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寐(1 / 1)

難寐 秣淮 5323 字 3個月前

漫長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誰都沒再開口,仿佛暗暗與對方較勁。

溫荔不想再浪費時間,於是深吸一口氣,好言好語向對方解釋:“我不是消化科的醫生,我隻是過來看病拿藥的。”

她用力扽了扽,試圖將手腕從他掌心抽離,但對方並沒有放手的意思,反倒湊進一步,視線緊鎖在她蒼白的臉上,嗓音有些喑啞:“身體不舒服?”

溫荔掙脫不得,憤憤抬眼,眸中慍怒之色儘顯:“這貌似與您無關吧?”

“既然病了,就得尋醫問診。”賀知衍鬆開她的手腕,冰涼的指節覆在她肩頭,將她摁回原位,再開口,已是捎帶命令的口吻,“就坐在這裡等。”

須臾的錯愕後,溫荔不由得在心底發出一聲冷笑。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人還是一貫的強勢作風,一點沒變。

她側眸,瞥見賀知衍垂落下來的右手攥著一張掛號單,這才意識到他是來看病的。

回想起剛才對視的一瞬,他確實臉色不大好,唇線繃得僵直,眸光也黯淡,是他身體不適時的慣常表現。

可他看病就看病,把她拘在這裡不讓她走是什麼意思?

“賀先生……”溫荔費力地仰起頭想與他爭論一二,奈何剛出聲就被一陣腳步聲打斷。

“荔荔,你沒事吧?”

姚姳一路小跑過來,推門而入直奔桌案前,握住溫荔的手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剛才聽值班護士說你胃病犯了?要不要緊?”

溫荔仿佛看見了救星,立馬站起身長話短說:“我沒事,你給我開點複方氫氧化鋁片吧,我拿了藥單就走。”

“沒問題,等著。”姚姳從胸前的衣兜裡取出水性筆,眼睛一晃,注意到一旁靜站許久的賀知衍。

男人麵容精致,眉目冷峻,縱然臭著一張臉一言不發,站在那裡也是十分吸睛的。

瞥見他手中的掛號單,又瞅了眼一旁快要指向九點的掛鐘,姚姳眼睛眨了眨:“您是今天第一位患者吧?不好意思啊,這還沒到看診時間,外麵的廣播還開始沒叫號呢,我就先給我朋友開藥了,麻煩您等一等。”

賀知衍神色淡淡,一副了然模樣:“我沒事,先給她看吧。”

見賀知衍並沒有向她發難,溫荔總算鬆了口氣。許是疼久了,麻木了,胃裡的不適感反倒衝淡了些。

溫荔想了想說:“算了姚姳,你還是先給這位先生看病吧。我這都老毛病了,直接去藥劑科拿點常用藥就行。”

姚姳剛打開電腦,聞言微微一怔,目光掃過對麵二人,總覺得他們之間湧動著不知名的暗流。

尤其是溫荔,煞白著一張臉,目光躲閃,顯然是在刻意回避什麼。

“怎麼還謙讓起來了?”姚姳納悶,褐色瞳仁裡閃爍著些微八卦的光芒,“什麼情況?你們認識?”

心事被一語道破,溫荔神色微頓,雙手插進外衣口袋,抿唇不言。

她無法坦然看向身側的男人,卻能夠感覺到那道冷冰冰的目光正直直望向她。

姚姳快速開好處方單,抬眸時正好看見賀知衍唇角動了動,將視線轉向溫荔,眉梢輕挑著上揚,顯然是在等她回答。

這一番眼神交流,不似陌生人之間的舉動,反倒像是熟人間的拉扯與試探。

“不是……你們真認識啊?”姚姳懵了。

思緒拉回三個月前,溫荔從德國回來,剛剛入職仁康醫院的時候。那時大家明明口口相傳溫醫生性情冷淡不近男色,平日裡也不見她和身邊的男性有過多接觸。

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啊……

而且這男的怎麼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溫荔抬起頭,看見姚姳怔惑的表情。

“不認識”三個字已經到了嘴邊,又如鯁在喉,怎麼也說不出口。

正猶豫如何回答,身側冷不丁傳來一聲低笑。

賀知衍的視線緊鎖在她身上,如磁鐵吸附,引得她不得不向他看去。

他手插口袋站得筆挺,看起來一本正經,溫荔卻從他眼中讀到了滿滿的嘲謔。

半晌,他薄唇動了動,清冷的嗓音響在她身側:“你說呢?溫醫生。”

