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喬捏著那張手帕,乾淨、柔軟,帶著淡淡洗衣液的香氣。
等池晏舟來找她時,她將手帕遞過去,還有一個半大的透明盒子。
“這個給你。”
池晏舟沒有接,眼神落在那個小盒子上,問:“這是什麼?”
“我剛剛烤的餅乾,應該還是熱的,帶點給你吃。”於喬說。
一枚枚小巧的餅乾疊放在一起,顏色金黃,看著就十分甜膩。他從十歲以後就不會再收到這種東西了吧,除了家裡的保姆做的。池晏舟想。
但她微仰著頭,斑駁的光影落她臉上,顯得眼睛格外亮,池晏舟笑了一下,接過了盒子。
“謝謝了。”
於喬笑了笑。
“餓嗎?”他問。
於喬一愣,沒反應過來。
她的呆滯取悅了他,他勾唇一笑,說:“我餓了,一起吃個飯吧。”
明明是邀約,但說得那樣隨意自然,讓人覺得這不過是件稀疏平常之事。
“上車。”他坐進駕駛座。
他沒有征詢她的意見,輕車熟路地將她帶到一家廣東菜館。
青磚黛瓦的中式庭院,曲徑通幽,清溪潺潺。屋裡擺明清家具,有樂師撥弄古琴,高雅得不像個吃飯的地方。
二人坐靠天井的包間,往下看去,恰好可見一方清池裡幾條錦鯉遊動。
於喬驀地想起自己的火鍋店,實在是烏煙瘴氣。
池晏舟低頭喝粥,動作很斯文,他幽幽開口:“想什麼呢?”
於喬老實回答:“羨慕。”
聞言,池晏舟看她一眼。
生滾粥煮得很棉,看不見飯粒,清淡又順滑。於喬舀起一勺,開玩笑說:“同行生嫉妒,你不明白。”
她也是開店的,實在羨慕人家的排麵。在市中心這片能圈這麼大塊清淨地方,搞得詩意又雅致,真是她夢想的生意了。
她的直白倒是平添了幾分可愛,池晏舟的眼裡閃過一絲笑:“像這種飯店、茶室,有些也不是靠做生意賺錢,其實和你也算不上同行。”
於喬了然地點點頭:“也是,我聽說有的是金主給小三、二奶開的,做個生意打發時間,還有的是領導親屬開的,專門收禮洗錢。”
她眼珠子轉了圈,見四下無人,才湊近小聲問道:“這個店也是嗎?”
她的表情有些鬼鬼祟祟的,池晏舟不禁失笑,說:“應該不是,這個老板是廣東那邊做酒店的。”
於喬“哦”了一聲:“那還是羨慕。”
池晏舟看著她,玩笑道:“你有興趣,那找個好地方也開一個唄,我給你入股。”
兩個人的關係還遠不到投資的地步,更何況剛剛還提及了金主,於喬覺得怪,卻不知如何回答。
隻是這次,兩個人相處還算融洽。於喬才發現,他其實很會說話,雖然語調懶懶的,但能接住她的每一句話。這樣的人,情商很高,以致於她覺得,和他聊天還挺舒服的。
也不知他有什麼特殊的談話技巧,於喬在回家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把很多事情都向他交代得清清楚楚,連她爸要做個小手術但是一直沒排到號的事情,也透露得明明白白的。
當時他隻笑了一下,問了是哪個醫院。然後第二天,醫院打來電話,通知隨時可以入院手術。
住院部後麵一棟單獨的樓,掩蓋在茂盛的梧桐葉之下,連個指示標牌都沒有。從林蔭小道穿過,進大門要刷指紋。
給於國偉安排的是高級套房,寬敞明亮,生活設備一應俱全。剛入住就有專業的團隊進來檢測。
於喬站在窗前,端著一杯咖啡,看著對麵住院部前往來的人忙碌地穿梭,夾著被子,端著臉盆,推著輪椅……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她知道此刻的悠閒不過是沾了池晏舟的光。
“喬喬,你這位朋友什麼來頭,這個級彆的病房,那不是有錢就能住的。”鄧麗芬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於喬不想解釋,隻說是托了好幾層關係,這才走了個後門。
媽媽鄧麗芬還想追問,卻聽見護士在叫於國偉家屬去辦理住院手續。
於喬將房門輕輕帶上,便跟著走出去。
“辦完之後您直接去門崗,錄一下指紋。我們這兒不能隨便進,如果親朋好友要探視的話,請您提前預約。”護士說。
