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拂容(1 / 1)

“娘娘腔!”

“連名字都娘裡娘氣的,你媽媽當時不會是想要個女孩吧?”

“……”

孩子們圍著司淮大笑起來,笑容裡儘是惡劣的嘲弄。

司淮被他們逼到角落裡,睜著烏黑的眼眸,安靜地看著他們。

藍白色的校服衣袖裡,倒出來牛奶似細膩白淨的一雙手,手腕處明顯的一道紅青,鐵鏽似的紮眼。

司淮不說話,為首的孩子便有些惱了,覺得他在挑釁。

用力推了他一下,伸手奪去他厚重的黑框眼鏡,扔在地上踩了個粉碎。

哢嚓哢嚓……

“哈哈哈……”

眼前的一張張笑臉頓時扭曲模糊起來,司淮的烏眸找不到焦點,泛起一層瑩白的水色。

他的睫毛細長卷翹,此時顫著,那些孩子高興極了,指著他說:“你還哭鼻子!小姑娘哭嘍!”

“……你再說一次?”

指著他的孩子頓時收了聲,沒想到他還敢還嘴。

隻不過兩秒鐘的時間,那些孩子又放肆地大笑起來,似乎他的反抗是多麼弱小多麼可笑的事情。

司淮彎下腰來,撿起地上的眼鏡碎片,然後猛地跳起來,撲了過去。

教室裡響起一陣驚慌的尖叫聲,兩個孩子跑出去,邊跑邊哭:“叫老師,叫老師過來……司淮想殺人……”

……

出了學校,司淮拉著溫馨兒的手,聲音一陣悶:“……媽媽。”

溫馨兒看著他,然後蹲下來和他平視。

司淮:“……我是不是要轉學了?”

“轉學不好嗎?”溫馨兒輕聲道,“這裡不好,媽媽帶你去一個好一點的學校。”

“……媽媽是不是賠了很多醫藥費?”

小孩仰著頭,蒼白的一張臉,眼眸裡汪著眼淚,盛不住,漱漱地往下落。

他終於哽咽起來,泣不成聲:“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明明那麼忙了……我還讓你來學校……”

“噓。”

溫馨兒豎起食指,抵在他的唇畔,然後從包裡拿出紙巾幫他擦眼淚。

一邊擦一邊輕笑著搖頭,語調和緩:“不需要對不起哦,柒柒。”

“媽媽很高興能給他們付醫藥費,而不是給你付。”

司淮哭的聲音小下來,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看向母親。

溫馨兒一邊撚去他眼角的眼淚,一邊繼續說著:“打得挺好的。”

“知道嗎?如果以後還有人欺負你,就這樣打回去,彆打死打殘就行,對你影響不好。”

司淮張了張嘴,沒想到母親會這樣說,他還以為,等待自己的是責怪。

溫馨兒唇畔一抹笑,伸手揉亂了他的頭發,母親的掌心溫和而有力,司淮漸漸平靜下來。

他慢慢地抬起眼,望向溫馨兒,語氣還有一絲不堅定和猶豫,但他還是說:“我知道了,媽媽。”

“我這樣……沒做錯是嗎?”

溫馨兒站起來,牽過他的手走回家,漫不經心地說:“如果有人欺負你,你不打回去,那才是錯。”

“有人欺負你,你勇敢地保護了自己,並且打擊了他們的囂張氣焰,說真的……”

“媽媽真為你感到驕傲。”

司淮一直記得母親的話。

所以儘管轉學後依然遭到了欺淩,但他在事情初露苗頭時就反擊了回去,因此,第二次所受到的傷害遠比第一次要小。

又一次轉學的時候,司澤站在陽台上抽煙,在煙霧繚繞裡有些苦惱地說:“總是轉學對柒柒不好吧。”

溫馨兒在一旁擺弄顏料盤,信口答道:“有什麼不好的。”

“他這樣交不到朋友,而且,彆人也會覺得他適應能力差……”

