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1 / 1)

難寐 秣淮 4879 字 3個月前

白瓷杯裡盛著滾燙的茶水,霧氣順著杯壁緩緩向上蒸騰。隔著一張茶幾的距離,溫荔細細打量著對麵女人。

趙書瑾穿了身米白色小香風套裙,黑色波點絲巾挽成一朵山茶花係在胸前,柔順的發絲垂及肩頭,掛在唇邊的笑容莞爾溫和,與溫荔記憶中的模樣大差不離。

已是四十出頭的年紀,趙書瑾看起來依舊年輕,在她身上幾乎看不見歲月的痕跡。

注意到溫荔時而瑟縮的目光,趙書瑾衝她笑了笑,起身來到她身邊坐下,輕握她的手,向她介紹起一旁的男人:“荔荔,這是你的姨父賀治文,是專程陪我來雲城看你,接你一起去京州生活的。”

溫荔一早便注意到這個陌生男人,隻是這人長了張冷峻麵孔,看起來極難接近。自他進門的那一刻起,溫荔便自動避開了目光。

此刻在小姨的介紹下,她才敢與之對視。

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位姨父看似嚴肅,開口卻幽默風趣:“荔荔彆怕,姨父隻是長得嚇人,實際上脾氣很好,不吃小孩的。”

猝不及防的冷幽默將堵在溫荔心頭的緊張感徹底衝淡,聞之,她嘴角輕抿,終於發自內心地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這一笑,倒是讓一旁的趙書瑾晃了晃神,心頭湧起一抹酸澀。

溫荔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和自己故去的姐姐太像,說是複製粘貼也不為過。

一旁的三個人聊得和諧,陸芳覺得自己坐在這裡稍顯多餘,臉上露出些許不快。溫振遠更是插不上話,隻能時不時拿起茶杯喝水,掩飾尷尬。

眼看著牆上的掛鐘快要指向十二點,陸芳清了清嗓子,訕笑著問道:“小妹啊,你和妹夫來得太突然,我們也沒準備沒什麼好飯好菜招待你們,不如午飯咱們一起出去吃吧,也讓我們儘一儘地主之誼……”

“不麻煩了,芳姐。”趙書瑾抬起頭,清麗的褐眸望向她,並不打算繞彎子,“咱們有話直說吧。”

見趙書瑾麵色變得嚴肅,夫妻倆對視一眼,一時有些心虛:“……說什麼?”

“昨天在電話裡你們不是講得很清楚嗎?你說你們不願再養溫荔,想把她的撫養權轉交給我,讓她跟著我去京州生活。”趙書瑾直言。

她知曉陸芳是什麼樣的人,也不屑於與她來回打太極,維持表麵和諧,索性將內心想法和盤托出:“所以這件事你們告訴荔荔了嗎?問過她的感受嗎?如果我們今天不來接她,你們是打算把她送給彆家,還是送去福利院?”

心思被一語道破,陸芳覺得難堪,又無從辯解,耳朵燒得通紅。默然幾秒,看向一旁的溫荔,焦急解釋:“荔荔,我們也是為了你好,希望你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啊……”

趙書瑾瞥了眼身邊的女孩,見她嘴唇緊抿,尖瘦的一張小臉毫無血色,眼眶也微微泛紅,內心難免有些擔憂,輕拍她的肩說道:“荔荔,你先回房間。”

溫荔點點頭,回屋帶上房門,卻又不自覺把耳朵貼在門縫,細細聽著他們的對話。

趙書瑾沉默了會兒,繼續開口:“荔荔到底是我姐姐的女兒,姐姐生前待我很好,我也不忍心看著她的孩子在這邊吃苦受罪。跟著我,荔荔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接受更好的教育,總比一輩子窩在這座三線小城,看不見前途與未來的好。”

對方言辭犀利絲毫不留情麵,陸芳難免破防,站起身激動地反駁:“你這話說得有問題。什麼叫荔荔跟著我們吃苦受罪?要不是我們好心把她帶回家,誰會管她?說不定她早就……”

“好了老婆,你彆說話了。”溫振遠拉著她的胳膊讓她坐下,“多說多錯,她說什麼咱們就聽著吧。”

趙書瑾見狀輕笑一聲:“從前我們不知道荔荔的近況,一直以為她跟著奶奶一起生活,直到你一通電話打來我才察覺到不對勁。要不是治文托人打聽了荔荔的生活狀況,我還不知你們夫婦究竟是如何對她的。”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我和治文剛進門的時候,荔荔是在廚房洗碗吧?看她動作那麼熟練,看來平日裡臟活累活也沒少乾。”

“合著我姐姐走了,姐夫出了事,你們就當荔荔是沒人要的野孩子,把她當免費的保姆使喚,是嗎?”

