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禧出門時,早上九點左右的光景,烈日驕陽,空氣悶熱焦躁。
樹上蟬鳴,歡鳴得有些異常,平日正午時分才有的熱鬨,早上就已經是頂峰。
走出去不過一小段路,額上已沁出薄薄一層細汗來。
在經過那一排藍色鐵棚廠房時,聞禧不經意地往裡再度打探幾眼。
每每經過這兒,她仍舊不由得感歎這裡工作環境之艱苦。
但即便如此,一眼望去員工卻不少,而且多數是四五十歲的婦女。
她在廠區門口駐足停留半晌,回想昨日被拒的場景,心底萌生出不甘。
不!
這樣的不甘從未消失!
這樣越挫越勇的決心,反倒在這幾秒的時間裡愈發加劇。
乾她們這行,哪有嘗試一遍沒成就徹底放棄的道理?
她低頭瞧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和蓮藕廠的王組長約的時間在十點,眼下還有半個小時
聞禧輕輕咬了咬下唇,沒有猶豫太久,在心裡反複做足心理建設之後,她抬腳,帶著激昂的步子再度踏入,昨日遭遇碰壁的第一家廠房。
還未張口,一股超強勁的風,猝不及防地往她身上吹,衣服緊貼著身子晃動一會兒後,這風又消失了,原是工業大風扇在輪轉的過程中,恰巧輪轉到她的方向。
“你找誰?”,最先發現她的是離門口最近的員工,她的普通話並不標準,帶著鄉音。
約莫50的年紀,因為衰老,眼尾是耷拉著的,身上穿著一件像是買什麼東西順帶贈送的熒光綠短袖,襯得本就不白的膚色更顯黑。
因她這麼喊附近的員工也紛紛看過來,綠衣服員工往她這兒,定睛瞧了幾眼,認出她來,“你怎麼又來了?”
聞禧明眸皓齒,這一笑,酒窩若隱若現,嗓音清脆,“美女,你好,我想找一下你們的組長或者廠長,可以嗎?”
“廠長有人找!”,她嗓門很大,叫得猝不及防,聞禧沒反應過來,站在她邊上,耳膜震動,她抬手揉揉耳朵,遂又放下。
聞禧順勢看過去,與站在這條流水線儘頭的一中年男人對視上,這時她才認出來,這男人正是昨天拒絕她的廠長。
聞禧咧著嘴笑得極為友好謙恭,同時朝廠長的方向欠了下身。
她有些近視,即便戴著眼鏡,也看得不大清楚廠長此時此刻是什麼表情。
雖然她內心有幾分忐忑,她擔心今天的結果和昨日相比或許不會有太大的出入。
但當那位廠長走近,看清他臉上神情的那一刻,聞禧直覺——有戲!
“您好,您好。”李培強帶著平和的笑意,熱情地和聞禧打招呼,態度顯然與昨日所見大相徑庭。
這樣的區彆,讓聞禧有幾分不安,她不禁懷疑,老板,或許,根本,沒認出她來……
要是知道她是昨天那人,他會不會——
她飛快地收回心思,鼓起勇氣,再度自報家門,“廠長您好,我叫聞禧,豎心旁的那個禧,我昨天有來過一次,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
像是怕他沒印象,聞禧提醒,“編導……”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李廠長被她逗樂,“我是這家廠子的廠長,我姓李,我記得您說要來這拍攝是嗎?”
