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笙有禧(1 / 1)

笙笙有禧 西西不早起 5190 字 3個月前

她背對著聞禧,坐在一個水泥空心磚上,屈著腿,左手上捧著老式的鐵飯盒。

矮馬尾很大一束,但發質毛毛躁躁睡在乾瘦的薄背上,那件灰色短袖,領子已稍有褪色。

聞禧瞄了一眼手機——13:20,舉目望去,這四周除以外也沒有其他人,況且似乎也過了飯點,看樣子應該是身後這座廠子的員工。

聞禧默默地收回眼,脊背輕靠在牆上。

牆麵有些不平整,像是無數根短刺紮著皮膚,牆麵似乎被早上的日頭曬了很久,上邊還殘留著陽光的溫度,雨水依舊重重地往下砸,估摸著沒那麼快停。

百無聊賴中,聞禧不經意地又往邊上打量兩眼,女人的右手似乎除了夾菜還有彆的動作。

雨水的嘈雜聲中,聞禧似乎還捕捉到一絲絲異響。

倏然間,注意力莫名地多放了幾分在她身上。

那點異響,窸窸窣窣的,像是——

聞禧沉思良久。

這是,翻書的聲音?

雨聲像是把那個女人和周遭的世界隔離開來,聞禧的好奇心被這略感突兀的聲音吸引。

鬼使神差地往女人的方向又挪近一步,也顧不得是否冒昧,便伸長脖子,想著一探究竟。

頃刻間,映入眼底的一幕,讓聞禧身形一頓。

女人腳尖輕輕踮起,雙膝並攏,膝上恰好放著一本書。

那本書估計被翻看過許多遍,邊緣褪色微微卷曲,紙張輕微皺巴,看著像是一本老書。

腦海中回蕩奶奶說過的話。

——愛看書。

——下巴有顆痣?

心底倏然湧起一股強烈的預感,聞禧唇角不自覺勾起,聲音帶著興奮,好像發現了寶藏,顧不得失儀,“李可?”

因為太激動,她甚至忘了,此刻,她應該組織著更禮貌的問候用語,“請問你是李可嗎?”這樣顯然更為友好。

然而聞禧腦袋裡和嘴上下意識說出來的,隻剩下她的名字,或許是為了著急驗證答案的對錯。

話落的一瞬間,女人的身體,肉眼可見的一滯,她下意識地轉過頭來。

還真有顆痣!

奶奶和她說的,這兩個特征湊巧都對上了!

聞禧喜笑顏開,萌生出一種猜謎語猜對的成就感,她幾乎已經能確定這就是奶奶提到的人,“你真是李可?”

眼前的女人像是沒反應過來,隻茫然盯著聞禧,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其他多餘的反應。

片刻,聞禧才從短暫的喜悅中清醒,她倆現在可以說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難怪李可會是這樣的反應。

聞禧急忙介紹自己,“你好,我叫聞禧,我是——哎,你!”

然而,話還未說完,麵前女人的反應卻完全在聞禧的意料之外。

尤其那充滿疲憊的雙眼,在聞禧手上的相機停留僅一秒後,整個人的神經像是在刹那間繃緊,眼中閃過一絲焦躁不安。

然後,像是一點也不想知道她是誰,未置一詞,起身就走。

聞禧不解,著急之下隻能提起奶奶的名諱,“我奶奶叫宋小瀾,您有印象嗎?我是她孫女。”

果不其然,她腳步再度停下,轉過頭的一瞬間,聞禧瞧見,那雙含著血絲的圓眼,不知是震驚,還是恐懼,睜得大大的。

聞禧被她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心裡有些發毛。

等待她做出反應的過程中,時間像是在頃刻間靜止。

而後結果依舊沒有改變,眼前的女人一言不發地又轉過身進了廠房。

聞禧沒想太多,下意識地,便跟了上去。

然而踏入廠房不過才兩步,一瞬間,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最後聞禧也隻能看著她走向廠房深處,而望而卻步。