“你……你說話不要這麼難聽,好歹我也收留了她兩年!要不是我們可憐她把她帶回家,這丫頭早就被送去福利院了,還輪得著你在這裡充好人?”陸芳忍不住回懟。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賀治文再三勸阻都無用,隻能把趙書瑾拉到一旁,低聲提醒:“我們過來是為了接荔荔回家,抓緊時間把該辦的事情辦了,彆在不必要的事上浪費時間精力。”

趙書瑾覺得他說得有理,稍稍平複了心情,又回去坐下。

賀治文的助理在一旁站了許久,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從包裡拿出一份文件遞了過來。

“不想跟你們廢話了,簽字吧。”趙書瑾把文件放在茶幾上,朝對麵的人推過了去。

陸芳和丈夫相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發怔。

連撫養協議都是連夜叫人備好的,足以看出趙書瑾想要帶走溫荔的心是何等迫切。

“知道你們不容易,這兩年老太太的住院費和治療費用,我們全包。”趙書瑾說,“你們嫌荔荔上學花錢,多少錢,給個數吧,我們全部補上。”

……

透過不太隔音的木門,溫荔將外麵發生的一切聽得一清二楚。聽見小姨為了自己同叔嬸爭辯,替自己出頭,心裡多少有些感動。

可她又想不明白這其中緣由。

昨天在電話裡,趙書瑾明明是不願接納她的。

為什麼又忽然間改變主意?

是因為思念母親,惦記著她們之間的姐妹情深,所以才想把她的女兒帶在身邊照料,彌補心中虧欠?

她將臥室門打開一條縫隙,客廳裡,長輩們們明明在商討著與她有關的事情,可她卻像個局外人一般,一句話也說不上。

他們三兩句話就定下了她日後的去處,而屬於自己的未來,她根本無從選擇。

命運如齒輪,翻轉又倒回。反反複複幾經周折,最終還是將她推離原生家庭,推向多年不見的小姨身邊。

接下來的兩天,溫荔從叔嬸家搬了出來,住在姨父提前定好的酒店套房裡,她的轉學手續則由姨父托人去辦。

忽然閒暇下來反倒無事可做。溫荔獨自一人坐在酒店飄窗上,看著樓下繁忙的街景,百無聊賴發著呆。

見她心事重重,眼眶發紅像是剛哭過,賀治文在她對麵坐下,柔聲問道:“荔荔是不是舍不得離開這裡?”

溫荔吸了吸鼻子,輕輕點頭。

“無論什麼時候,人的目光都須放得長遠。”賀治文遞給她一張紙巾,輕聲說,“離開這裡去到大城市,你的眼界會拓寬,能結識到許多新朋友,你所能接觸到的一切事物會更上一個台階。”

“還有什麼比自己的前途更重要呢?命運總歸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溫荔似懂非懂,茫然看向窗外,視線有些失焦。

她發著呆,不知小姨何時走了過來,眉眼低下來看她,眸中的溫柔讓她覺得陌生。

趙書瑾纖細的指節覆在她肩頭,一眼看出她心中的憂慮,安撫似的說道:“你爸爸的事情無需擔心,姨父已經托人去查,這邊的公安係統辦事不得力,咱們便投訴到省公安廳。官大壓人一頭,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此言一出,壓在溫荔心中的巨石總算鬆動幾分。

沒想到母親長達兩年的維權,竟抵不上姨父的一點點關係和人脈……

她再次領略到這個世界的參差。

兩天後,溫荔隨小姨登上去往京州的航班,姨父則留在這邊洽談一樁生意。

隔著舷窗玻璃,看著自小生活的城市街道漸漸縮小成棋盤一般,最後被厚重雲層吞噬覆蓋,內心有種無法言說的空洞和失落。最終還是沒忍住落下幾滴眼淚。

沒多久,困意悄然襲來,溫荔裹緊懷中的毛毯,聽著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伴著強烈的失重感沉沉睡去。