聞禧愣愣地點頭,有些不敢相信,幸福來得這樣突然,“對,是我。”
“行行行,那您看,您想拍什麼就拍吧。”
聞禧張了張嘴,剛想著和廠長細說拍攝的重點,沒想到,還未來得及開口,他竟已爽快應下。
聞禧摸了摸脖子,還是決定要和李廠長交代清楚才好,“要不您先聽聽我的拍攝計劃,有哪些您介懷,不想被拍下的地方,我可以不拍的。”
聞禧花了幾分鐘時間,再度和他說清楚要拍攝的主要內容,可能會拍攝到廠子的環境,但多數時候可能會一筆帶過。
在這樣的簡單溝通後,李廠長依舊表示沒什麼問題,就這麼爽快同意。
“那我去和她們說一下,讓她們配合拍攝。”
“廠長,您彆,我自己來,可以嗎?”,聞禧即刻攔住廠長,“您先彆和其他人說明我的來意。”
廠長分外好說話,“行,那你按照自己的節奏來。”
聞禧點點頭。
而後聞禧在廠裡轉悠了一圈,在這空隙裡,她終於從衝昏頭的喜悅中短暫地清醒過來。
也有了精力思考,廠長為何轉變得這樣快,時間不過是過去一個晚上……
她細細回想了下這中間發生過的事。
區彆無非在於,昨日返程時,和趙雲笙一同經過這裡。
趙雲笙?
昨天似乎聽他提及,這邊的廠子他都曾考察過。
這是聞禧唯一能想到的變數,彆無其他。
如此說來,她這次還是誤打誤撞蹭了一波趙雲笙的麵子?
預留的時間不多了,之後的事情再說。
現在要緊的還是趕緊把前采的工作做完才好。
她平複了一下心情,開始前采裡最重要的環節——確定主角人物以及和主角人物破冰。
以聞禧的經驗之談來說,一開始暴露自己的拍攝目的,反而對這次的拍攝不太有利。
許多人在麵向鏡頭時會感到不自然,甚至過分緊張,壓力大,在這種時候,甚至連表達都是不順暢的。
先以員工的身份打入員工內部,這是聞禧慣用策略,效果顯然要好很多。
好在剛剛她和李廠長的談話是在廠房外,應當沒被員工們聽到。
聞禧假意自己是新來的員工,在廠區裡觀察了半晌,接收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注目禮,不過這些與她,實屬常態,對她構不成壓力。
而後她找了個空著的工位自然而然地坐下,拿起桌上的配件,借著請教做法這事兒,和其他員工們挑起話題來。
但她們似乎對新員工有著與生俱來的排斥,或許不是排斥,是謹慎。
聞禧並未覺的這是什麼大問題,依舊帶著最具禮貌的微笑,最謙虛的態度。
紀思琪最偉大的名言——嘴要抹了蜜的甜!但也要有個度,太過了,又會讓人覺得你有所圖。
這一環節其實對聞禧沒太大難度,畢竟家裡三個長輩。
不過十分鐘不到,阿姨們從一開始冷冰冰的態度,逐漸的沉溺在聞禧一聲又一聲的“美女”中。
於是聞禧趁勢和員工們聊了許多,也在這聊的期間裡,把要拍攝的人物記下來以及大概的問題也都問了一遍,當然這些隻能作為初步腳本的參考,畢竟時間有限。
瞧著和蓮藕廠的王組長提前約好的時間也快到了,聞禧沒敢再多聊,她把錄音筆關掉。
走之前,還記著奶奶的委托,她掃了一眼廠裡,問起老員工們:“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做李可的人啊?”
“李可?不認識?”
“沒聽過這人。”
“不是這個廠的吧。”
……
聞禧點點頭,若有所思幾秒後,和眾人打了聲招呼,便急忙趕往蓮藕廠。
好在昨天已經提前和王組長做了溝通,聞禧到了蓮藕廠不需要有什麼太多耽擱,直接和員工進入破冰流程,然後順帶拍攝一段廠的環境。
一早上就這麼過去,眼看著員工們準備到飯點,聞禧想著也不便再打擾,便想先行離開。
但王組長卻盛情邀請,聞禧推脫不下,也隻好跟著王組長一同體驗了一頓工廠的餐食。
王組長是一位80後姐姐,人很好說話,比聞禧年長不了幾歲,對聞禧像是對妹妹似的,讓聞禧叫她王姐。
王姐大學一畢業後,就在這個蓮藕廠,在這兒待著已十來年,屬於元老級的老員工了,對工廠那是再熟悉不過的。
兩人麵對麵坐著,王姐吃了口麵,忽然問她,“對了,我一直好奇,你和趙老板是戀人?”