溫馨兒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司澤便掐滅煙頭,走到她身旁,商量著說:“而且我覺得柒柒他……嗯,應該去醫院看看,跟他同齡的男孩子都沒這麼矮,他有時候在桌上安靜地寫作業,我都覺得他像個文靜的女孩……”

溫馨兒妥協一步,帶他去了醫院,診斷結果為生長緩慢偏矮,需要定期吃藥乾預。

後來上了高中,司淮的身體像沉睡的種子終於開始蘇醒發芽,一年內長高了十厘米,等到高三畢業的時候,他已經和司澤齊高了。

司淮第二次轉學去了七中,然後在那個班裡一直呆到畢業。

班裡嘰嘰喳喳,無數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他聽見有人小聲說著:“好像個女孩……”

心裡波瀾不驚。

老師安排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是個單座,他乖巧應下,走過去。

旁邊的女生從頭到尾都沒看過他一眼。

司淮看過去,每個人桌上都粘了一個小的亞克力牌子,插著一張名片。

女孩的名片上赫然寫著:謝沛然,班長。

筆跡鋒利而整齊。

她一直埋頭寫著數學試卷,高高的馬尾輕晃著,掉下來一綹碎發在耳旁。

司淮收回眼,開始聽班主任講話。

晚修的時候,後麵的男生跟司淮借筆,第一次在這個班級裡和彆人有互動,司淮儘可能表現得溫和有禮。

男生接過筆,眉眼大大咧咧:“謝了,新來的。”

然後轉過頭和旁邊的男生小聲議論:“他的聲音也像女孩子唉,好那什麼……怪娘的……”

話語一字不漏地進入耳中。

司淮寫作業的筆一停,心裡還是無可避免地泛上一點兒失落和失望。

又是這樣……

也不知道這次還能呆多久。

他沒有回頭去罵,畢竟隻是一兩句不痛不癢的議論,還不值得起衝突。

但旁邊的人影動了。

名叫謝沛然的女生擱下筆,馬尾揚著,她轉過頭去,眉眼一橫:“吵什麼吵,不知道上晚修了是嗎?”

後麵的人忽然就噤了聲,看得出來,謝沛然在這個班裡有一定威望。

借了筆的男生小聲抱怨著:“剛打鈴,說幾句怎麼了……”

“剛打鈴就不是晚修了?借了筆你不寫作業,是借來編排彆人的?”

男生訕訕不已,偷偷看了司淮這邊一眼,司淮假裝什麼都沒聽到,繼續做他的試卷。

然後教室安靜下來,隻聽得到沙沙的下筆聲。

紙張翻飛,司淮透過紙,假裝不經意地往旁邊看了一眼,女孩還在寫作業。

安靜,專注,眼眸盯著卷子,眼瞼低翹。

似乎是寫累了,她放下筆,揉了揉酸痛的虎口,司淮慌忙收回眼去,看向窗外。

沙沙……沙沙……

窗外綠蔭如繁,樹葉在風中翻卷,搖曳,千萬點綠在墨似的夜裡潑動著,司淮的心緒也跟著晚風搖晃。

謝沛然。

他在心裡默默地念了一遍。

然後轉過頭去,女孩又開始做她的卷子了。

這天之後,司淮都沒再遭到惡意的玩笑和議論。

或許是班風良好,大家都是善良的人,或許是迫於謝沛然的淫威,她是個極為儘職兢兢業業的班長,不會允許有人在她的班裡受到欺負。

總之,司淮的校園生活終於走向正軌。

正軌之外的一點小意外,他的眼神開始有意無意地跟著謝沛然走。

而謝沛然從不看向他。

隻有一次,謝沛然上台拿某個獎項時,他下意識地拍手鼓掌,旁人卻都還沒動,突兀的掌聲在安靜的教室裡仿若雷鳴。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包括謝沛然。