“沒有意義的問題,就不需要回答了吧?”溫荔從姚姳手裡接過藥單,看著他,目光平直,眼中波瀾已平定,唇角輕微揚起,露出的笑容淺淡又疏離,“我好了,您請便。”

話落,她側身而過,衣袂蹁躚掃過他的手背,發尾揚起一縷,熟悉的淡香從他麵前拂過,很快糅雜進空氣裡,被濃濃的消毒水味覆蓋過去。

-

賀知衍以為自己隻是輕微胃痛,拿點藥就能走人了。誰知被姚姳安排著做了一係列檢查,又是胃鏡又是消化道造影,一來二去的就折騰到了中午。

回想起昨晚,客戶臨時要求更改方案,設計部給出的圖紙又不符合他的預期,為了不耽誤時間和項目進度,他隻好自己上手,熬了個大夜重新做了一份方案出來。

郵件提交時,窗外已經天光大亮。賀知衍舒了口氣,緊繃的神經鬆泛下來,疲意滲透四肢百骸。本想給自己放一天假好好補個覺,卻被突如其來的胃痛擾得睡意全無,便讓助理幫他掛了專家號,來醫院檢查一下身體。

他一早便得知溫荔回國的消息,也曾預想過會在這裡遇見她,卻沒想到會是今日。

兩人不僅不約而同的生了病,還出現在同一科室,種種巧合讓這次的重逢發生得順其自然,合乎情理。

可看起來,溫荔似乎並不願意與他打上照麵。自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眼中就隻有閃躲和回避。

無人知曉,他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一顆心是何等迫切。

迫切的希望她回國,迫切的想從她那裡得到一個答案。

儘管那答案依舊不儘人意。

賀知衍在醫院大廳裡獨自坐了會兒,頭腦昏沉之際,聽見一陣腳步聲,隨後是好友宋勉略顯焦急的聲音。

“怎麼就你一個人?你助理呢?”宋勉在他跟前停下,微微勻著氣。

“去給客戶送圖紙了。”賀知衍背靠座椅,懶懶說道。

宋勉荒誕地笑了笑,在他身邊坐下,將手裡拎著的保溫桶遞給他,裡麵是他專程從褔禧樓打包回來的藥膳粥,新鮮熱乎。

賀知衍抬手接過,擰開蓋子嗅了嗅,濃黑的眉隨即蹙了起來,一時沒忍住露出嫌棄的表情:“這是粥還是藥?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你這什麼表情?”宋勉被他氣樂了,“原本我今天上午有個會,一聽說你病了,立馬把會議推遲,親自跑來看你,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你私人保姆。”

賀知衍瞥他一眼,不置一詞。

見他眸色暗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宋勉摸了摸下巴,大膽猜測:“你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難不成是故意把自己弄病了,找個由頭來見一見你的歸國白月光?”

此言一出,賀知衍臉色更差。

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宋勉極少看見賀知衍吃癟的樣子,還挺稀奇。原本想繼續揶揄兩句,誰知還未開口便被對方一語反殺:“我昨天一不小心點進了京州大學的校園論壇,在新一屆優秀博士生表彰裡看見了江雪梔的名字。”

賀知衍眉梢動了動,麵不改色地回擊:“你們不是夫妻嗎?怎麼你老婆從澳洲回來都沒告訴你一聲?看來你們也不是很熟嘛,宋總?”