聞禧被這話震驚地抬眼,隨後頭搖成撥浪鼓,“當然不是!”
而後鄭重解釋道,“我們隻是住對門的鄰居。”
“原來如此。”
“……”
聞禧覺的有些莫名其妙,她和趙雲笙也就上回同時出現在這兒,同框也就那麼一次,怎麼就…..
往男女朋友的方向猜呢?
她扯開話題,“王姐,您在廠子待了那麼多年,有沒有你印象特彆深刻的員工啊?”
“印象深刻?”,王姐沉思片刻,笑了下,“在這樣的小鄉鎮,大家的故事都不會差太多,生活上吧無非就是你家今天吃肉,明天我家吃素,這種沒完沒了點家長裡短。說起來,我倒挺佩服你的,這些瑣碎的事,你還能拍成短視頻,真會有人關注這些嗎?”
聞禧笑笑,沒解釋太多。
“不過要說到印象比較深刻的員工……”,她語氣頓了下,思考片刻後,被一道爽朗的聲音吸引過去,而後下巴微抬,“英姐算一個吧。”
聞禧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就很胖那個,性格爽朗坦誠,也算是老員工了。”,她吃了一口菜,低聲道,“不過啊,她這人啊有一點不好。”
聞禧:“什麼?”
王姐:“囉嗦,又愛吹牛。”
“就因為她總是吹牛,總有種話裡真假參半的感覺,聽不出什麼是真的假的。”
聞禧來了興趣,“比如?”
“她說自己的女兒在挪威留學,不過好幾年沒見著她閨女,也不知道真假,但你去她家瞅瞅就曉得了,她家條件在那附近…..算差的。”,說完這些,王姐有些嗤之以鼻,“而且她還特彆喜歡吹噓自己小學學過英語,然後得到一雙塑膠涼鞋,這樣非常小的事,她可以年年拿出來說。真是沒譜兒。”
聽起來的確像是一件很小的事,聞禧問,“你們不信她說的?”
“當然啦,她女兒那事兒是真是假,咱們也不曉得。”
“但就針對,她學過英語這事兒,除她沒有誰會這樣吹噓。”
“我妹妹應該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紀。我記得,我還在念小學期間,清荷鎮中心小學是沒有普及英語課的,而我妹妹97年生,那會兒小學才有英語課。你覺得她66年生的會有嗎?我怕她是根本不懂什麼是英語,錯把拚音當英語了吧。”
王姐說完這話,笑了笑,語氣有些嘲諷。
聞禧靜靜地聽著,沒搭腔。
這些話,聞禧其實也沒太放在心上,人多嘴雜,今日說的她,明日換個人又繼續嚼。
一頓飯結束,和王姐就此道彆。
回家途中,天上驟然下起雨來,頭頂那一片天,被一塊巨大的烏雲籠罩。
聞禧忽然想起早上出門前,奶奶憑借著多年經驗,猜測會有雨。
但當時聞禧要帶的裝備太多,沒把傘放心上。
她小跑著,跑向離自己最近的鐵皮廠房。
直到在簷下才停住腳步,低著頭,抹掉手臂上殘留的雨水。
然而等待的過程中,一股刺鼻的味道直衝鼻腔,灰塵很大。
聞禧皺著眉,往裡瞧,是一家飼料加工廠。
味道太大,她不禁再度皺了皺鼻子,抿唇。
一邊揉著鼻,一邊下意識地往邊上挪開幾步,儘量離廠門口拉開一些距離。
直到這樣的味道,沒再讓她有想頻繁打噴嚏的衝動,這才靠牆站定。
雨瘋狂地打在上方鐵皮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炸雷似的嘈雜。
這簷下乾燥的地麵僅僅70厘米左右寬,好在風向並不是朝向她,不然連遮雨的地兒可都沒有了。
雨聲嘈雜中卻似乎伴隨著,輕微的異響,像是筷條劃過鐵皮盒子的聲響。
聞禧順勢看去,這才注意到,與她同在屋簷下的還有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