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巷,她房間前那顆昂揚的石榴樹下擺了一張桌子,坐著幾個下圍棋的大爺,還有幾圍觀的,看得起勁。
林聽晚路過的時候,一群人目光齊齊定在她身上,她頭皮僵硬地笑了笑,加快腳步,趕緊上樓梯。
其中,張高陽媽媽王霞也在,旁若無人地說起林聽晚——這個突然出現在這裡的“不速之客”。
“對啊,英子侄女,她爸......她媽......造化弄人嘞。現在就靠著英子養活了。”
劉玲也是住在附近的婦女,經常和王霞這些人出入,“你說你是個什麼事啊?英子也是,平白無故還得多養一個。那女生看起來還在讀書吧?還得供她讀高中!
唉,那女娃不是還有個爺爺嗎?咋不去她爺哪兒,光賴著英子乾嘛。英子隻是她姑姑而已。”
王霞踢掉拖鞋,撓了撓癢,“她爺爺一個人在鄉下,而且年紀也大了,估計沒法再拖著一個累贅。沒辦法。”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高談闊論。
樹上的鳥起起落落,驚動幾片殘葉。
鳥兒忽然下掠,在空中劃過一道婉轉的弧線,轉了一圈,悠然落在斑駁的窗邊。
窗欞褪了色,陳年累積的灰塵被翅膀揚起的,灰霧霧的,正如她的人生。
林聽晚站在窗邊,樹下傳來模糊的討論聲,婦女大爺的聲音混淆在一起,夾雜在飛鳥翅膀震動的頻率裡,讓她一陣耳鳴。
小青苔呢?還是和昨天一樣,在裂隙裡默默地等待。
她拿出作業開始寫,翻出那本物理小練,眼前又出現封麵那三個小學生字體。
林聽晚嘴角浮現一抹笑,他那樣隨性的人,怎麼能寫出這樣方方正正的字?
她不由得想,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腦海中浮現少年的臉,總是那麼張揚懶散,輕浮又隨意,不論是笑著的,還是不笑的。天邊雲霞璀璨,晚風吹來,她好像聞到一股清淡的香,有種熟悉的感覺。
桌上物理小練嘩啦啦被吹開,前麵一片片空白,最後,扉頁停留在其中一麵,裡麵夾著一張粉色的信紙,字跡娟秀。
開頭:許津南同學,我承認,我對你有非分之想。
結尾:我這種行為確實挺禽獸的,你把我當兄弟,我卻想上你。但你實在是太誘人了,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但凡是個女人怎麼可能忍得住。
我隻是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先了行一步。
落筆署名——陳初夏同學。
林聽晚頓覺有些燥熱,像是窺見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她發誓自己不是有意偷看的,是風吹開的,而她無意撞見。
林聽晚咬了咬筆頭,在做一篇英語閱讀理解。
今天不知怎的,原本五分鐘能做完的題,花了十分鐘。
情書上那些內容,潮汐似的,有意無意,一下又一下拍擊心潮的岸堤。
她心不在焉,陳初夏又是誰?和許津南什麼關係?
越想越燥,林聽晚裝作沒看到那張情書,幫校霸把今日物理作業寫了,隻是寫到最後一題的時候,她心裡閃過一絲邪惡。
她忽然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像頭被牽著走的牛,他說幫他寫作業她就真這麼老老實實地寫了?像個哼哧哼哧的傻子。又想起那封情書,她憤然想,自己難道也是他們play的一環?
想著,手下筆觸飛揚,在最後一道物理大題下,“大放異彩”。
*
林聽晚叼著麵包到教室的時候,教室一片烏泱泱,搬書的搬書,移桌子的移桌子,嗦麵條的嗦麵條......薑曉勇端著他的保溫杯,腋下夾著幾張資料,指揮乾事的同學,時不時在旁邊“表示”兩下。
與其說幫忙,還不如說是搗亂。
哦豁。
許津南竟然來這麼早?已經坐在位置上,和張高陽在說話。
張高陽招呼林聽晚,“你才來啊?”
