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張冷到極致的麵容,瞥見他眼中極其明顯的嘲弄,溫荔惶然無措不知如何應對,更有種無地自容的羞恥和難堪。
自尊心極限拉扯,有那麼一瞬,她是想轉身走掉的。隻是剛邁出一步,耳邊倏然響起兩日前在雲城,賀治文對她苦口婆心的開解與勸誡。那聲音猶在耳畔:
“還有什麼比自己的前途更重要呢?”
“命運總歸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
渾身上下仿佛一道電流經過,醍醐灌頂就在頃刻間。
溫荔將探出一半的腳尖收回,視線悄然抬起,順著眼前那盞昳麗華貴的水晶燈攀緣向上,再次對上那雙薄涼的眼。
終於明白過來,她想要在賀家立穩腳跟,長久的生活下去,光倚靠小姨的關照和憐惜是遠遠不夠的。首當其衝的,是要解決掉眼前這個大麻煩。
溫荔這麼想著,背在身後的手悄然發力,指節用力一屈,指甲狠狠掐進掌心那塊細嫩的皮肉裡。
疼痛蔓延開來,淚水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小姨……”她無措望向一旁的趙書瑾,視線變得朦朧。
心臟仿佛被什麼東西刺到,趙書瑾眼中染上幾分慍怒,轉而看向賀知衍,很罕見地衝他發了脾氣:“知衍,荔荔好歹是你的妹妹,你怎麼能這樣說她?”
自嫁入賀家到如今,少說也有十年光景,趙書瑾一向性情溫和情緒穩定,此刻卻是氣得不輕,下定決心要為溫荔討個說法。
賀知衍聞言冷嗤一聲:“妹妹?我媽好像沒給我生過妹妹。”目光轉向樓下的女孩,稍稍打量了下,杏眼粉唇,皮膚冷白如瓷,五官立體深邃,在這個年紀的女孩裡已是非常出挑。
可他卻直覺,這女孩不簡單。
頓了頓,他偏了下頭,挑眉問道:“還是說,她有什麼見不得光的身份,此前一直被你們偷偷養在外麵?”
“你……”趙書瑾呼吸一窒,險些眼前發黑,“你明知道荔荔她是……她是我姐姐的孩子!你怎麼能說出這麼過分的話?”
“抱歉,我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也沒有知曉的必要。”賀知衍撇了撇唇,指尖按住泛酸的太陽穴輕揉兩下,抬腳下樓,冷白麵容漸漸暴露在日光之下。
經過邵林身邊時,他微微頓步,輕囑了句,“邵叔你跟我爸說一聲,我去我媽那邊住幾天,這星期不回來了。”
邵林一時無言。
趙書瑾更是愣在原地,無從應對。
眼前的局麵有些超出邵林的預期,見賀知衍與自己擦肩而過,往大門方向去,邵林的額頭滲出細汗。他抬手揩去,拿出手機撥號:“我得給先生打個電話,跟他報備一聲。”
“不必了,邵叔。”身後一道嗓音響起,溫軟輕細,又透著些許堅定。
溫荔抬眼,眼底淚意褪去,情緒也漸漸平複下來,“何必這麼麻煩呢?這裡就我一個外人,要走也是我走。”
溫荔說完,麵無表情地看了那人一眼,當真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趙書瑾全然懵了,怔愣一瞬,抬腳追了出去:“溫荔,你耍什麼脾氣?你一個人能去哪裡?趕緊給我回來!”
歐式鑄鋁門“砰”的一聲合上,將室外熱氣攏了幾分進來,片刻後又糅雜進室內冷風中,那一瞬的燥熱仿佛隻是幻覺。
透過客廳裡那一排被擦拭得乾淨透亮的落地玻璃,賀知衍望向那道清冷決絕的背影,雙眼微眯起來,不由得哂笑一聲:“倒是挺有骨氣。”
眼看著窗外二人漸行漸遠,邵管家抬手,指尖在他肩頭點了點,無奈搖頭:“孩子,你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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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而出的那一刻,溫荔已經在心裡盤算好,之後的一個月她都不打算住在賀家,她已經為自己找好了暫時的去處。
正午時分陽光毒辣,明明沒做什麼劇烈運動,背上卻已覆滿細汗。
剛踏上綠茵茵的草坪,溫荔便聽見一道沉重的開關門聲,趙書瑾從屋內出來,小跑幾步追上她:“荔荔你聽我說,你哥哥他平日裡不是這樣的。他今天肯定是被什麼煩心事絆住了,無處宣泄,所以才……”
“所以才像狼狗似的,逮誰咬誰,是嗎?”