於喬點點頭,暗自感歎安保工作做得真不錯。沒走幾步,“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正好走出來兩個人。
竟是宋喆和池晏舟。
她沒由來得心裡一跳,好像被捉奸了一樣。
“於喬!”宋喆兩隻手提得滿滿的幾大盒營養品,胳膊下還夾了一束鮮花,看見她的下一秒,便笑著喊道。
“你怎麼來了?”於喬驚訝道。
“我聽說叔叔生病了,今天正好也要到這邊來,就上來看看,結果打你手機也不通。”
於喬這才想起來,上午宋喆發短信說是知道她爸爸病了,想來探望探望。恰巧當時正準備去醫院,誰知道一忙起來便忘記了這茬。
從包裡翻出手機一看,果然關機了。
於喬抽出那束搖搖欲墜的花,笑得有幾分尷尬。她和宋喆也就見過一次,雖說印象不錯,但完全還沒有見家長的意思。
一想到爸媽都在,她的臉色微微發僵,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道:“我們也剛到沒多久,也是巧了。”
“可不是巧了,我本來在住院部問了一圈,都沒有照著。我以為今天要無功而返了,正好遇見這位先生,說這邊還有棟樓,才帶我進來的,不然門崗還進不了。”宋喆邊說,邊向站在一旁的男人道了句謝。
“客氣了。”男人說。
於喬的目光與他對上,清清楚楚地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揶揄。
“真是謝謝了!”於喬說。
“助人為樂嘛。”那人說。
“對了,叔叔在哪間,他怎麼樣了?”宋喆問,將手裡沉重的盒子往上提了提,又轉身向著旁邊那位好心人說,“兄弟,我到了,你去哪間啊?”
好心人嘴角微挑,伸手從兜裡掏出一個東西來,遞給於喬。
寬大的手掌上攤著一枚小小的耳釘,圓圓的一顆珍珠,散發著柔和的光。
“昨晚你掉的。”
一句曖昧的話,周圍一瞬間便靜了。
他顯然是故意的,可偏偏還做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於喬氣得頭疼,如果眼神是刀,那麼她一定早把他捅個對穿。
氣氛正僵持著,背後傳來“篤篤”的拄杖聲,一個老太太從樓梯口蹣跚著走上來,
老太太正喘著氣,看著前方,突然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我的祖宗誒,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想您了唄。”池晏舟徑直走過去,扶住了她。
“你這孩子儘會唬我,什麼時候來的山城?要呆多久?”老太太抓著他的胳膊,神情很激動,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
她腿腳不便,又拄了拐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可還不忘關心著他:“外麵熱吧,快來屋裡坐。”
“走吧吳姨。”男人扶著她慢慢往前,最後走進最裡間的病房中。
吳姨是廣東汕頭人,在池家做了一輩子保姆。就像舊時的自梳女,從來沒結過婚。臨老了,她想在山城養老,據說曾經有個情人是這裡的人。
“最近很忙吧,瞧你都瘦了。”吳姨緩緩坐在病床上,眼神裡都是慈愛。
“忙,天天那攤子爛事。”
“再忙也要多休息,多吃飯,不比得小時候那麼任性挑食。”吳姨說。
她從桌子上拿了個蘋果慢慢地削著,放在碟子裡,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又把碟子推給他。
“轉年你也三十了,你媳婦兒那事兒到底說得怎麼樣啊?我還能不能看到你結婚?”她說。
池晏舟慢條斯理地吃著蘋果,聞言睨她一眼:“胡說什麼,您以後還得給我帶孩子呢。”
兩人又閒談幾句,不過是問她是否過得習慣,還需要什麼。
吳姨疲憊地笑笑:“什麼都好,我都習慣,吃的住的都習慣。就是總是做怪夢。”
“什麼夢?”
