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002 你死後的十五年(1 / 1)

伊登·伊格爾斯坐在被層層帷幔掩蓋的床上,掀起了帷幔的一角。

帷幔厚重,掩得其下的空間靜且幽深,仿佛連空氣也會靜止在此處一般。

隨著他的動作,這片黑暗的空間內才終於有了一絲光亮:一泓暖黃的光順著華貴布料的縫隙向內淌去,照亮了床上一張毫無生氣的臉。

儘管早已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時刻,每當撩起帷幔時,伊登的心底依然保有一絲近乎於無的希冀:

他希望看見老師睜開眼睛,希望看見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或者僅僅隻是換一個姿勢。

這一切,當然都沒有發生。

床上的人保持著同上次見麵時一模一樣的姿勢,靜靜地睡著,沒有半分變化。

伊登彎下腰,摸了摸她的臉。

老師的皮膚沒有一絲血色,體溫冰冷,呼吸和心跳也不複存在,不論怎麼看,這都隻是一具屍體,而非活人。

十五年前,當伊登·伊格爾斯趕到求救信號發出的地點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麵:他的老師倒在地上,眼神空洞,身下是大片早已乾涸的暗紅色的血跡。

見到她的第一眼,伊登就明白,她已經死去多時了。

然而,在老師的屍體上,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傷口。

十五年過去了,這具屍身依舊柔軟,沒有僵直,沒有屍斑,沒有腐爛,沒有被蟲蟻侵蝕,除了沒有“生命”以外,她看起來同任何一個活人沒有半分區彆。

時間好像凝固在了她死去的瞬間,從此再也沒有流動過。

伊登握住老師的手,耐心地將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插丨入她手指的縫隙內,再輕輕地一根一根地掰動她的指關節,使她與自己十指相扣。

接著他俯下丨身去,將腦袋貼在她的胸口,躺了下來。他暗紅色的長發順滑地蓋在她的身上,遠遠望去,如同一汪凝固的血泊。

老師的胸腔裡自然也沒有心臟跳動的聲音。

伊登閉上眼,隻能嗅到一絲極淡的藥草的氣息——沒有什麼藥草能在誰的身體上保留十五年的味道,這自然也是伊登用熏香熏上去的。

這股氣息讓他感到格外的安心,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時期。

那時,老師的身上總會帶著各色的藥劑,用於在冒險中治療他們的傷口、增加攻擊的威力,或僅僅隻是為食物增添一份美味。

他們圍著火堆大嚼的時候,老師就托腮看著他們,露出淺淺的笑容。

篝火劈啪地燃燒,時不時升起幾顆耀眼的火星。伊登在大吃大喝的間隙偷眼看她,火焰的光芒跳躍在她的麵龐上,她麵頰紅潤,眼神總是溫和,令人想起春日暖融融的陽光。

仿佛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的睫毛扇動了幾下,轉過頭來,看向他的方向。

伊登的心跳在這個瞬間漏了一拍。他像是做錯事的小孩一般,趕緊埋頭在碗中,食不知味地狼吞虎咽,臉卻不知不覺地燒了起來。

那時他想,如果能永遠這麼下去就好了。

每每念及此處,心臟就如同被細線勒緊一樣抽痛。伊登把自己蜷縮起來,靠得離老師更近了一些,神思一時有些恍惚。

作為現今帝國內活著的最強大的魔法師,魔法協會的會長,伊登·伊格爾斯總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忙不完的事。

在魔藥的幫助下,睡眠與飲食都不再是必需品,身體上的勞累可以被輕鬆地驅逐出肉丨體,哪怕不吃不喝不睡連軸轉上幾十個小時,他也依然能夠保持冷靜的思考與清醒的判斷。

可是魔藥無法處理精神上的痛苦與疲倦。他的作息早已被魔藥摧毀,唯獨在她的身邊尚且還能有短暫的安眠。

這是“真理之眼”米婭死後的第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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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之眼”米婭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大魔法師——儘管“魔法師”這個群體中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人,她依舊是其中最奇怪的人之一。

比如,米婭沒有姓氏。

她出身何處,師從何人,至今都眾說紛紜。

人們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在於:她出身於一個平民家庭,不曾接受過任何來自古老家族的傳承,身體中也不曾流淌著受魔法偏愛的血脈。