謝沛然的眼神明亮而有神,因為拿了獎,唇畔都帶著點兒笑。

司淮強撐著平靜,和她迅速對視了一眼,就立馬低下頭,鼓掌聲也小了下去。

周圍漸漸響起祝賀聲掌聲,謝沛然拿著獎狀,在萬眾矚目裡,神采飛揚地下了台。

不是喜歡。

司淮自問自答。

隻是……因為她幫忙出頭,所以有點兒感激,下意識地關注。

這樣,如果她遇到困難,遇到麻煩了,我也可以幫回去。

……對,就是這樣。

十三歲的司淮這樣想著。

那個“幫回去”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學校搞運動會,司淮被安排去給運動員送水,加油助威。

他看過名單,謝沛然參加了八百米,就在今天上午。

這讓他有點擔心,因為早上他明明聽到謝沛然在吸鼻涕。

她感冒了。

但還是堅持參加八百米比賽,而不是讓彆人替她去跑。

答應好的事情,隻要沒到最後一口氣,謝沛然都會去完成。

而且,臨到比賽前突然通知彆人去幫忙,換誰心裡都會有點不舒服。

司淮歎了一聲氣,站在跑道邊上,謝沛然和幾個女生站成一排,正緊咬著唇,蓄勢待發。

十月的陽光肆意,縱是早晨也有了熱的實型,謝沛然白膩的鼻尖掛著一滴汗,司淮看著她,大氣也不敢喘,全神貫注地等著槍響。

3、2、1。

嘭。

“加油——!”

司淮在慌亂中找回自己的聲音,奮力喊了出來,然後背著兩瓶水,繞道去追。

陽光打下來,謝沛然的頭發鍍了金輝,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她的嘴唇已經咬破了血,紅豔豔的血染著唇,司淮看得心裡一跳。

謝沛然明顯喘不上氣。

司淮跑到終點處,謝沛然正在作最後的衝刺,眼神渙散著,忽然看到他穿著班服站在那裡,神情一瞬集中——

奔他而來。

“加油!”

司淮的心臟鼓動,他用力吸著氣,又大聲喊:“謝沛然——加油!”

謝沛然跑過終點線,工作人員摁表報數三分十五秒。

然後另一個工作人員說:“十班的過來扶一下,哎,不要躺……”

爆發之後是瞬間脫力,謝沛然躺在地上,閉著眼大口大口地喘氣,雙頰緋紅。

司淮過去,想拉她起來,卻聽見她聲音微弱地說:“有沒有紙巾?”

“有、有。”

司淮拿了一包紙巾給她,女孩坐起來,抽出兩張,用力地吸了吸鼻涕,把眼淚都嗆了出來。

“你喝點水,潤下嗓子……”

司淮幫她扭開瓶蓋,遞了一支運動飲料過去,謝沛然仰起臉,還在調勻呼吸,碎發被風吹到兩邊。

而後,她低下頭,對著溫拂容燦爛開笑容,雙頰紅暈一分,像時興的水光肌般瀲灩,夏日的桃汁氣泡,白裡透紅,薄薄的一層紅暈,發著淺淺的光。

耀目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謝沛然笑著接了水,指尖一觸即分:“謝了。”

