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1 / 1)

難寐 秣淮 3896 字 3個月前

溫荔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存在著一條極為鮮明的分水嶺。

十二歲之前,溫荔曾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父母疼她愛她,將她視作掌上明珠,即便那時的條件並不那麼富裕,他們也會傾儘所能讓她過上最好的生活。

直到十二歲那年,災禍悄然而至,溫荔的生活從此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那年初春,溫宏遠受單位派遣,和幾個同事一同出發,去到鄰市尚未對外開放的玉麟山脈,完成一項地質勘測任務。意外發生在勘測小組進山的第四天。沒人料到,帶著專業設備進山的一群人,竟會在勘測途中無故失聯,連一絲痕跡也沒留下。

此事一出,當地警方立馬封山,對相關人員展開搜救工作,然而一連搜尋多日也沒找到那些地質勘探員留下的任何蹤跡。

這樁案件疑點頗多,公安局立案調查許久,始終沒有太大進展。

自溫宏遠出事的那天起,溫荔的母親趙毓蘭便走上了替丈夫維權的道路。這條路一走就是兩年,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後來眼看著希望越來越渺茫,趙毓蘭的精神逐漸崩潰,漸漸患上抑鬱症一病不起,最後鬱鬱而終。

曾經的家庭分崩離析,一夕之間,溫荔成了沒人要的小孩。親戚們將她視若敝履,避之不及。除了年邁的奶奶,沒人願意接納她。

在那之後,溫荔一直跟著奶奶生活,日子平淡卻也充實。

後來奶奶生了一場重病,無力再照拂她,小叔一家便好心將她收養。

可人的善意總歸是有限。時間長了,事情得不到解決,叔叔和叔母對她便不如從前那般和善。他們把她當做拖油瓶看待,話裡話外皆是冷嘲熱諷。

溫荔知曉叔叔嬸嬸不待見自己,便從高一開始申請住校,偶爾才回家一趟,儘量減少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次數。可即便如此,叔嬸對她的排斥卻分毫未減,若不是看在奶奶的麵子,他們怕是早已將她掃地出門。

她的人生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支離破碎,如今所期盼的,不過是早日等來父親的消息,努力學習考上大學,離開這座閉塞小城,不再看他人眼色度日。

-

溫荔的生活徹底迎來轉機,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

那是雲城有史以來最為炎熱的一個夏天,室外日光毒辣,蟬鳴刺耳,氣象台一連多日發布高溫預警,提醒人們注意防暑降溫。

放學時間,雲城一中的校園裡人頭攢動。

溫荔結束了最後一門期末測驗,從考場回到教室,將整理好的暑假作業裝進書包裡,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校園。

這一學期結束,暑假即將開始。這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她無法繼續住在學校,隻能回到叔叔嬸嬸家裡度過整個假期。

還不知,到時候等待她的又會是怎樣的白眼與挖苦。

回家的第一頓晚飯,溫荔吃得食不知味,膽戰心驚。

見堂弟和叔嬸接連放下碗筷,她快速吃完碗裡的飯菜,自覺起身去廚房刷碗。

“荔荔,先彆洗了。”嬸嬸陸芳叫住她,指了指身側的沙發,喚她過來,“你來,我和你小叔有話對你說。”

溫荔擦了擦手,來到客廳坐下,見叔叔嬸嬸神情嚴肅,便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麼。

一顆心本就不安,現下更是跳得劇烈。

果不其然,溫振遠揉了揉眉心,輕咳兩聲說道:“荔荔,你爸爸失蹤已經滿三年,單位那邊不願擔責,警局那邊也沒有任何案件進展,這麼拖著也不是辦法啊……”

說著,溫振遠看了眼妻子的臉色,支支吾吾道,“我看不如,不如就……”

見溫振遠磕磕巴巴,含混躲閃,陸芳煩躁地嘖了聲,接過他的話頭,疾言遽色說道:“不如直接向法院申請宣告死亡。簽了死亡確認書,去單位把撫恤金領了,錢握在手裡,你自己有個退路,我們也不必再替你爸媽養著你。”

陸芳一語既出,一旁的溫振遠變了臉色,急忙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荔荔到底是個孩子,你說話能不能委婉一點?”

“委婉什麼?委婉能解決問題嗎?”陸芳惱火地拍桌,將溫振遠一通訓斥,轉而又看向溫荔,“你當你這幾年的學費很好掙嗎?那都是我們從牙縫裡省出來的!”

“我們又不是你親爹親媽,也不止你一個孩子要養!你堂弟明年就要升初中了,我們原本想多攢些錢送他進好一點的私立中學,現在倒好,多了你這個拖油瓶,連累我們一家人都跟著你吃苦受罪!”