曾有好事者調查過米婭最早的冒險經曆,發現那些地點集中於帝國邊境某個偏遠的村落——換句話來說,她是一個沒有受過正經魔法師教育、從邊境鄉村走出來的鄉野魔法師。

在魔法這一行中,她的起點如此之低,卻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冒險中不斷提升自己的實力,最終獲得皇帝的承認,獲得“大魔法師”的地位,這事本就極為不可思議了。

更不可思議的一點在於,在米婭還活著的時候,她是當世保有學徒數量最多的大魔法師。

一個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對於魔法師而言,學徒的數量並非越多越好。

越是強大的魔法師越是會嚴格挑剔學徒的質量,從血統、天賦到性格無一不挑,如此才能保證不會教出給自己抹黑的廢物。

魔法是一門艱深的學科,半途而廢者大有人在;即便是咬咬牙堅持了下來,若是沒有出眾的天賦加持,絕大多數人也會很快撞進瓶頸,終身無法再前進半步,隻能成為一名平庸的魔法師或是魔法學徒——而“平庸”向來都是魔法師最忌諱的詞。

米婭卻仿佛對此毫不在意。

沒人知道她選擇學徒的標準是什麼,她看上去似乎是有著什麼古怪的收集癖,她的法師塔裡塞滿了各類奇形怪狀的貨色,從屠夫的女兒到皇帝的私生子來者不拒,其質量之參差不齊,足以讓任何一個對魔法稍微有了解的人當場暈過去。

這些學徒中有許多人並不出眾,甚至可以說達不到“平庸的魔法師”這個水準,如果按平均質量來看,用“慘不忍睹”一詞來形容也不為過。

在米婭還活著的時候,她沒少為此受到同行的嘲諷奚落。

從皇帝那兒受封大魔法師時,米婭獲得的稱號是“真理之眼”,當時常有魔法師背後嘲笑道,什麼樣的學徒都往法師塔裡帶,要不是塔裡住不下,她非得把半個帝國的人都收進去不可!就這還“真理之眼”?

——十五年後,再也沒人敢如此嘲諷她。

原因無他,“真理之眼”米婭去世後,她的學徒中誕生了三名大人物:

一人成為了在世最強大的魔法師,把持著整個魔法協會;

一人接過了首席宮廷魔法師的冠冕,成為了帝國事實意義上的宰相,權傾朝野;

還有一人以私生子的身份登上了皇位,成為了帝國的新一任皇帝。

人們都說,“真理之眼”米婭早已看透了他們的命運,她的確擁有一雙可以洞察命運的眼睛。

在所有的神話與傳說中,“命運”總是最詭異莫測、最不可捉摸的存在。

所有妄圖窺視命運的人,都要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不論是怎樣天賦卓絕的魔法師,都不能例外。

“真理之眼”於新曆1371年隕落。繼帝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大魔法師之後,她成為了帝國曆史上死得最早的大魔法師。這聽上去就像一個並不好笑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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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登是被玻璃碎裂的聲音驚醒的。

他剛剛做了一個極美的夢,可惜夢境還未展開,就被強行拽回了現實。

臥室內的防護法陣在他還未睜眼時就已開始運轉,伊登翻身下床,放下帷幔,疾步而行,伴隨著寶石彼此碰撞發出的清脆之聲,一束跳動的烈焰自他身前展開。

烈焰在燃起的同時便暴漲成滔天的火海,如同席卷天際的巨浪般直直地向著窗邊撲去!

火紅的巨浪來勢洶洶,卻在靠近破碎的窗戶前被迫停下了步伐:耀眼的劍光穿爆裂的火焰,轉瞬間織出一片密不透風的金色大網,竟將洶湧而至的烈火生生斬碎!

緊接著,靠近窗戶的防護法陣也在劍網下接二連三地碎去。來人手持重劍,向著大床的方向一步步走來。

風從破碎的窗戶處灌進來,吹亂了他金色的短發,露出一雙湛藍的眼睛。

“伊登,把老師交出來。”

金發藍眼的劍士說。

“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安德裡斯,我在你心裡是這種形象嗎?”

伊登冷冷道。

“老師一定想不到,你竟然會挖出她的屍體,讓她無法安眠,”被稱作安德裡斯的騎士舉起重劍,劍尖指向伊登,劍鋒上隱隱流轉著金色的光芒。他的眼眸中燃燒著怒火,如同暴風雨中激蕩的海麵,“現在,立刻,將老師還回來。你不配獨占她!”