“……”趙書瑾沒想到會從一向溫軟怯懦的溫荔嘴裡聽到這類言論。她嘴唇張了張,想說些什麼,卻又無從反駁。
溫荔垂下眼,纖長睫毛遮蓋住眼底情緒:“小姨,你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好嗎?至少今晚,我不想待在這裡。”
趙書瑾環顧四周,荒唐地笑了聲:“溫荔,你任性也得有個度吧?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裡是京州,不是雲城。你以為離開這裡你還能去哪?難不成還想回到你那沒良心的叔嬸身邊嗎?你覺得他們還會收留你?”
“我想去朋友家住幾天。”溫荔不假思索地說。
趙書瑾越發覺得離譜,隻當她是被烈日灼壞了腦子:“你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哪能有朋友?什麼朋友?”
“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她是兩年前和父母一起搬來京州的,叫江雪梔,住在淮安區的紫荊街道。”溫荔說,“我們關係很好,這兩年一直保持著聯係,他父母也都是很好的人。”
溫荔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話。
趙書瑾靜下心來,手臂環在胸前,細細回憶著溫荔今日的反常舉止。
以溫荔的性格,若放在平時受了委屈,咬咬牙,說忍也就忍了。否則從前在雲城時也不至於被陸芳夫婦欺負成那樣。今日難得硬氣一回,居然是在賀家宅院裡,還偏要離家出走把事情鬨大……這樣一來,事情必定傳到賀治文耳朵裡,賀知衍也必定會遭到責罵和懲罰。
趙書瑾看透了她的小心思,卻沒有直接點破。心想反正賀知衍那小子欠收拾,讓他受點他老爹的教訓,吃吃苦頭也好,日後也好斂一斂鋒芒,對溫荔和善些。
“確定是你朋友?確定安全?”趙書瑾向溫荔索要地址,反複與她確認。
最終妥協地點點頭,從包裡掏出車鑰匙,拉著她去了車庫,“我送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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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知衍正處在大三下學年的暑假,即將麵臨大四實習。前些日子與好友合夥創立了一個小型科技公司,正在籌備一個新能源研發項目,如今萬事俱備,唯獨缺了些啟動資金。
賀治文對他創業這事兒是持支持態度的。原本已經答應好了,撥給他一筆款項作為項目資金,誰知他奚落溫荔的事一出,賀治文直接氣得將所有款項收回,以此作為懲戒,讓他好好反省自己。
麵對兒子哀怨的目光,賀治文板著臉給他下了最後通牒:“不把妹妹勸回來,你那個小公司也彆想再運營下去,趁早關停吧。”
賀知衍聞言心頭一梗,看向一旁默不作聲,淡定喝茶的賀老太太:“奶奶,我爸這樣你都不管?”
“這次確實是你做得不對。”老太太放下茶盞,衝他擺擺手,“去把那個孩子接回來吧,彆再使性子了。她到底是你表妹,日後咱們一家人還得好好相處。”
賀知衍不屑,更是不解:“好好相處?原因呢?”
奶奶抬眸,深深看他一眼。最終又垂下眼,歸於沉默。
賀知衍明白,老太太緘口不言,自然是不願讓他知曉其中緣由,便不再多問。
隻是心中依舊忿忿不平:“接回來就接回來,憑什麼讓我去接?我是她什麼人?”
