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謝沛然在路上遇到一個七中的同學。
那時正值傍晚,暮色四合,小街上的人來來往往,腳步跟晚風一樣輕慢。
就是這時候,謝沛然被人叫住了。
那是她以前的同桌,正手挽著手,和朋友一起逛街。
同桌很驚訝,說:“真的是你嗎?謝沛然。我剛才還以為我看錯了呢。”
謝沛然當時拎著兩袋子果蔬,鼻尖沁了汗,聞言輕笑一聲:“我長得有那麼大眾臉嗎?”
“不是,就是……”
同桌有些感慨:“幾年不見,感覺你變了好多。”
變了不止一點。
和初中時代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彆的兩個人。
謝沛然的目光在同桌臉上放了放,彎了唇笑:“你也變了很多啊,變漂亮了,初中的時候就說你留長頭發肯定好看。”
“是嘛,我也覺得……”
閒敘幾句,謝沛然看了眼手機,借口家裡還等著回去做飯,便揮手離開了。
和同桌背對背的那一刻,謝沛然唇角的笑驀地收了起來。
嘴角下垂,眼神有些迷離。
初中的時候?
她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初中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了。
好像在大家心裡,那是一個倔強又板正的女孩,做事雷厲風行,一絲不苟。
嚴肅得讓人有些討厭。
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
謝沛然踩著夕陽的餘輝,沿著路,慢慢地往回走。
晚風吹過她的發梢,帶來些許涼意,那時的回憶也涼得有些徹骨。
是初三那年,初三上半年。
她做了一件,讓自己無地自容的事,那由規矩和量尺構成的世界,徹底撕開一個大的豁口。
冷風習習,她站在豁口處,外麵的惡意叫囂喧騰。
從記事起,謝沛然聽過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我們家很窮你不知道嗎?
謝萍輕慢的眼,謝德海沉默的臉。
總伴隨著這句話出現在眼前。
壓得謝沛然纖細的肩膀彎下去,喘不過氣來。
這句話的出現沒有契機,什麼東西都有可能觸發。
一瓶酸甜的飲料,一條平價漂亮的裙子,甚至隻是謝沛然偶然提起的一個美好願望。
都有可能招致這句,附帶著——
你能不能懂點事?我都這麼累了。
懂事一點。
體諒爸媽。
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教育下所長大的孩子,往往不是非常叛逆,就是非常順從。
幼年的謝沛然,是顯而易見的後者。
她長成了一個成績優異,懂事乖巧的孩子,偶爾被旁人提起,謝德海的臉上都會帶著一絲驕傲。
然而這樣的乖巧懂事是埋著禍端的。
既然家裡時時刻刻強調著金錢,奉行著苦難教育,那謝沛然自然而然,沒有出去玩的機會。
也沒有發展任何興趣的機會。
她所擅長的是掃地洗碗、買菜做飯。
謝沛然在同齡人中是一個性格內斂,見識狹窄,說話乏味的女生。
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上到初中所能拿出手依然隻有成績,而這成績在司淮轉學過來之後,也變得拿不出來。
從第一掉到了第二。
沒有關係。
謝沛然時常安慰自己。
考個好高中,考個好大學,畢業後就能出來工作,就能為家裡分擔,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一直這麼殷殷期盼著,一直這麼默默忍耐著。
直到忍無可忍。
謝沛然一直都覺得父母是愛自己的,他們可能隻是方法不對,他們隻是窮怕了,所以非常節儉。
但她其實又很清楚,家裡根本沒有窮到那個地步,爺爺奶奶幫忙買的房子,沒有房貸,兩個年輕人又有工作,怎麼可能連多一支飲料都負擔不起?
也許,可能,隻是不希望孩子養成浪費的習慣。
謝沛然隻能這麼安慰自己。
直到初中第一次丟了飯卡,她去補辦發現被人盜刷了兩百塊錢,謝萍知道後大發雷霆,隔著電話足足罵了她十分鐘。
人常說,論跡不論心。
謝沛然在電話那頭默默忍耐,畢竟做錯了事,被責罵是很正常的。
她隻在謝萍罵聲的最後弱弱地說了句:“媽媽,我卡裡隻剩下十塊了……”
意思是,媽媽,我沒有錢吃飯了。
那頭的謝萍隻是冷哼一聲,啐了一口:“活該!”