看來,下次無論如何也得在包裡備上一包口罩才行,沒有口罩,果真是誤事兒。

*

回到家的時候,頭頂上的烏雲像是被大風吹跑,天空已經轉晴,湛藍的布景上飄著幾朵白雲。

院中的草木皆被雨水打濕,但被雨水衝刷過的院子,一切都是嶄新的。

“聞禧,你是不是沒帶傘?”,奶奶從客廳出來,有些著急,拖鞋踩在濕漉漉的地麵上,發出黏糊糊的聲音。

聞禧扯了下唇角,“我忘了,奶奶。”

或許是她表現得太過明顯,奶奶還是發現她的異常,“你這是怎麼了?失魂落魄的。”

這一路走回來,聞禧腦海中不停地回想著剛剛李可的反應。

她們也不過是隻見了這麼一麵,甚至聞禧也沒從她的嘴裡得到肯定的答案,但不知道為什麼,聞禧心底十成有八成能確定那個女人應該就是奶奶的學生李可。

聞禧分明和她提到奶奶的名字,況且她那個反應,分明也是記得奶奶的,可為什麼是她要跑呢?

這一切是不是有點太反常了些?

聞禧也不太拿的定主意,思前想後,又不禁自我懷疑起來,難道是把她當成了壞人?

如果是這樣,或許她的反應應該算是挺正常的吧,說明她謹慎嘛。

聞禧摸了摸自己的臉,下意識問出口,“奶奶,我看起來像壞人嗎?”

“怎麼了?”,聽到她這麼問,奶奶怔了下,搖了搖頭,“你看起來不像是壞人,倒挺像是……被騙的那個人。”

“……”,奶奶也是懂一點冷幽默的,聞禧如實說,“奶奶,我好像見著李可了。”

“真的嗎?”,奶奶眼睛亮了下,隨即又想起她剛剛的問題,“這和你看起來像不像壞人有什麼關係嗎?”

“她……沒搭理我。”,確切說應該是被她嚇跑了,聞禧有些沮喪,“她好像很怕我,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像壞人。”

聞禧摸了摸臉,片刻,她瞧見奶奶的眉眼耷拉下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她果然還是那樣。”

這話什麼意思?奶奶似乎對此並沒覺得意外。

聞禧站在原地,一臉茫然……

“她是個苦命的孩子。”,看出聞禧有很多問題想問,奶奶搖了搖頭,而後吩咐她,“咱們把竹床搬出來吧,一會兒應該不下雨了。”

聞禧抬頭看了眼,還在往下滴水的石榴樹,猶疑道,“可是——”

奶奶笑笑,“放在屋簷下就行。”

折騰了半晌,一老一小,兩人躺在屋簷下的竹床上,因為下過雨,暑氣似乎也被雨水衝刷得消散殆儘。

奶奶一下一下地搖著蒲扇,和她說著李可的故事。

一家四口,在一場仇殺中,她是唯一的幸存者,那年的她15歲,初三。

而後流轉在親戚家中,她成績很好,但親戚家條件或許不太好,也或許壓根沒想過要送她念書。

於是在念完九年義務教育後,親戚便讓她在這鎮上打工賺錢補貼家用。

一滿18歲,又將她以高額彩禮,嫁給一個30多歲的男人。

年齡相差懸殊,但那男人似乎一開始對她還行,原以為日子會這樣如流水般緩緩流淌著過下去,直到——

她倆唯一的孩子去世……

多年以後,再度經曆親人離世,還是骨肉分離之痛。

這個故事被奶奶提起時,是簡化過的版本。

隻用了不到十分鐘不到的時間,就將她30歲不到的人生,概括完整。

聞禧的心像是被壓上一座無形的大山,一切話語如鯁在喉。

她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人的悲苦,僅用十分鐘不到,就能一帶而過,可即便如此,那些痛苦也未淡化掉一些。

奶奶的情緒和那兩行淚像是失控,怎麼也停不下來,喉間再發不出音。

聞禧抽出一張又一張的紙,遞過去,一遍一遍地撫過她的背。

不知道過了多久,奶奶啞著聲音道,“她遇到這些事,不瘋已是萬幸,隻是從那以後,向來就沉默寡言的她,變得更是一句話都不再說。

“我知道她喜歡看書,我也希望她能以此有些寄托,這樣也好,所以我悄悄送過她很多書,也給她錢,一開始她從不收下,但或許是時間久了,不好拂我的意,久而久之,她終於肯接受彆人的示好,隻是依舊沉默寡言,但每次她收到我的東西,沉默流淚的畫麵,奶奶每次想起,就……”

“奶奶,你彆激動。”聞禧順了順奶奶的氣。

“奶奶,你想要我采訪她的目的是什麼”,聞禧思考著,“如果我采訪她,這可不就是將她的傷疤揭開給彆人看?對她會是二次傷害吧?”