“自己惹出的禍,自己解決!”賀治文板著一張臉,沉著聲下了死命令。
賀知衍做事一向隨心所欲,他從不在乎彆人怎麼看他,也不會過分的自我內耗,畢竟高貴的出身和優越的階層給了他足夠的底氣,讓他有目空一切的資本。
如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現實麵前也不得不暫時低下他高傲的頭顱。
他不想自己剛剛運營起來的公司因資金斷層而垮掉,更不願自己和好友的共同心血就這麼付之一炬,便隻能暫時妥協,儘快拿到那筆資金救急。
說到底,他還是不願隱匿在父輩的光環之下,想嘗試著做點自己的事情,並且迫切地想要做出點成績來。
以此證明,他與那些肆意揮霍家財、混吃等死的富家子弟不同。
午後陽光透過花房的溫變玻璃傾灑下來,微風吹拂,熱浪將裸露在外的皮膚灼得滾燙。
賀知衍站在成片的紫藤花瀑下,皺著眉思量許久,終於滑開手機屏幕,黑著一張臉給好友打了通電話:“宋勉,彆睡了,現在起床陪我去接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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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梔家住在三環外的一個老式住宅小區,位置有些偏。房子外圍看起來雖然老舊了些,卻不妨礙內裡收拾得乾淨敞亮。
這些日子,溫荔日日和江雪梔黏在一塊,兩人聊起童年趣事總是停不下來,一夕之間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溫荔不止心情愉悅,內心也更踏實,連睡眠質量都好了許多。
今天是工作日,江父江母一早便出門了,就隻剩兩個女孩在家。
小而溫馨的臥室裡,空調徐徐送來冷風。溫荔坐在床頭不緊不慢地收拾東西,江雪梔則趴在柔軟的床墊上,單手托著腮,靜靜看著一旁的人,纖長的小腿有一搭沒一搭地來回晃蕩著。
“荔荔,你真要回賀家住嗎?”見她收拾好背包,準備換衣,江雪梔有些擔憂地問道。
溫荔點點頭:“姨父已經知曉那天發生的事情,也重重懲罰了賀知衍,還讓他親自過來給我道歉,接我回家,我想這件事也該過去了。再繼續鬨下去,隻會顯得我不懂事。”
“行吧。”江雪梔靈活地起身,湊過來輕輕抱了她一下,“要是受了委屈千萬彆憋著,儘管來找我。”
“好。”溫荔揚唇衝她笑了笑,下一秒,手機忽然嗡嗡振動起來。拿起來看了眼,是個陌生號碼。
疑惑著按了接聽鍵,清潤嗓音從電話裡傳來,聲音依舊冷冰冰的,不摻雜任何情緒:“下樓,車子停在小區門外。”
這人說話沒頭沒尾。
思緒凝滯幾秒,溫荔才反應過來這是賀知衍的號碼,內心湧上那麼幾分抵觸和厭惡,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是哥哥嗎?”她輕聲開口,不經意間提出非分之請,“我這裡還有一些東西要拿回去,很重,您可以上來幫我拿一下嗎?”
她有個行李箱,是上周趙書瑾讓家裡司機開車送來的,裡麵裝著一些日常用品和換洗衣物。此刻她要走了,這些東西自然也是要帶回去的。
賀知衍關了車載音樂,坐在車裡耐著性子聽她說完。換作平常,對方若是敢這麼使喚他,他早就一腳油門下去把車開走了。
可今日情況不同,他是帶著任務來的。人接不回去,他的項目等不來資金支持,怕是會徹底黃掉。大家這麼久以來的努力也將付諸東流。
沉默幾秒,賀知衍深吸一口氣,忍著不耐煩說了句:“等著。”
見他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坐在副駕駛的宋勉沒忍住噗嗤一笑:“你這半路撿來的妹妹倒還真有幾把刷子。”
“什麼?”賀知衍有一瞬的走神,沒太聽清,煩躁地問了句。
“我是說——”宋勉跟著他下車,眼看他那張冰塊臉即將裂開,忽而抱著那麼幾分看熱鬨的心態,挑眉玩笑道:“我說這姑娘能治你,你得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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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三聲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極具規律。
江雪梔透過貓眼向外看去,果真看見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那人站得筆直,清朗,又渾身透著寒意,看起來極難接近,應該就是溫荔口中那個刻薄嘴毒的“哥哥”。
再仔細看看,那人身後好像還站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子,或許是他的發小好友之類的。即便距離較遠隻能看見個模糊輪廓,也能看出那是張不俗的麵孔。
樓道裡十分安靜,又格外陰涼,與外麵的喧囂燥熱形成鮮明對比。
大約過了半分鐘,防盜門從裡麵打開,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站在屋內,抬眼看向門外二人,一時語塞。
賀知衍掃了她一眼,甚至沒太看清對麵那張臉,便草草收回目光。他儘量斂去了所有冷漠與不耐煩,不自在地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走吧,回家。”
說完,轉身欲走。
結果身後的人不僅沒動靜,還站在原地定定看著他,清淡眼眸裡湧動著說不出的複雜神色。
“怎麼還不動?奶奶還等著回家吃飯。”他疑惑。
對麵的女孩眉心顫動,嘴唇向下撇了撇:“你就是賀知衍?”
隨後上下打量他幾眼,難以置信地開口,“你怎麼連自己妹妹都不認不出?”
賀知衍這才抬起眼眸,認真看她。
女孩對上他幽深的目光,無語地笑了笑,語氣染上幾分輕嘲:“我不是溫荔,我是荔荔的朋友,江雪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