就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謝沛然拎著電話,眉頭下攏。
第二天,她去飯堂打飯,卡裡刷不出錢來,明晃晃一聲餘額不足,在吵鬨的飯堂裡仍然清晰。
“同學,你家裡人怎麼沒給你充錢啊?”
“我,我媽媽忘了,我回去就跟她說……阿姨,我給你現金吧……”
謝沛然在眾人看過來的目光中,在打飯阿姨的催促下,狼狽地從書包裡拿出八塊錢付款。
然後端著飯,自己在一個角落裡吃完,吃完了立刻跑去樓下打了電話。
“喂,媽媽,你是不是忘記給我充飯卡了……”
“沒忘啊。”
清脆的三個字落入耳中,謝沛然不由得一愣。
“那,可是我飯卡沒錢啊,你是不是充錯了……”
那邊嗤笑一聲,謝沛然的話停了下來。
和她的局促不安相比,謝萍的聲調顯得閒適,自如。
像舊社會主人對奴隸那種鬆散又緊密的控製。
“沒錢吃飯就著急了是吧?丟飯卡就那麼隨便。”
“不餓你一頓,你是不會長長記性……”
後麵的話,謝沛然都記不大清了。
耳邊的電子音模糊成一團,心臟驀地一涼。
冬風凜冽,乾枯的樹枝上掛著零星幾片打卷的葉子,叫風一吹,搖搖晃晃地落了下來,在空中盤旋著,落到謝沛然的頭上。
謝沛然渾身打了個激靈,從震驚的情緒中抽身而出。
“……我知道了,媽媽。”
她平靜地回複:“下次不會了。”
然後掛斷電話。
嘟嘟嘟……
謝萍是,故意餓著她的。
好像有冰渣一樣在胃裡攪騰,謝沛然感覺全身都冷得厲害,仿佛還在食堂,周圍人好奇的目光都在臉上巡逡。
窘迫得無處可藏。
可是為什麼呢,明明是這麼容易的事情,最後都要給我充飯卡的。
偏偏要,故意餓我一頓。
如果我不打電話,你是不是,就這麼故意地忘了呢?
謝沛然第一次,對父母的愛產生了懷疑和動搖。
往後還有許多個瞬間和記憶碎片都在不斷拉扯著她。
其實一切早就有跡可循,隻是以前她年紀小,父母就是全世界,說什麼是什麼,她也缺乏判斷的能力。
而上到初中在學校寄宿,交流和見麵大大減少,打壓的話語和讓人難受的神情也就沒法在她身上不斷加深烙印。
那麼,總還是有愛的。
隻是愛的不多而已。
謝沛然退一步,說服自己接受了謝萍謝德海的行為。
繼續日複一日地上學。
直到第二次丟飯卡。
當時已經上初三了,謝沛然埋頭在試卷堆裡,打算晚一點兒再去吃飯。
她寫完最後一道題,抬頭看了一眼時間,把試卷放好,摸向兜裡的飯卡準備出去。
手心摸了個空。
她的身體僵硬了一下。
那裡什麼都沒有。
謝沛然強打著平靜地收回手,在桌肚裡找,沒有找到,又翻開書包,在角落裡搜尋。
沒有找到。
眼裡驟然失去了光。
飯卡再一次,丟了。
也許是早上跑操的時候從褲兜裡掉出去了。
謝沛然想著,下了樓,在跑操那條道上仔仔細細搜尋了好久。
仍然是沒有。
被強壓下去的恐懼終於無法抑製地漫了上來,謝沛然出了一身冷汗,指尖無意識地顫。
怎麼辦。
去掛失?