許津南轉過頭,支著腦袋看她,麵無表情,眼睛幽深,“好學生,晚到了啊。”
林聽晚被麵包噎了一下,咳得小臉通紅,趕緊喝了口水。
張高陽肘碰了碰許津南,“你看你把人家嚇得。”
旁邊塗指甲的夏瑤說:“阿南,我看你是最沒資格說人家遲到的人吧。”
他自己平時一遲到就是一上午,準時到校的日子屈指可數。
林聽晚也是說,默默點頭,讚同夏瑤,他怎麼好意思說她遲到的。
不過,她看了下鐘,七點一十七,沒遲到啊?
張高陽說:“林聽晚你是不是不知道考試那天要比平日早到半小時,來學校搬書布置考場。”
南臨附中全校都是這個破規矩,從進校第一天就是這麼安排的,所以後來也就成了默認的習慣。也就沒有特意說這事兒。
林聽晚搖搖頭,杜明玥呼啦啦地說:“人家剛轉過來,哪知道這麼多啊。而且她也不算是我們27班的吧?反正也待不了多久。”
林聽晚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為難地笑笑。
夏瑤塗完最後一個指甲,張開手,鮮豔的指甲油閃亮亮的,她紅唇翕動,“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反正至少現在,聽晚還是我們班的人。”
許津南忽然問杜明玥:“她能待多久跟你有什麼關係?”
杜明玥撇了撇嘴,被噎這麼一下,轉過頭去,嘴裡嘀咕:“本來就待不了多久……”
林聽晚心窩熱熱的,輕聲說了謝謝,聲音很小很小,小到隻有她自己能聽見。
夏瑤伸出漂亮纖長的手,問林聽晚:“好看嗎。”
她標致的指甲仿若流光溢彩的琉璃,閃閃發光。
林聽晚讚道:“好漂亮,像寶石。”
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把指甲說成寶石,夏瑤笑了,林聽晚也太可愛了,尤其是那副認真思考,真誠讚美你的樣子,呆萌有趣。
夏瑤拉過她的手,說:“要不要我幫你也做一個。”
林聽晚笑著拒絕,“還是不了吧……”
忽地聽見夏瑤誇張地叫了一聲,“天哪,聽晚,你的手也太好看了吧!都能做手模了。”
她這一班喊,招來不少目光,仔細一看,林聽晚的手婉轉靈動,宛若蔥根,指甲粉嫩嫩,花瓣似的。
“真的哎,好漂亮。”
“是啊,新同學真是哪哪都好看。”
……
林聽晚立馬抽回手,臉浮現一團緋紅,扭捏地說:“沒有啦。”
她一轉頭,對上一雙帶笑的眼,呼吸一滯,眨了眨眼,把物理作業默默放他桌上。
謹小慎微,不敢越界,她還記得他昨天說過的話。
林聽晚篤定,許津南不會看物理作業,他交不交都不一定,所以林聽晚沒那麼擔心他看到裡麵她寫的“內容”。
她臉上劃過一抹小得意,像是默默地在無形中“報複”了許津南一次,而他對此一無所知。
果然,許津南看都沒看一眼,把物理小練隨意放到一邊了。
林聽晚想,要不要把情書的事告訴他?要是他從此以後再也不翻開這本書了,那情書就永遠不會被他看見。
可想可想,還是算了。
關她怎麼事?