“草很長,旁邊有一個大湖,湖中間有個鳥骨架子,光溜溜的一條,就像電視裡的禿鷲那麼大。”
“動物世界看多了。”池晏舟說。
吳姨說:“我就困在骨架子裡,慢慢水裡沉,沉到湖底又變成了棺材,又黑又悶。”
池晏舟不說話。
“我是不是要死了。”吳姨笑了一下。
他臉色一黑,本就長得凶,此時更像個煞星。吳姨忙打了個哈哈,將此事揭過。
得知她想喝牛肉粥,池晏舟終於有點好臉,說:“我找您找去,保準兒還是您老家的味兒。”
出了房門,他不禁收斂了笑意,麵色陰沉,眉頭深皺。
於喬剛送走宋喆,一上來便看見了他。
“附近哪兒有賣潮汕粥的嗎?”他問。
“我家附近就有一家。”於喬說。
她恰好打算回去,見他心事重重,便說給他帶路一起過去了。
今日沒有司機,兩人都很沉默,不多久便到了。走近一看,粥店竟然關了門。於喬照著門上的電話打過去,隻聽那邊說:“回去抖抖暑,你們這個地方真是熱到飛起啦,多謝靚女來照顧啊。”
“回去避暑了,這段時間都不開。”於喬有些為難。
知道他是給病人買,一時心裡也不是滋味兒。聽著耳邊隱隱的叫賣聲,她心生一計。
……
撐花街的小巷子,舊得發黑。熱氣中裹挾著毛味兒,並著聽不懂的七嘴八舌的方言。
池晏舟站在門口,頭皮一陣陣的發麻。除了在電視上,這是他第一次踏進這種地方。
眼光穿過斑駁的牆壁,牆邊蹲著拿了根棒子的苦力,破躺椅,油膩的攤位,秤,看見晃動的人影,白色的塑料袋。
於喬說:“你在這兒等吧,我去買兩斤牛肉還有雞蛋。”
他站在一旁,沒有吭聲,隻看著她像一朵花就要鑽進了腐爛的泥土裡。
“於喬。”他叫了一聲,聲音發啞,可她沒有聽到。
倒顯得他有些手足無措。
隻看到空氣中浮動著塵埃,一粒一粒的落在裡麵的每一個人影身上,灰撲撲的。
他突然想起吳姨跟他講,年輕時偷渡去南洋,船艙底下坐滿了人,到處都是汗臭腳臭。
那時候他在北京的新房子裡,在高樓的最頂層,客廳全玻璃幕牆,視野廣闊,可以俯瞰萬家燈火。
他當時說:“改革開放多少年了,GDP 年年增長,哪裡再有人下什麼南洋。”
隻是如今,他站在這一方小小的菜市場外麵,突然覺得對於底層百姓來說,有些東西或者從未改變。
……
那天,最後是於喬熬了一鍋粥,給那位吳姨送去了。池晏舟沒閒心看她忙碌,更不會像普通人一樣等著她逛菜市場,他給她發了一條信息,便離開了。
於喬也鬆了一口氣。
他實在不適合站在這樣的場景裡,令她甚至產生了一種褻瀆感。
沒多久,於國偉便出院了。
某天,於喬去商場給爸爸買雙鞋子。無意間卻看見了幾日都未聯係的宋喆,他牽著一個年輕女人,兩人形容親密,正在逛街。
於喬沒有去打招呼,回去刪除了他的聯係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