這麼久了,現在去掛失也已經被人盜刷完了,學校裡的小賣部也可以用飯卡刷。
頭頂上灼熱的太陽炙烤著她,她從地上站起來,一陣頭暈目眩,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
“班長?”
身後一道微弱的男聲。
謝沛然有些麻木地轉過身去,看見和她一樣高的瘦小男生,把手裡的牛奶往這邊遞。
司淮有些猶豫道:“你還好嗎?”
“是中暑了嗎?要不要喝點牛奶……”
謝沛然掠過他,沒有說一個字。
她走向飯堂一樓去補辦,補辦人員有些遺憾地說:“卡裡隻剩二十了,幾個小時前被人刷了三百多。”
“用在小賣部買東西,要不同學你去查查監控吧,看能不能追回來。”
另一邊的一個叔叔說:“監控壞了還沒修好呢……”
“……”
謝沛然謝過叔叔阿姨,慢蹭蹭地走到樓下電話旁,肚子裡發出一聲饑餓的叫聲。
嘟……嘟……嘟……
“喂?”
謝德海接了電話。
“喂,爸爸,我……”
謝沛然猶豫著,該怎麼認錯,怎麼小心地平複父母的怒火。
謝德海卻匆匆掛了電話:“我接到客人了,有事晚點再說吧,或者你打給媽媽。”
電話又掛了。
謝沛然拿著電話,一陣沉默。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鼓起勇氣打電話給謝萍。
“喂?你彆在這個點打啊,我還要上班呢,組長等會要說……”
“你要說什麼?怎麼打過來又不說話。”
“……”
謝沛然最終還是沒有說丟飯卡的事,上一次的辱罵聲還停留在耳邊,心有餘悸。
她輕聲細語道:“沒事媽媽,你去忙吧。”
然後在謝萍發火前,掐斷了電話。
世界再度安靜下來。
饑餓的感覺分外鮮明。
餓了太久,謝沛然站不穩,她模模糊糊地想著,是該去吃飯了……
謝沛然當時的人緣不算好,她隻跟兩個舍友借到了五十,然後靠著這一百二十塊,勉強撐了十天。
丟飯卡的第十天,謝沛然再次站到了電話旁。
花了更長的時間做心理建設,她緊張地打給了謝萍,把丟飯卡的事情說了一遍。
把丟的三百多說成了兩百。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時間每分每秒都在淩遲著謝沛然。
良久,那邊歎了一聲,似乎對她很是失望,謝萍淡聲道:“行了,就你這樣……回去就給你充。”
“好的,謝謝媽媽……”
謝沛然把電話放下,鼓動的心臟慢慢平複下來,糟糕的情緒也一掃而空。
長久盤旋在頭頂的烏雲終於放晴。
她長舒一口氣,轉頭看到了司淮,他拿著果汁,站在陰影裡猶豫著要不要往前走。
他還是像先前那樣,投出橄欖枝:“班長,你要喝果汁嗎?我多買了一盒……”
謝沛然抬起步子,看了他一眼。
厚重的劉海下,男孩帶著大大的黑框眼鏡,那雙漂亮的眼睛畏怯地鑲在一張小臉上,耳朵因緊張而發紅。
謝沛然不太喜歡司淮,一是因為成績上贏不了,而是因為他這個人看上去總是畏縮沉默。
但這次,她接過果汁,心情很好地笑著說:“謝謝。”
然後擦肩而過。
風聲簌簌,餘光中,謝沛然瞥見本來白皙的皮膚上,漫開了紅色的霞。
天邊晚霞燦爛,滾過大片紅橙橘粉。
第二天,謝沛然去刷飯卡。
餘額不足的聲音響起,赤裸裸地嘲笑著她。
謝沛然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再刷了一次。
“叮——您的餘額不足。”
謝萍沒有充。
情緒一沉。
謝沛然沉默著走出飯堂,飯卡被攥在手裡,幾乎要被她捏碎。
手掌被弄出了一道紅痕,生疼。
為什麼沒有?
又……忘了嗎?