司淮還有些愣,謝沛然已經起身,拍拍衣服離開了,隻留下一縷獨特的氣味,還在空氣裡醞釀,發散。

指尖酥麻,觸電般的感覺還停留其上。

司淮撚了撚指尖,後知後覺地站起身來,後知後覺地想——

還回去了,人情。

但是。

好像的確是,喜歡的。

即使還了人情,視線也還是會跟著她走。

劇烈的心跳聲,洶湧而動的荷爾蒙,都告訴著他這個事實。

他確實,喜歡上了謝沛然。

……

日子並沒有什麼改變,畢竟不是誰都有勇氣對暗戀對象告白的。

何況司淮對自己的外貌格外自卑。

校運會結束後,七中迎來了兩天的期中考。

成績單的頂上,黑白分明的數字裡,司淮一騎絕塵。

考出了班裡第一名,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

十班炸開了鍋,年輕的少年少女咋舌不已,看向他的目光多了許多欽佩和羨慕。

司淮看到下麵的名字是謝沛然,她排班裡第二,年級排名並沒有改變,維持原樣。

此後幾天,司淮都能感覺到謝沛然若有若無的視線。

尤其是在晚修寫作業時,那股視線變得更加強烈。

司淮壓住想轉過頭去看的衝動,努力集中注意力對付數學題。

卻感覺,他每寫一行證明過程,那視線就每重一分。

寫到結尾證明成立的時候,心裡的小獸跑出來,他忍不住轉頭看向視線來源。

四目相對。

二人的視線在空氣裡無聲地交鋒,一瞬間仿佛有火花在噗呲作響。

司淮很快就慫了,視線下移不敢看她,卻剛好看到她桌子上的數學試卷,還停留在第一麵最後一題,寫了一半的證明過程——

啪。

謝沛然伸手一擋,像護著財產的主人,然後帶著敵意,惡狠狠地瞪著他。

“……”

司淮有些茫然,他乾什麼了?

怎麼突然被討厭了。

司淮琢磨不出來,隻好又去寫題,投入知識的海洋裡悟道。

知識的海洋忽然滾出一個大浪,腦海裡滑過一個可能的猜測。

好像是因為……他搶了她第一名的位子。

所以,把他當做敵人了。

嘖。

司淮想著,唇角卻莫名翹了起來,心裡漫開一股滿足的喜悅。

被她注視著,哪怕是討厭——

也值得高興。

他真的有點毛病。

司淮搖搖頭,唇角的笑卻搖不下來。

初中後麵的幾次大考,司淮都穩坐年級第一的寶座。

每次出成績,謝沛然抬起點漆似的眸子,視線釘在成績單上,然後唇角微動,落下一聲輕歎。

有點失落。

每當這個時候,司淮就抿著唇,想方設法讓她高興一點。

在數學課上故意答錯題目,或是找理由送她牛奶果汁。

在大考中放水——是不可能的。

謝沛然很想贏他,但肯定不會希望是他放了水才贏的。

她有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執著。

司淮尊重她的驕傲,就像那次八百米,儘管他擔心她生著病還去跑,但勸說的話在嘴邊滾了幾次,最後還是咽了下去。

兩人就一直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關係。

司淮一直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他一直覺得這樣的關係不會有任何改變——至少讀初中的時候不會。

直到初三那年。

他的生活因司澤出軌而被徹底打亂。

趕上大周末,司淮打算回家休息兩天,溫馨兒卻打電話過來,說家裡要裝修,讓他在學校裡過周末。

司淮並沒有起疑,他很認真地應下了,但因為思念父母,最後還是坐公交回去了一趟。

隔著門,司淮聽到裡麵劈裡啪啦的響動,伴著女人歇斯底裡的哭聲。

腳步一頓,身後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出聲叫他。

女人唇角帶笑,笑得嫵媚勾人:“你就是司淮吧?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爸爸的組員。”

——也是他的出軌對象。

那個周末,司淮去了舅舅家住,舅舅家隻隔了幾公裡遠。

司淮不知道司澤和溫馨兒是怎麼處理的,舅舅在他麵前守口如瓶,隻讓他安心複習,準備中考。

表弟沒那麼聽話,加上是他看著長大的,在他麵前便有些口無遮攔,問什麼答什麼。

司澤請求溫馨兒的原諒,說自己一時糊塗,最後還下跪道歉。

但溫馨兒執意離婚,已經請好了律師擬訴狀。

“我聽見爸爸說,唔,說:‘他怎麼好意思說出不要打擾柒柒備考的,明明是他先打擾的’……表哥?”

十歲的孩子在司淮麵前揮了揮手,聲音裡帶了害怕。

“……你怎麼哭了?”