雖然她們做紀錄片的,希望能聽到很多不一樣的故事,也希望不會有被采訪者拒絕的時候。

即便聞禧覺得這樣的故事,在流量麵前擁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但無論如何,都是在不會傷害到任何人,且一切都是在遵循被采訪者自願的前提下製作完成的。

“聞禧,這就是我的目的,我希望你能把她的傷疤揭露出來。”

聞禧皺眉,“為什麼?”

沉默片刻,奶奶盯著天花板,“不是心理的傷疤,是實實在在的傷疤。”

而後語氣頓了下,轉過頭,望向聞禧,“奶奶看到了。在她的腿上,我懷疑……”

“她被家暴了!”

聞禧眼裡藏不住的震驚,目光因奶奶這一句,久久無言。

*

“聞禧,我要找你贖罪!”

傍晚時分,聞禧從開發區那邊回來,還未進家門,便撞見聞瀅正坐在石榴樹下乘涼。

聞禧:“?”

聞禧徑直進了屋裡,把背包放下後,拿了兩瓶桃汽水,一瓶丟給聞瀅。

聞瀅動作熟練地接過,而後繼續道,“我明天被臨時安排值班!”

聞禧啊了一聲。

即便聞禧還未征得李可同意拍攝,但為了不耽擱拍攝進程,聞禧決定按照原計劃先拍攝其他人的鏡頭。

明天是禮拜天,早兩天前,聞瀅便自告奮勇,成為被聞禧“雇傭”的一天,聞禧當然是求之不得,能有人搭把手可比孤軍奮戰好一百倍。

但……變數似乎來得有些措手不及。

聞瀅提議道,“要不晚幾天拍,聞子俊今年期末結束得挺早。”

“太晚了呢。”,說罷,聞禧一笑,“沒關係的姐,工作要緊,不用考慮我。”

“汪汪汪!”,兩人說話間,一隻邊牧又直奔聞禧這兒來,“雲寶。”

聞瀅朝著狗主人點了下頭,“哎雲笙,遛狗呢?”

趙雲笙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不同之前,趙雲笙今天的穿搭格外休閒。

簡單的短袖短褲和白色球鞋,露出結實有力的手臂,那額間和頸間沁出一層汗水,特彆像是剛從球場下來的模樣。

看著特彆男大。

饒是從不近男色的聞禧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她都快忘了,以前趙雲笙是校籃球隊的。

他們倆都是江州一中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學生。

後來上了高中,他依舊進了高中部的籃球隊,隻是在沒幾個月後,就聽到他退出籃球隊的消息。

注意到她的目光,趙雲笙饒有興致地回看,慵懶悠閒地往門邊一靠,眉峰輕輕上挑的同時,唇邊被帶上幾分笑意,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但聞禧卻絲毫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她慢悠悠地收回眼,而後旁若無人地蹲著擼狗。

“聞禧,那你的拍攝怎麼辦?現在年輕人在家的也沒幾個。”,聞瀅看她還有心情擼狗,愁得不行,“一時半會兒我還真不曉得找誰幫你。”

但聞禧內心平靜又坦然,她沒覺得有多大事,反而寬慰起聞瀅,希望她對此不要有負擔才好,“沒關係的姐,我自己可以的。”

聞瀅輕歎一聲,有些歉疚,而後,又注意到站在門邊,一言不發的趙雲笙

眼神在兩人身上來回掃了幾秒,忽然聞瀅心生一計,她

她抿著唇,憋著笑意,背對著趙雲笙,緩緩蹲下,而後悄悄和聞禧使了個眼色。

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那誰是不是也行?”

聞禧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抬頭看過去,恰巧與趙雲笙四目相對。

而後心虛地低眼,沉聲道,“董事長幫我打雜?你聽聽像話嗎?”

簡直是倒反天罡!

聞瀅愣怔住,眼睛眨啊眨,細想了下,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合乎情理,也在一時間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