還是說,又像上次那樣,想讓她長記性,餓幾頓呢……
謝沛然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旁邊夕陽將儘,冷掉的陽光打在皮膚上,帶起一陣寒涼的戰栗。
黑色的影子被拉長在地上,孤獨寥落。
第三天,依舊是餘額不足。
第四天,依舊是餘額不足。
……
謝萍是真的忘了,還是說這次想多餓她幾頓。
謝沛然不知道,也不想再追問。
她放下少年人敏感而脆弱的自尊,低聲下氣地跟舍友同桌借錢,一邊承諾過完年就還,一邊希望著假期早點到來。
有一天中午——謝沛然不太記得是哪一天了,畢業之後,她就把記載著所有初中回憶的筆記本扔掉了。
那畢竟是,很痛苦,很混亂的一天。
中午,教室空蕩無人。
謝沛然忍耐著饑餓,強行集中注意力去解題。
她想等晚一點去吃,飯堂的叔叔阿姨總會再多打一點。
黑板上方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教室頂上的風扇呼啦啦地轉著。
謝沛然盯著紙上的題目,眼前一陣模糊,她咬了咬牙關,用力地摁了下太陽穴。
耳邊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謝沛然抬起頭來,昏暗的視野裡,司淮從門口走進來拿書。
他拿完書卻不走,抿著唇,悄悄地看著她。
然後猶豫著問:“還不去吃飯嗎?”
“……”
隻有令人尷尬的沉默回應著他。
司淮並不氣餒,他在位置上坐下來,從桌肚裡拿出數學卷子來寫。
當然隻是假裝,假裝寫了兩筆,又拿出一盒酸奶給謝沛然。
謝沛然無聲地看著他,眼睛黝黑暗淡。
那隻手和酸奶就這麼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司淮隻好進一步說:“我早上……”
謝沛然打斷他:“你早上又多買了一盒。”
“你為什麼總是多買一盒?”
“……”
司淮身形一僵,手指蜷曲,攥得酸奶盒子有點變形,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移開看向謝沛然的眼。
空氣中有某種尷尬氛圍在發酵,某件隱而不宣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謝沛然抬起眼,眼神有些空而無神,饑餓的感覺越發分明,在胃裡煎熬著她。
同學好奇的眼神,謝萍的冷漠,她卑微的話語。
翻湧而複雜的情緒,在這個瞬間一齊湧來。
良久,或許也沒那麼久。
謝沛然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沒有落點:“司淮。”
一字一頓。
“你喜歡我?”
旁邊的身影微抖,司淮沉默著沒有說話,他長長的劉海下,一雙眼睛不住地顫著。
抖落了滿腹心事。
謝沛然想自己可能得不到回答,說實話,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捅破這層窗戶紙。
或許是。
她不想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還要接受一個學習對手的施舍。
可是那邊——
“嗯。”
字句清晰地落入耳中。
謝沛然側過臉。
司淮的耳朵又爬上了絲絲縷縷的粉色,藤蔓似地纏繞著。
“是嗎?”
謝沛然收回眼,心情平淡無波。
很久以後,謝沛然都無法理解自己當日做出的舉動。
那樣輕狂,浪蕩,不要臉。
她輕輕地說著,像煙霧繚繞裡自甘墮落的少女,眼神靡麗而腐爛。
她說:“那我親你一下,你給我三百吧。”
話說出口,謝沛然自己都覺得詫異。
一邊詫異,一邊湧現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像車子開到了懸崖邊,崖邊石子往下墜,搖搖欲墜的快感。
司淮看過來,烏眸裡掀起驚濤駭浪,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謝沛然繼續說:“不行嗎?那就兩百吧。”
按照司淮平日裡在班裡的表現——算了吧,她什麼時候了解過這個人?
她隻在他身上打過幾個標簽而已。
木訥,呆板,沉默寡言,學霸。
也許他做出那樣的反應也不奇怪,畢竟,他是真的喜歡她。
司淮沉默了一會兒,掙紮著說:“你…你現在很缺錢嗎?”