……

溫馨兒和司澤從校園走到婚紗,相知相許了二十二年,一直是外人眼裡的模範夫妻。

溫馨兒也以為他們會這樣恩愛到老。

所以,毫無防備全部交付的人——捅刀子的時候是真的——格外的疼。

背叛也更加難以原諒。

相比於結婚手續的簡便,離婚手續格外的冗長,起訴離婚便更加耗費心力。

在這之後的好幾個周末,司淮都在舅舅家住,一直到司澤和溫馨兒達成了某種約定,他才回家。

家裡隻有溫馨兒,在司淮回去的時候做了頓豐盛的大餐。

溫馨兒笑容勉強,神情憔悴委頓。

司淮看得心疼,正想說些什麼,門口便傳來敲門聲。

然後是鑰匙開鎖的聲音。

司淮以為是司澤回來了,想當著孩子的麵再請求一次溫馨兒的原諒。

但進來的是上次的那個女人,簡琳。

女人長長的美甲抵在門框上,眉眼帶笑,不掩惡意:“阿澤讓我來幫他拿幾件衣服,呀……是柒柒回來了啊?還記得我麼?”

司淮看著溫馨兒努力支撐的表情瞬間崩塌,然後衝到門口打了那女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滾!這裡是我家!要多遠滾多遠!”

“你家?”簡琳捂著臉,伸手掐住溫馨兒的手腕,笑容挑釁:“你一個自由插畫師乾多少年才能買得起這樣一間屋子?”

“……”

“這裡至少有一半是屬於阿澤的,哦,也就是,我們的。”

“……”

“請你出去。”

司淮站起來,走到門口,平靜地拉開母親,溫和地送客。

同時威脅著:“你再不走,我就告訴我爸你今天過來的事,你其實是自作主張過來的吧?”

“阿姨。”司淮扶著門把手,眉眼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聲音也冷淡:“我爸最討厭自作聰明的女人,你最好不要這樣。”

簡琳慢慢收了笑,看向司淮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忌憚和嫌惡。

司淮關上門,把這種視線隔絕在外。

然後背過身,輕聲對母親說——

“媽媽,讓我跟著你吧,離婚之後幫我改個名字,我跟你姓。”

溫馨兒愣愣地看著他,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司淮輕拍著她的肩膀,溫聲安慰:“沒關係的媽媽,爸爸不再是你的丈夫。”

“但我永遠是你的兒子,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

家裡陰雲密布,不複往日的歡聲笑語,悲傷遍布了每個角落。

那段日子回想起來,像陣潮濕綿密的雨,怎麼也下不到頭,雨絲細長,斜斜地打下來,像無孔不入的針芒,帶著鑽心的疼。

那段時間,司淮常常覺得很悲傷。

他是被泡在愛裡長大的孩子,一夕之間家庭破碎,還發生在中考前的幾個月。

既要強裝鎮定安慰溫馨兒,還要強打精神應對日益加重的學習任務。

情緒慢慢堆積如山,山體搖搖欲墜,卻得不到釋放。

隻有等到某次時機,一粒石子滾下來,然後大山傾頹,山洪降臨。

司淮記得是在某次課間,從一個女同學口中得知了謝沛然在借錢的事情。

直接說把錢借給她,她一定會覺得冒犯然後拒絕吧?

司淮當時不知道謝沛然為了這幾百塊錢已經奔走了多少天,因為這些天來他也飽受折磨,無暇顧及他人。

他想著用一個委婉的方式提起這件事。

至少在那個教室裡,他是想先用一盒酸奶來緩和氣氛的。

畢竟,她也不是沒有接過。

但沒想到心事被一下挑破。

沉默。

呼吸一停,然後其他感覺漫了上來。

欲念瘋長,理智被壓倒。

承認又如何呢?