-

直到親眼所見,溫荔才知道賀家在京州擁有一片獨屬於自家的莊園。

歐式的獨棟彆墅矗立在園林中央,周邊用鐵藝雕花的柵欄圍起來,看起來孤零零的,沒什麼實感。花園裡的草木修剪成立體精致的軸對稱圖案,噴泉的水柱每隔幾秒就變了新樣式,連鋪就成腳下石子路的一顆顆鵝卵石都像是精心挑選過的,圓潤而又飽滿。

看著眼前富麗奢華的景致,溫荔的指尖無意識捏緊裙擺。裙子是小姨新為她添置的,柔軟的絲質麵料,價格自然十分昂貴。

意識到裙子被自己抓出褶皺,她立馬鬆手,用掌心將那層柔軟的布料一點點撫平。

轎車駛過彎彎繞繞的莊園小道,一路向前開,司機貼心地為她介紹莊園裡的陳設,一口一個“小姐”的喚著,畢恭畢敬,反倒讓溫荔覺得不好意思。

大約十分鐘後,車子在彆墅門外停下,一身西裝製服的男管家上前迎接,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太太和小姐回來了。”

“嗯。”趙書瑾攬著溫荔的肩,微微勾唇,向他介紹,“邵管家,這是我外甥女,荔荔。”

“表小姐中午好。”邵管家走在前麵為她們引路,忽地想起什麼,笑道,“倒是巧了,知衍少爺也剛放了暑假從學校回來,兩個孩子見了麵倒是可以多溝通多交流,促進一下兄妹感情。”

邵管家說完,溫荔感覺到眉心跳了跳,內心忽生一種不好的預感。

前兩日在雲城時,她曾聽姨父提起過他的兒子賀知衍,自然知曉那位少爺是個不好對付的主,不僅脾氣差,不愛搭理人,還長了張毒蠍般的嘴,平等攻擊每一個讓他看不順眼的人。

還未見到這位名義上的“哥哥”,溫荔便自覺的認為,賀知衍應該是把她歸在“看不順眼”那一類的。

行至彆墅門外,有侍者為他們開門。

溫荔跟在邵管家身後進屋,無意的一抬眼,便被室內極具歐式複古風格的精美裝潢吸引。

她在心裡發出一聲感歎,還未來得及仔細欣賞,忽地聽見一陣緩緩向下的腳步聲。

邵林循聲往樓上看了眼,眼梢頓時揚起笑意:“是知衍呐。”

“邵叔。”略顯清冷的男聲從旋轉樓梯那頭傳來,透著幾分出自晚輩的尊敬。

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道挺拔高瘦的身影漸漸暴露在他們的視線裡。

那人在樓梯轉角處停下,雙手隨意插進褲兜,袖口挽至手肘處,露出的腕表精致昂貴。淡漠的眼接連從樓下二人身上掃過,深如黑曜的瞳中閃過一絲不屑,眉頭皺得更深了些。

溫荔離得遠,那人又處在晦暗的樓梯轉角,背離了燈光直射,因而看不清他的麵容和表情。

趙書瑾拉著她的手湊近兩步,溫聲向她介紹:“荔荔,這是知衍哥哥。

許是離得近了些,水晶燈折射下來的細碎光影落在那張年輕俊美的臉上,有那麼一瞬,溫荔的目光與之相對,也順帶著看清了那副狹長雙眸裡不加掩飾的厭惡。

醞釀了許久的那聲“哥哥”還未喊出口,便聽那人冷笑一聲,脫口而出:“賀家又不是收容所,還真什麼人都往家裡送?”

明明處在炎熱的三伏天,他的嗓音卻冷若冰雪,絲毫不近人情。

突如其來的恥辱感湧上心頭,密密麻麻的涼意滲透大腦皮層,溫荔頓時忘了呼吸,僵直地站在原地。

望著那人居高而下的目光,自卑和敏感再次充盈她的內心。

他們之間不過相隔七八米的距離。

溫荔卻覺得,這大概是她一生都無法跨越的維度。

眼前的一切無不昭示著,他們是全然不同的兩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