“缺啊。”謝沛然笑了,笑得燦爛極了。
然後嘴角一低,她淡聲道:“你總是跟著我,沒聽到我跟彆人借錢嗎?”
司淮又是沉默。
謝沛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隻知道。
他最後點了頭,說:“好。”
於是謝沛然走過去,走到他的麵前,彎下腰,額頭碰到他翹起的碎發,癢癢的,她往下,閉了眼。
輕輕地吻了他的臉頰。
帶著濕意和潮熱。
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光影倏然一暗,玻璃窗上細長的雨絲外拓,模糊了靠近的人影。
窗戶沒有關緊,雨水飄進來,謝沛然的側臉濕意凜然。
謝沛然起身,脊背單薄瘦削,她低垂著眼往下看,對著司淮有些愣的表情。
然後慢慢地一笑。
司淮如夢初醒般慌亂起來,表情驀地碎了,他想說些什麼,但最先做出的是拿錢的動作。
幾張大的,幾張小的,都很新,放在一起三百整。
謝沛然伸出冰冷的指尖接過,輕道一聲:“謝謝。”
如同當時接他果汁那般。
語調卻完全不同。
謝沛然走出教室,教室外風雨肆虐,雨水吹灑過來,她站在乾濕交界線上,感受著世界的涼意和冰冷。
臉蛋被狂風驟雨拍打著,很疼。
像被人抽打了好幾個耳光。
身後響起司淮的聲音,他慌亂地追出來:“雨傘……”
謝沛然漠然地看著他,接過傘:“謝謝,下午還你。”
然後走下樓梯,走入雨中。
沒再看後麵一眼。
……
假期回去的時候,飯桌上,謝萍看到謝沛然,才恍然想起:“我好像沒給你充錢。”
謝沛然拿筷子的手一頓,冷淡地“嗯”了一聲。
謝萍孤疑地看著她,問:“你在學校大半個月,沒錢怎麼過來的?”
“……”
哦,原來,媽媽你也知道。
沒有錢我是過不下去的啊。
謝沛然隨意道:“找到盜刷的人了,對方賠了錢。”
謝萍哂笑一聲,毫不懷疑:“你看,這不還是有辦法的嘛。”
當然有辦法。
人為了活下去,當然什麼辦法都會有。
中考那年,謝沛然發揮平平,留在西區二中,司淮發揮失常,但因為走了自主招生,提前被東區一中錄取了。
聽說他發揮失常跟父母在中考前離婚有關。
也許吧,謝沛然並不關心這件事情,相反,她竭儘全力避開和司淮的交集。
清醒之後,謝沛然才意識到自己乾了什麼難以挽回的事情。
她賣了一個吻給司淮,以三百塊錢的價格。
……
多麼令人難堪和羞愧。
那件事情可以說是那段時間的一個代表,代表著她的窘迫和自卑。
為錢奔走,放下自尊,放□□麵。
午夜夢回,謝沛然都會被那段時間的事情驚醒,她醒來後,把初中的日記本撕得粉碎。
然後打開手機,退了所有班級群,將備注著司淮的□□號拉入黑名單。
其實司淮給她道過歉。
她平靜地接受了,然後說:“你沒做錯什麼。”
什麼都沒做錯。
謝沛然在心底說著。
她也什麼都沒做錯。
她隻是,在極度的難捱下,偶爾發了一次瘋而已……
僅此而已。
……但實在難看。
高考結束後第三天,謝德海和謝萍讓她去打暑假工。
謝沛然安靜地看著他們,謝德海唾沫橫飛,說有親戚在小阪鎮上的一個流水廠裡工作,那裡正缺暑假工。
謝沛然安靜地聽完,然後說:“我才考完三天。”
“你現在不去,晚一點哪裡還招哦!你以為都等著你啊?”