反正,反正啊——她都知道了。

司淮點了下頭,輕“嗯”一聲。

然後聽見女孩平素冷清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渺茫,像是他心底邪惡的幻想悄悄跑了出來。

她說:“那我親你一下,你給我三百吧。”

“……”

心底轟的一聲響,司淮僵硬地轉過頭去。

是她嗎?

剛才是……聽錯了吧?

她那樣驕傲的人——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謝沛然也看著他。

蒼白的臉,眼底晦暗無光,鋪著暗色,唇畔一抹淡淡的笑。

像溺水而不斷下墜的人,對頭頂亮光的最後一眼。

司淮的心臟驀地酸痛起來,像被人用手攥緊而難以呼吸。

他張唇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又聽到她說:“不行嗎?那就兩百吧。”

“……”

謝沛然的眼睛更暗了。

耳邊下起淅淅瀝瀝的雨,司淮坐在窗邊,感覺臉側有一陣涼意撲了上來。

好冷。

司淮指尖顫著,模糊地想。

為什麼能這麼冷。

……既然是她提的要求,那我答應也沒什麼吧?

司淮抬起眼看她,眸色偏暗,和她如出一轍的,茫然而空曠的神情。

那就。

答應吧。

少女的唇貼上來,輕輕地貼在頰邊,溫熱溫潤的觸覺,像冰天雪地裡的一把火。

唯一的光源和熱源。

外麵風雨肆虐,雷鳴大作,轟隆作響,天空劃過一道遊龍似的銀色閃電。

室內忽然一亮,司淮看見了烏黑碎發下,謝沛然的臉。

她閉著眼,不帶任何情欲和情緒。

像恪守成規十幾年來,任性所致發的一次瘋。

他也慢慢地閉上眼睛,頰邊擦過她的幾根碎發。

室內室外,兩個天地。

氣溫驟降,唯有這一點接觸,傳遞著滾燙的溫度。

唯一的一點連接。

司淮恍然想著,此時此刻——

他們沒什麼不同。

他們是懷著同樣的心情,在做這件事。

……

其實在當時,司淮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大可以直接說把錢借給她,然後拒絕她的吻。

但那時司淮的情緒也很糟糕,在情緒的主導下,他遵從本心接受了那個吻。

也接受了,初三剩下的日子裡和謝沛然形同陌路。

除了一次道歉,再無其他交流。

中考結束後,判決結果下來,司澤和溫馨兒正式離婚,房子歸了司澤,撫養權和現金歸了溫馨兒。

司澤沒有和簡琳結婚,據說簡琳懷孕又流產,司澤身邊又換了一個女人。

司淮沒有去打聽,溫馨兒也沒有。

那個暑假,溫馨兒帶他去改了姓名,這種事情一般需要生父同意,但溫馨兒有一些人脈,事情就還算順利地解決了。

“為什麼想叫這個名字?”

溫馨兒一邊在平板上看房子,一邊問他。

“溫風拂容,好聽。”

“彆人會以為是芙蓉花的‘芙蓉’。”

“彆人還以為我是女孩。”

溫馨兒笑了,抬眼看他,溫拂容把厚重的劉海剪了,又去做了晶體植入手術,徹底摘掉了黑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很多。

再過兩年,五官長開,很難把他和小學初中時矮小內向的樣子聯係起來。

“你看看,喜歡哪個?”

溫馨兒把平板推過來,她選了好幾家小區。

溫拂容一眼就看到了華朗新城。

謝沛然所在的華朗新城。

幾乎沒有猶豫,溫拂容點開華朗新城的頁麵,將平板還給母親,拿著杯子的手微顫,聲音溫和道:“媽媽,就這個吧。”

他還是想——那麼隻有那麼一點點可能。

他還是想見她。

哪怕形同陌路。

哪怕已經被厭惡。

那年冬天,新冠疫情爆發,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帶著口罩去定點測核酸。

溫拂容和謝沛然有過無數次不期而遇和擦肩而過。

他走在她後麵,看著她露在口罩外帶著疲憊的眼睛。

前麵的工作人員啞聲叫道:“下一個。”

謝沛然坐下來,出示健康碼。

“名字?”