伊登輕笑了一聲,儘管他暗金色的眼瞳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老師還沒有死。再說,我不配,你就配了?”

他打了個清脆的響指,手指上一顆戒指應聲而碎,放出刺目的光,眨眼間房間內便多出了三個全新的法陣,法陣的線條在熱浪中扭曲,一望便知同之前被踩碎的那些絕非一個等級。

新生成的法陣成功地阻擋了安德裡斯的腳步。

兩人在沉默中對峙了幾秒,伊登挑起一邊的眉毛,扯開了一個惡意十足的笑容:

“隻有你一個人的氣息,你沒有告訴皇帝陛下?安德,獨自一人來主持正義是否太過寒酸?還是你隻是單純地想成為下一個獨占老師的人?”

“我會將老師重新安葬,”安德裡斯沒有理會他的挑釁,“她不是你——”

他的話還未說完,另一道烈焰自半空生成,猛地朝他的臉上刺去!

安德裡斯側身避過,揮劍將火焰斬落。

伊登的麵色陰沉而冰冷,他說:“我不說第三遍。老師沒有死。”

激戰轉眼打響。

臥室裡中的玻璃很快便被強大的劍氣震得全部碎去,精美的裝潢也被儘數燒成灰燼,偌大的空間內,隻有那張被帷幔籠罩的大床沒有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兩人纏鬥了數分鐘,再分開時,彼此身上都有了大大小小的傷口。

伊登專攻魔法,安德裡斯擅長劍術,單論對魔法的掌控而言,伊登的能力在安德裡斯之上;

再者,這間位於法師塔內的臥室是伊登的主場,無數結構精美的法陣逐一啟動,在阻攔進攻者的同時,也能源源不斷地為他補充損耗的魔力。

相較而言,安德裡斯孤身一人前來,戰線拉得越長,越是對他不利。

安德裡斯看上去對此似乎也很是明白,在下一輪戰鬥開始前,他將重劍深深地插丨入了地板中,燦爛的金色光芒鋪成連綿的牆,等金光暗下去後,他方才所站的位置竟然已是空無一人。

伊登甩出一個探查魔法,發現安德裡斯的確已經距離法師塔幾十米開外了。

他一時摸不準對方的意圖,這是一個單純的障眼法?還是他對自己的試探?或者說他還留有後手?

轉瞬之間,伊登的腦海中已經滑過了十幾種猜測。他最後猛地想到了什麼,轉身衝回大床前,掀開了帷幔:

床上已是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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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裡斯緊緊地抱著米婭冰冷的屍體,催動身下巨龍加快速度。

夜空中暴雨如注,閃電在雲層中穿梭,巨龍展開雙翼,長長的翅膀劃破密集的烏雲,在雨幕中撕出一片顯眼的缺口。

法師塔是伊登的領地,安德裡斯從來沒想過與他硬碰硬。

他在來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一切都推進得異常順利,他成功地用一個小小的障眼法騙過了伊登,再用一個簡單的空間轉換魔法奪回了老師的屍體。

現在,隻需要在伊登追上他之前趕回王都,計劃就算大功告成。

事與願違的是,當下一道驚雷滾過時,安德裡斯敏銳地捕捉到了雷聲中一絲微不可查的魔法爆裂聲。

他左手抱緊米婭,右手揮劍抵擋,卻沒想到伊登在半途取消了上一個魔法的釋放。

長劍在毫無阻擋地情況下絲滑地刺穿了伊登的身軀,他一手抓住劍刃阻止安德將其拔丨出,另一隻手貼在安德的肩膀處,猝不及防地引爆了下一個魔法!

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了,防護魔法來不及展開,安德的左手竟被生生炸斷!

失去支撐後,米婭的屍身陡然從他的懷中滑落。

伊登赤金的眼中閃過狂喜之色,他不顧自己被劍刃劃得鮮血淋漓的傷口,也不顧自己的身體中還插著一把重劍,隻是拚命探出身去,想要抓住她的身體。

也就是在這時,伴隨著又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大片閃電撕裂雲層,以撼動天地的氣魄劈下。

巨龍長嘯一聲,側過身體,避開了前方閃電交織而成的巨網。

伊登伸出的指尖擦著米婭的一縷長發而過。她的屍體從巨龍傾斜的脊背上向下滑去,霎那間便消失在了滂沱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