“你不是要學什麼計算機買好電腦嗎?我跟你爸可不出錢,你要買好的貴的,自己想辦法掙去,都養你這麼大了……”
謝萍說著,完全沒有想謝沛然剛剛結束痛苦的高中生涯,沒有想,她需要娛樂和放鬆。
謝沛然頓了頓,知道自己可能反抗不了,便退了一步:“我不想上晚班。”
謝德海:“那裡有長白班的。”
“……行。”
謝沛然收拾東西,第二天一大早跟著謝德海去了十幾公裡外的陌生小鎮。
HR看著她填的表格,冷漠地說:“我們這裡要上晚班的。”
謝沛然看著謝德海,謝德海點頭哈腰:“哦哦!我們上的,上晚班的。”
“……”
謝沛然想質問些什麼,質問謝德海為什麼騙她,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因為撕破臉大吵一架也沒用,她已經來這了,走不掉。
做完體檢,謝德海送她到老舊的筒子樓樓下,放下行李,丟下一句:“我回去了。”就走了。
留下謝沛然一個人麵對完全陌生的環境。
第一天上班,車間裡放眼望去都是比她年紀大的叔叔阿姨,三個跟她同齡的男生染著黃綠的頭發,早早輟學了。
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謝沛然聽到各種黃色笑話,還有人對她揶揄,不懷好意地問她有沒有男朋友。
這些都是一步步來的打探。
謝沛然扯著笑臉,語氣疏離道:“有啊——多高?180。嗯,我同桌,一個學校的。”
那些打探就隨之變少。
直到某一天夜裡值晚班,第一批人都去吃飯了,隻留下她和另外一個男生。
淩晨兩點的夜晚,隻有房間裡的機器還在發出轟隆聲。
謝沛然麻木地重複著勞作,大腦疲憊不堪。
她意識混沌地想,我為什麼要在這裡?
我為什麼要聽他們的話,來到這個該死的地方,做著任何年齡段的人都能做的重複勞動?
腰上被人捏了一下,謝沛然猛地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眼前的黃毛男生笑著,收回手,細長的眼裡涎著下流的光:“彆睡著了啊,叫你都不醒。”
“……”
謝沛然看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鐘,第一批人馬上就要回來了。
倏然間,她眼神一涼,抬起手,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下去。
啪!
黃毛的臉被打偏,臉上一個鮮明的五指印,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謝沛然,像是沒想到她居然敢反抗。
下一秒,臟話脫口而出:“我艸你個臭婊子!”
謝沛然轉身就跑,迎麵撞上回來的阿姨,立刻躲進了她的身後,死死地掐著手,逼出了眼淚哭道:“阿姨!他剛才耍流氓!”
阿姨把她護在身後,眉毛高高揚起:“你想乾什麼?!”
黃毛停下來,惡狠狠地盯著她,口中無聲地罵:你給我等著。
來日方長,他總能找到機會報複回去,謝沛然總有落單的時候。
謝沛然很清楚,這裡不能留了。
下了班,她回到破舊的員工宿舍,縮在床上跟組長說離職的事。
沒有多久,那個所謂的親戚打了電話進來,勸她多做一段時間。
最後支支吾吾地說:“你再做十五天,表叔就能拿到那個五百推薦費了,到時候拿出來給你辦個升學宴怎樣……”
推薦費。
昏暗的室內,謝沛然無聲地笑。
難怪,非要她來十幾公裡外打暑假工。
原來還是為了錢。
原來錢這麼重要。
當謝沛然提著一隻編織包回家的時候,謝萍的不高興都寫在了臉上。
她臉色難看,劈頭蓋臉地罵:“多做十幾天你表叔就能拿到推薦費了,你就是不做,有那麼嬌氣嗎?”
