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1 / 1)

但夜鶯不來 且行之 3928 字 3個月前

比起酒莊,這家中餐廳要低調很多。開在臨街,占地麵積也不大,外表看著平平無奇。

徐瑩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便笑著解釋說,當年上大學時,她在這裡兼職賺外快,就是在這裡認識了沈奕安和池晏舟他們。後來漸漸熟悉起來,加上店鋪老板要回老家去,她便把店鋪接了過來。因為這裡離沈奕安的家不遠,他又愛吃粵菜。若是想喝一口熱湯,還能派人送過去,方便。

她說過從前,目光都溫和了。於喬突然想起了當時在酒莊的衛生間,她聽到兩個女人討論的話,徐瑩之前似乎還和池晏舟在一起過。

所以是在那時候嗎?

於喬心裡隱隱有些不舒服,但她沒有表現出來。

兩人沒聊幾句,徐瑩便和哥哥離開了。

小茹這才開口,感歎:“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啊,明明離家那麼近,還要專程開一家餐廳來吃飯。”

兩人坐窗邊,往外一瞧,便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幾棟樓,外立麵是玻璃的幕牆,陽台道長長的弧。

於喬收回眼神,垂眸給自己倒了杯茶,說:“那不是她的家。”

小茹驚訝:“剛剛她不是說離家不遠呀。”

於喬笑了笑,掩住眸底的情緒,簡單講了徐瑩的事情。

小茹的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她是二奶嗎?剛剛一口一個老公的,說得那麼自然!”

於喬沒回答,但小茹太年輕,情緒都寫在臉上。想起自己曾經被竇楠騙,當了好久的小三,心裡難受了好久。沒料到現在還有人心甘情願去當小三的。

她麵露鄙夷,小聲罵了句:“真是不要臉。”

於喬沒說話。

其實她的內心也能理解徐瑩,一個女孩單槍匹馬想要做一番事業,太難了。

她記得小時候,媽媽一個人開火鍋店。那時候把火鍋店稱為三拖一,意思是三塊錢一個葷菜,一塊錢一個素菜,店的規模很小,是租的人家住戶的底層,改了兩室一廳的格局,隻能擺四張桌子。若是客人坐滿了,連過路都很艱難。

當年她還很小,隻有四五歲。那天中午生意很好,坐了個滿堂。她和客人帶來的同齡小朋友玩捉迷藏遊戲,她個子瘦小,靈巧地穿梭於店鋪之內,卻沒注意撞到了一個正站起身的姐姐。那個姐姐手裡拿著一個碗,被撞之後沒拿穩,碗徑直砸進了翻滾的火鍋裡,熱油迸濺,桌上其他人躲得很快,卻灑在了和她玩捉迷藏的小朋友臉上。

於喬一輩子都記得那天的場景。

那個小朋友的媽媽發了好大的火,指著於喬的媽媽破口大罵。媽媽點頭哈腰,連連道歉,也壓著於喬的腦袋,給那個阿姨說對不起。但那個阿姨太生氣了,還是給了媽媽一耳光。

那時候,於喬還不懂事,還不知道人與人是不同的。

她傻傻地站著,連哭都沒有聲音。

但那一記耳光很響。

那一記耳光比翻滾著的火鍋湯底還要燙,比打在自己臉上還要痛。

這件事之後沒多久,爸爸的學校解散了,他也來幫著媽媽開店。

雖然後來還是發生了很多難堪的事,吵了很多架,道了很多歉,甚至打架進派出所,但再也沒有那種孤立無援的絕望。

這麼多年了,每當想起這件事,於喬還能感受到小時候的難過。

一個女人,想要在這社會獨立地闖出一片天,很難。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於喬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還在人家的地方,少談論這些。”

小茹“哦”了一聲,沒心沒肺地大口吃菜。

……

這天黃昏,吃過飯後,小茹接到麵試過關的電話,通知她當晚上班。

上班地點是在一個會所,小茹負責把酒銷售給包廂裡的客人。提成很高,工作時間也不長,不過唯一讓她不適的,是會所要提供跪式服務。

領班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西裝、打領帶,乍看上去像個事業有成的精英人士。他將小茹領進一間漆黑的包房,勸導說出門賺錢,尊嚴彆放太高,麵子能值幾個錢呀?票子才是真的。

小茹問,真的隻是賣酒嗎?會不會有其他服務?