“謝沛然。”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淺,伴著微涼的晚風,在心間罅隙盛開。

“下一個。”

溫拂容走上前去,謝沛然往後走,她似有所覺地回頭一督。

謝嘉麟叫她:“怎麼了?”

謝沛然回過頭來:“沒什麼,回家吧。”

三年光陰在灰蒙蒙的口罩時期飛快流逝,伴著六月的大雨,考場的不同出口湧出大片考生,快活的聲音在雨裡此起彼伏地響起。

三天雨,空氣一陣被滌蕩過的清新,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女一夕之間恢複了活力。

填誌願那幾天,溫拂容一直在猶豫。

猶豫學校,也猶豫專業。

倒不是為了和誰一起,隻是溫馨兒在三沂,他不想去太遠的地方,既怕出事了趕不回來,也怕中秋等假期太短不好回來。

溫馨兒看出他的猶豫,倒是很從容:“你早晚要走的,難道永遠守在我身邊嗎?”

溫拂容隻笑了笑,說再想想,再等等。

這一等,又讓他遇到了謝沛然。

三年過去她的樣子都沒怎麼改變,隻是膚色比起初中還白得冷淡一點。

女孩笑容戲謔,口吻也儘是調侃,像是在朋友通話:“唉,沒辦法啊,高中不努力,高考去三沂,這下真去三沂嘍……”

“選什麼專業啊……我又沒什麼特彆感興趣的,隨大流走計算機吧,應該勉強能去,希望彆被調劑了……”

溫拂容停住上前的腳步。

七月的陽光有些刺眼,空氣裡彌漫著被太陽烘烤後,微微發酵的氣味。

某些被壓抑在心底的念頭又被翻出來。

洶湧而動,無序瘋長。

謝沛然打著電話,把手邊的垃圾扔進垃圾桶裡,沿著路往回走。

溫拂容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一歎。

等什麼呢……

你還是,在等這個吧。

溫馨兒看過他的誌願表,看到他第一誌願填的西禾大學,第二誌願填的三沂大學。

沒有第三誌願。

不過,也不需要第三誌願。

他超了特控線六十分,不會去不了三沂。

溫馨兒一向尊重他的決定,但填誌願畢竟是人生大事,她還是忍不住多說一句:“你想好了?按往年的分數線,你今年真不一定上得了西大計算機類,要是滑到沂大……”

“那就留在三沂,留在媽媽身邊吧。”

溫拂容緩緩笑著。

那就。

留在你身邊吧。

我容許自己,再期許一次。

最後一次。

如果最後真的都去了三沂,那麼……

也算得償所願。

……

溫拂容拎了黑色垃圾袋,換了鞋子,打算去樓下扔垃圾。

門開了一側,他看見司澤。

停頓一瞬,溫拂容下意識想把門關上,司澤卻先一步伸手攥緊門框,神色卑微懇切:“柒柒……我很久沒見你了。”

溫拂容眼神一暗,手握著門把手,忍了忍,還是把門打開了。

門口大開,狹小電梯過道凝滯的空氣湧入,溫拂容的鼻尖堵了下。

然後心臟一空。

他看到謝沛然慢慢地扶著牆站起來,臉色蒼白得像褪了色的黑白照片。

謝沛然看見他,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

她的唇角慢慢掙出兩分笑意,笑意冰涼:“原來你之前的名字是……”

“司淮啊……”

溫拂容如遭雷擊,大腦嗡地一聲空白。

他小心翼翼藏好的那段過往,就這樣毫不留情地被撕開在眼前。

在謝沛然趨於冰冷的目光下,他瘋狂地尋找著自己辯解的措辭,甚至想撒謊否認她口中的司淮不是自己。

但最後,他隻能是僵硬地,慢慢地點頭。

然後在她的目光裡死去千萬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