“流水線怎麼了,我都做了十幾年,你十幾天都受不了?送你讀大學有什麼用!不如早點嫁了……”
謝德海終於出聲:“還是要讀個大學的,現在這社會沒個大學文憑可不好混。”
謝沛然當時沒有說被黃毛猥褻的事,那時她心裡還對父母有一點兒期待,不想說出來讓他們擔心。
直到很久之後的一天,謝沛然偶然提起這件事,用極為隨意的語氣說:“工廠裡好多開黃腔的,說下流話。”
謝萍麵不改色,念叨著:“多正常啊!你以為跟學校裡一樣,大家都斯斯文文的?等你出社會了,見的更多……”
“……”
謝沛然沒有再提。
暑假剩下的日子裡,謝萍都沒有給她好臉色看。
畢竟在親戚麵前丟了臉,謝沛然打暑假工賺的錢又少。
謝沛然最後在她審視廢物的目光下鬆了口:“我去送外賣,行吧。”
八月陽光毒辣,謝沛然摘下悶熱的頭盔,拎著幾袋外賣進了電梯,電梯內涼快的空調像沙漠裡短暫出現的甘泉。
不能解渴,又不會讓你死掉。
就這麼吊著,反反複複。
謝沛然的四肢很快酸痛起來,身上的衣服緊緊貼著,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起來一般。
太陽穴痛得厲害,口乾舌燥,眼前昏暗。
謝沛然站在電梯裡,旁邊是一對母女在說說笑笑。
女生靠在母親旁邊,臉上有兩個甜甜的酒窩,正在撒嬌讓母親放自己跟同學去旅遊。
婦人無奈一笑,撐不住,對女兒服了軟:“媽媽請假陪你去,好不好?”
“好,好!媽媽最好了!”
聲音很甜,帶著歡快的喜悅,落到謝沛然耳中卻有些刺耳。
謝沛然垂下眼,在那對母女前出了電梯。
不要羨慕彆人。
多想想自己有什麼。
虛榮。
這些都是謝德海謝萍從小教育到大的話。
謝沛然諷刺笑笑,彆人有爸媽,她也有啊。
隻是,她的爸媽,似乎不如彆人爸媽那麼愛孩子。
或許,根本就不愛。
那個高考後的暑假過得漫長而煎熬,比先前任何一個假期都晦暗無光。
原來十八歲是這樣的。
一點,都不美好。
根本不值得期待。
謝沛然拎著奶茶和小蛋糕,走在炎熱的小區裡,這是今天的最後一單——上午的。
運氣好,是華朗小區裡的住戶點的,她送完這單剛好就能回家吃飯休息。
午後一點的氣溫飆升,地板都冒著滾燙的熱氣,蟬鳴正盛,聲聲不息地在耳邊吹鑼打鼓。
謝沛然擦了一把汗,汗水沿著下巴滴答滴答,打落在地,又瞬間蒸發成水汽。
謝沛然眯著眼,看了一眼手機,確認自己沒走錯樓。
腦內昏昏沉沉,喘息都有些艱難。
她剛準備走進玻璃門內,手機忽然一響。
是催單嗎?
謝沛然有些麻木地想著,邊走邊打開手機。
也隻剩下這一單了。
然而,映入眼簾的信息是——
“不好意思,我點錯地址了,這份就當送給你吃吧。”
謝沛然的腳步一停。
“這麼熱的天還送外賣,辛苦了。”
玻璃門開了,清涼的氣息撲麵而來,像有人隔空輕輕抱了她一下。
那邊已經點了確認收貨,還給了兩塊錢的礦泉水打賞。
謝沛然盯著屏幕上的字,驀地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良久,她戳開奶茶杯蓋,靠著牆,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冰甜的液體順著喉管流入,涼意驅散了難受的燥熱,謝沛然忽然就從麻木中活了過來。
所有情緒都活了過來。
委屈,難過,失落,痛苦。
慢慢地複蘇,湧動,然後爆發在眼角。
鼻子一酸,她突然很想哭。
丟飯卡餓肚子的時候沒有哭,被黃毛猥褻威脅的時候沒有哭,被謝父謝母漠視情感的時候沒有哭。
現在,卻突然很想哭。
好像忍了那麼久,堅持了那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辛苦了。
謝沛然。
已經……可以哭了……
眼淚啪嗒啪嗒地砸在屏幕的那三個字上,三個字透過淚水模糊起來。
夏日將儘,暑期至尾。
灰暗無邊的日子裡,陌生人微小的善意珍貴而有份量。
跨越過時空,拉她出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