領導很真誠地說,我們會所可是正規場所,在工商都備了案的,違法亂紀的事情可不會做。

見小茹還是有些擔心,便拍了拍她的肩胛說,放心好了,真的不會出問題,有什麼事情可以立刻找我。不過你不乾也完全沒問題,我把車費報銷給你。

小茹遲疑了,手裡捧著領班給她倒的熱茶,看著他眼裡含笑,她覺得他應該是個好人。

那天夜裡,她第一天上班,賣了一瓶康帝紅酒,提成加上小費,一晚上拿了她從前兩個月的工資總數。

原來跪著掙錢,真的更容易。

等到於喬第二天打電話問她,她撒了個謊,隻說自己是在一家酒店賣酒,工資月結,老板很好,環境單純。

掛了電話,於喬這才放下心來。此時正值早晨,出了太陽。她學著池晏舟的模樣,用一根銀鉗子去逗鳥。

這隻鳥遠沒有故事裡的聰明,它很笨,什麼話也不會說,隻會在籠子裡張著翅膀瞎撲騰。

吳姨在院子裡的石桌子上擺了早餐,叫她來吃,一邊和她聊天:“早餐清淡,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於喬從不挑食,坐下便喝了一口,誇道:“好吃,怎麼做的呀?”

吳姨笑眯眯地向她介紹,這要先把糯米、百合、燕麥一起燉煮,然後加入現磨的豆漿,沸騰之後加入蒸熟的山藥,最後放點白砂糖。山藥必須用溫縣壚土鐵棍山藥,那樣才綿香軟糯。

“我以為晏舟要過來,他胃不好,早上就愛喝點粥,像你們那邊的麻辣小麵,他吃不了。”

於喬默默記下了,想來也是,山城愛吃辣,連早上也是一碗重油重辣的堿水麵,胃不好的人還真受不了。

吳姨用北方話開玩笑,山城的人脾氣火爆,大概也是因為愛吃辣的緣故。

她是廣東人,雖然說著北方話,但偶爾還是帶著些粵語的發音習慣,說話時連嘴型都不那麼圓。

就是這樣的嗓音,一絲一絲,更適合講故事。

於喬閒來無聊,打趣問她,聽說您從前有個朋友,也在山城。

吳姨給她沏一杯茶,說,是早年間偷渡去馬來西亞遇見的。

陽光從屋簷落下,反射在麵前的一杯水上,像個圓圓的雞蛋黃。

於喬問,一個人?

吳姨說,我是阿婆撿來的,從小無父無母,後來阿婆死了,世上就沒有親人了。

於喬問,阿婆也沒有親人嗎?

吳姨靜了一秒,說,有個兒子,跟我一般大,阿婆死後,因為流氓罪進了監獄。

於喬沉默,無聲地打量著吳姨。吳姨老了,眼角的皺紋很深,像翹起來的魚尾巴,掃進鬢角。但她的眼睛深邃,年輕時應該很好看。

吳姨說,我心情不好,也沒臉在當地住下去,就跟著鄰村的人一起下南洋賺錢。去之前,我到開元寺拜佛,遇到了一個算命的瞎子。瞎子叫住我,說小姑娘,人各有命,一切都是劫,看開些。我嚇一跳。先生說,準吧。我們兩個誰也不認識誰,他卻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他叫我坐下,講我父母緣淺,丈夫還有牢獄之災,但我不必太過傷心,一切都是命數。

於喬說,記得真清楚。

吳姨說,越到老,越能夢見從前的事情,常常夢見那位先生。先生穿黑布大褂,瘦極了。他給我摸骨,說我命有二兩二,兄弟姊妹無所靠,外出他鄉做散人。先生講我最近有大劫,要切記不要輕信,尤其小心身邊人,要避水。

於喬問,然後呢?

吳姨又給她添了一點茶,說,人老了話也多,你有時間聽嗎?

於喬把茶杯碰在手心,說,有的。

吳姨說,後來我跟著鄰村的林哥夫妻一起坐船去馬來西亞,我會做菜,打算去那邊幫廚。夜裡有人帶我們去了碼頭,躲進一艘很大的船艙底下。船艙上了鎖,我們幾十個人,吃喝拉撒都在一塊。路上有人生了痢疾,很多人都被感染了。我心裡害怕得很,感覺隨時會死人。我們喊來船員,說要和病人隔離出來,我們要到上麵去,但被拒絕了。海上行船,風浪很大,船艙底下搖擺不停,人就像罐頭一樣滾來滾去。船艙下麵很黑,又是哀嚎一片,慘如人間煉獄。

於喬像是看見,幾十年前,暗黑船艙裡的吳姨,還是個梳著辮子的小姑娘,倉皇不寧,被擠在中間,無助地抓著辮子發尾,四麵極暗,除了密密麻麻的眼睛。

於喬說,船員應該把生病的人隔絕開。

吳姨說,他們不敢讓人上船,上了船容易暴亂。後來有好心的船員來喊我們,說是可以選一個年齡最小的女孩,每天到艙門口來,領點大蒜殺毒,把它吃了,嚼爛貼在肚臍上。

於喬問,那個好心的船員是他嗎?

晨光裡,吳姨笑笑,嗯了一聲。

吳姨說,他們就選了我,於是我每天都在艙門口等他,有時候是一些大蒜,有時候是其他的藥品。有次竟然是一小包糖,說給我吃。我看不清他的全貌,但是我聽見他說西南方言。慢慢的,我們也會說一些話,漸漸熟悉起來。

太陽升高,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連塵埃都變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