熠生輝,光潔如新。
九昭的理由找得合情合理,北神王也沒抓著不放,理解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些小事殿下直接派人告知於臣就好,臣等下就將極樂鳥送去您的離恨天,不知殿下需要多少數量?”
鬨劇上演到此刻,也該收場。
九昭客氣頷首,隨意編了個數量:“一對就好,多謝崇黎王。”
兩人一來一回間,殿內凝肅的氣氛趨於緩和,唯獨神帝聽出北神王話裡有話。
他淡淡瞥向九昭,對於她來到神王邸的真實意圖,心中倏忽明了幾分:“昭兒,雖然崇黎一意將所有錯誤歸咎到孟楚身上,但你行事太過衝動是真,不應隨意動用私刑。”
九昭會意行禮:“請父神降罪。”
“既如此,就罰你閉門思過三個月,若無本座法令,不得隨意外出。”
……
審問結束,神帝率先離開,眾人各自散場。
要回離恨天時,九昭最後由著性子一回,對朱映說道:“你先回去,馬上要關禁閉了,本殿想再四處看看走走。”
知曉九昭心情不好,朱映也沒強求,隻道讓她小心蹤跡,彆被北境那幫人抓到抗旨的把柄。
九昭乾脆應承,轉身朝二清天最邊緣的澄心池飛去。
澄心池雖以“池”命名,但外形更接近於一座浮空島嶼。
芳草如茵的綠野簇擁著天地之靈彙聚的湖泊,岸旁還長有一棵上古時期就存在的碧落神木。
對比三清天其他聞名的景色,這裡由於位置的緣故,少有人來。
九昭卻很喜歡其獨有的安靜。
漸漸地,澄心池便成為了她疏散心情的自留地。
隨意尋了處草坪坐下,九昭蹬掉礙事的鞋襪,並起膝蓋,放任腳掌與綿綿草木親近。
暢風拂動鬢邊碎發,望著不遠處明鏡似的湖麵,她終於能夠收起麵上的滿不在乎。
扶胥不告而彆後,閉關離恨天的五百年,讓九昭快要忘記自己從出生起就不討喜的事實。
神後,母親。
九昭默念著這兩個稱呼,隻覺無比遙遠和陌生。
她的降生伴隨著母親的離世。
固然神帝安慰過此事與她無關,蓋因早前神後在神魔戰場上,替他擋去貫心一劍受了致命重傷,能夠苦苦支撐一千五百年,迎接九昭的到來已是奇跡。
“父神說過我不是掃把星……
“我怎麼可能會是害死母神的掃把星……”
九昭低聲念叨幾遍,拂開摩挲麵孔的碎發,眼底卻隱有晶瑩淚意。
如果母神崩逝真的與她相關,她又何曾沒有向天地祈告過,寧願自己從未出生。
“明明所有人都不期待我,不歡迎我,恨不得三清天從始至終沒有過我的存在。”
罕見的軟弱在這個須臾流露,九昭探出手,緊緊抓住胸前的長樂命牌,化作渴望尋求依靠的孩童與不存在的母親幻影對話:“您能不能告訴我,我來到這個世上究竟是對還是錯……”
呢喃的聲音消散在風中。
無人能夠給予九昭答案。
她眼眶的熱淚終究沒有溢出,很快風乾在原處,一點一點重塑成為神姬驕傲的盔甲。
隨後不知名的靈息逸過指尖,她的眼神在感知到異樣的頃刻間封凍如冰。
“誰?
“做賊似的躲在那裡,還不趕緊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