這大半年時間裡,諸如此類的奚落溫荔已聽得太多。如今父母不在身邊,奶奶身體不好無力照拂她,隻能把她交給叔叔嬸嬸撫養。

除了叔叔嬸嬸,她在這座城市再無依靠。

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尚且看不清前路,便隻能咽下眼前的委屈和苦楚,先儘力走好腳下的每一步。

聽著嬸嬸沒完沒了的抱怨,溫荔的呼吸漸漸變得沉重。

她低著頭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忽地聽見陸芳激動地一拍手,湊到丈夫耳邊低聲問了句:“我記得趙毓蘭有個妹妹,早些年不是遠嫁京州了?好像還嫁了個富商來著?”

溫振遠眼皮顫了顫:“你是說趙書瑾?”他抬手摸了摸後頸,臉上霎時間浮現出幾分鄙夷神色,“趙書瑾很多年前就和家裡斷絕來往了,連她父母去世都沒露麵。像她那種自私薄情的人,連骨肉至親都能割舍,怎會願意收養荔荔?”

陸芳聞言淺嗤了聲:“她到底是嫁了那麼有錢的一戶人家,總不至於連個孩子都養不起吧?”

“再說了,她不是一直和她姐姐關係挺好的?我記得趙毓蘭葬禮上,她還派人送了花籃吧?”

“隻是送了花籃,她本人又沒到場。”溫振遠低聲嘟囔。

“荔荔好歹與她有幾分血緣在,這事兒她不管也得管!”陸芳皺眉,支使道,“你去給我找找趙書瑾的聯係方式,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

溫荔坐在一旁,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大差不離,顫抖的指節緊攥住校服裙擺,鼻尖湧上一抹酸楚。想到父親,內心又有些憤恨。

果然,她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叔叔嬸嬸不願再管她,他們不僅想把她塞給遠在京州的小姨,還想向法院申請宣告父親已經死亡,由此拿到賠償金和父親的財產。

溫荔看了眼站在陽台上竊竊私語的兩人,慢慢起身,悄無聲息地回到臥室。

她從包裡拿出手機,剛按下報警電話,還沒來得及撥號,就聽見客廳裡傳來陸芳的聲音:

“喂,你好,是趙書瑾家吧?對對,我是她在雲城的親戚,我有點急事找她。”

過了會兒,電話那頭似乎換了個人。隨著那人開口,陸芳的態度也變得溫和了些:“書瑾啊,我是溫荔的嬸嬸陸芳,你還記得我吧?是這樣的……”

陸芳對著電話一通絮叨。

待她說完,電話那邊的人似乎並沒什麼太大反應,陸芳沉默幾秒,又變得急躁:“什麼?什麼叫你沒義務收養她?”

“荔荔雖然姓溫,但她也是你姐姐的孩子。現在你姐姐不在了,你替她養孩子合情合理。再說了,這孩子住在我們家,吃穿用度哪一樣不花錢……”

“我話就放這裡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你要是不管她的死活,我就把她送去福利院,或是丟在大街上讓她自生自滅!”

陸芳說完,憤怒地掛斷電話,手機被她扔在沙發上,發出一聲悶響。

溫荔低下頭,視線停留在沒有撥出的那一通電話上,思緒變得淩亂紛雜。

怔然許久,忽然聯想到陸芳的那句話:趙書瑾一直和她姐姐關係挺好,在趙毓蘭葬禮上,她還曾派人送過花籃。

溫荔想,如果有那麼一點可能,趙書瑾還顧念著自己和趙毓蘭的姐妹情分,對她存著一絲憐憫之心,如果她真的能夠帶她走……

那她的生活是否能夠迎來新的轉機?

……

察覺到腦中產生這樣的念頭,溫荔被自己嚇了一跳。

先彆說趙書瑾不一定願意收養她。即便願意,去到京州後,她的處境怕也和現在沒什麼區彆。

總歸都是寄人籬下,遭人白眼。

這一晚,溫荔睡得並不安穩。第二天醒來,眼下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將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加淡無血色。

小叔外出晨練,回來時帶了早餐,溫荔隻吃了兩隻小籠包,喝了一杯牛奶便準備回房間寫作業,結果剛起身就被陸芳叫住:“荔荔,你彆閒著啊,去把廚房裡的碗碟洗一洗,然後把客廳的地拖一拖。”

“可我還要……”溫荔本想推拒說自己還得寫作業,但又不想聽陸芳嘮叨。想了想,還是放棄抵抗,輕聲道:“好。”

溫荔進了廚房,將玻璃門輕輕拉上,打開水龍頭,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將客廳裡的電視聲音覆蓋過去。

溫振遠原本在陽台上澆花,往噴壺裡注入營養液時,衣兜裡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來電地區顯示的是京州市,是個陌生號碼。

溫振遠眼皮跳了跳,手裡的噴壺差點沒拿穩。怔然一瞬,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是書瑾嗎?”溫振遠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開口。

電話那頭“嗯”了一聲,嗓音溫婉,又透著些許乾練:

“不是讓我來接荔荔嗎?我來了,開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