她還是假裝沒看到見。
林聽晚想自己確實算不上一個磊落光明的人,無論如何,她永遠做不到像鐘怡,像信中的陳初夏那樣,坦坦蕩蕩。
她也不想多管閒事,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已經耗儘她的全部精力。像她這樣的人,光是活著就很費力了。
她靈魂裡的晦澀,是攀援在她生命樹上的青苔。
怎麼也革除不了。
*
鈴聲響起,薑曉勇在門口貼了張考場表,一群人圍在那裡找自己的名字。
沒多久,都陸陸續續進入各自的考場,林聽晚在最大的階梯教室考。
那個考場都是吊車尾的學生,林聽晚因為剛轉學過來,也被分到了那裡。
由於人生地不熟,林聽晚找到這個階梯教室的時候,老師已經來了,正準備拆分試卷。
“快點,與考試無關的都自覺交上來。我不指望你們考多少分吧,但最基本的考試紀律要遵守。”老師邊點試卷邊絮絮叨叨,這話像是說給林聽晚的。
林聽晚抿了抿嘴,默默找到自己的座位。
已經過去幾秒了,有些人還在看她,目光隨著她轉向教室最後位置。
能到階梯教室考試的人多半是靠後的班級,而且考倒數的基本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個固定的人,都是老油條了。
今日來了新鮮麵孔,不由得多看兩眼。
林聽晚走到教室最後,瞥見一個人,眼皮一跳。
許津南穿著黑色衛衣,整個人趴在桌子上,臉深埋在臂彎裡,高大的身軀,突然間變得小小的,長腿往外一伸,順勢擋住林聽晚的去路。
她有些為難,正想著要不要叫他讓一下,想了幾秒,還是決定直接跨過去。
她腿都抬起來了,那桌上趴著的人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眼不經意一瞥。
林聽晚心下一緊,腳下落空,本能地往旁邊扶了一把。
許津南微微偏頭,肩上忽然重了重,一隻纖細的小手搭在上麵,花瓣似的指甲帶著淺淺的粉。
他忽然想起方才,夏瑤她們在教室裡說的話:林聽晚的手很好看?
林聽晚站穩後,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手像是觸電般移開,臉暈開一團緋紅,小聲說:“對不起。”
許津南挑了下眉,並沒有說話,他頭發有些淩亂,眼睛空洞,落不到實處。心煩意燥地揉把頭發,把衛衣帽子戴上。
斜後方的江帆把這些看在眼裡,傾斜過身子,隔得老遠,對他斜前放的男生說:“唉,你看,許哥害羞了。”
那男生轉過頭看許津南,又瞥了林聽晚好幾眼,小聲罵江帆:“隻要是個女的就是你嫂子。滾尼瑪的。小心讓許哥聽見揍死你。”
江帆說:“我是真心覺得,沒有開玩笑。”
“可去你的吧,你哪個嫂子不是真心的?”
……
這天,陽光明媚,隔著透明玻璃淺淺地流淌著,窗戶半開,清風徐徐,白色窗簾輕輕搖曳。一束光恍恍惚惚,穿過許津南,又穿過林聽晚,像頑皮的精靈。
試卷傳下來,前方人忽然靠後,烏黑輕盈的發絲離得她很近,陽光下,她聞到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她腦海中立馬浮現一副場景,夏日,烈陽,咿呀咿呀的小風扇,清涼的檸檬氣水,咕咚咕咚冒著一個一個小氣泡,輕輕一搖,透明的冰塊丁零當啷響。
這是許津南給她的第二印象,讓人不自覺聯想到夏日的檸檬氣泡水。林聽晚整個人似乎在冒著泡泡。
接過試卷,他忽然轉過頭來。
半張側臉被陽光簇擁,發著光,“同學,借支筆唄。”
林聽晚慌忙從筆袋裡翻出一支最普通不過的直液筆,她隻有這種筆,一次性批發了一百支,可以用好久。
“謝了。”接過筆,許津南散漫地說。
考場很安靜,南臨附中在考試紀律這一塊管得很嚴,饒是吊車尾的考場也不敢多作怪,平日裡再混,正式考試時也得收著點。
不然,嚴重的可是勒令退學。
第一場考的是語文,莫約過了一個小時,林聽晚答完前麵的題,開始構思作文。
前麵人往後一仰,微微側頭,聲音壓得很低,“同學,考到幾點?”
林聽晚微微一愣,隨即輕聲細語道:“十一點。”
問完話,許津南便往前一倒,又趴著睡覺了。
林聽晚想起一個詞,睡神。
秋日的暖陽傾瀉,白色窗簾飄動著,映著婆娑的樹影,階梯教室明亮寬闊,風扇吱呦吱呦慢慢轉。
落筆聲細微,林聽晚一撇一捺,寫完最後的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