“……”

聽見江雪梔三個字,宋勉神色微變,老實閉上嘴,適時的裝聾作啞。

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好兄弟,清楚知曉對方的軟肋在哪裡。賀知衍的致命三連直擊宋勉痛處,紮得他心口生疼,好半天才緩過來勁:

“粥還喝不喝了?不喝還我,我拿回去喂Mickey。”

Mickey是江雪梔養的三線倉鼠。自她去澳洲當交換生後,小倉鼠便由宋勉幫她照料。

宋勉最討厭鼠類生物。

原以為Mickey落入他手中注定活不過三個月,一命嗚呼是遲早的事。結果在他的“精心”照料下,Mickey不僅有幸存活下來,還長成了一隻軟糯呆萌的小胖鼠。

隻是自從兩年前他們大吵一架,江雪梔丟給他一份離婚協議,拉黑他的電話和微信出國念書後,他們便斷了聯係,他自然無法告知她Mickey的近況。

宋勉沉浸在傷懷之中,臉上透著隱隱愁色。思緒還未來得及發散,便聽賀知衍輕嗤一聲,笑道:“你這是想把你心上人的寵物也給毒死?”

宋勉回過神,本想反駁,卻見身旁的人斂了神色,忽然變得一本正經:“宋勉,幫我個忙。”

“幫我把吞吞從荔枝灣帶出來,送去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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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時間不早,宋勉攙扶賀知衍起身,兩人準備打道回府,沒想到又在大廳正門處遇到溫荔。

溫荔正和一個中年婦女對話,看起來應該是病人家屬。她臉上掛著溫和笑容,素淨的一張臉不施粉黛,日光斜打在臉上更顯皮膚通透。銀框眼鏡架在鼻梁上遮蓋不住出挑的相貌,反倒增添了些許知性美。

宋勉瞥了眼賀知衍的神情,見他板著一張臉目光幽冷,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彆再讓兩人打上照麵為好,便拉著他往停車場方向走。

可是已經晚了。

下一秒,賀知衍神色微變,腳步一時不受控製,朝著另一方向邁了出去。

溫荔交代完服用特效藥的注意事項,同病人家屬道了彆,準備回辦公室,一回頭,一道高瘦身影映入眼中,熟悉的氣息漫入鼻腔。

她身軀頓了頓,轉身欲走,一隻修長手臂橫在身前,擋住她的去路。

經過一上午的忙碌,原本溫荔心緒已經平定,胃痛也已經緩解。現下又被這人找上門來糾纏,她覺得今天的藥白喝了。胃是不難受了,腦袋卻隱隱作痛起來。

溫荔仰頭直視他,難聽的話險些脫口而出。見他病氣未消的模樣,一腔怒火終究還是憋了回去。

主任開會時常說:醫生應該適當給患者提供情緒價值,給予其人道主義關懷。

這裡是醫院,她是醫生,與患者發生口角總歸是影響不好。

半晌,她秉著職業操守耐下心來問道:“您還有事嗎?姚醫生應該安排您做了專項檢查吧?結果如何,嚴重嗎?”

不等對方回答,又繼續說道:“醫生給您開的藥一定要按時吃,隻要飲食清淡好好調理,胃病是可以養好的。”

“都什麼時候了,還假裝不認識?”賀知衍著實佩服她的心理素質,不由得在心裡感歎:六年的時間,當真是能改變一個人。

曾經那個說句謊話便臉紅耳熱的小女生,終究是被他弄丟在過往歲月中,再也尋不回了。

“不然呢?找個咖啡廳,坐下來敘舊?”溫荔彎唇笑了笑,“沒必要吧?大家都挺忙的。”

凜冽寒風透過玻璃縫隙吹進來,冷得她一哆嗦。

她攏了攏衣領,抬起頭,又聽賀知衍問道:“當初是誰說的,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我會離開的。”她正視他,眼睛無來由的酸澀,“我回京州,不過是想多陪陪我父親,他時日無多了。”

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倚靠賀家分毫,也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你放心。”

“很好,有骨氣。”賀知衍輕嗤一聲,千言萬語湧上喉嚨,最終又咽了回去。

恰好宋勉從車庫取了車開過來,一個輕巧的轉彎,深灰色保時捷轎車在他跟前穩穩停下。

賀知衍不再正眼看她,三兩步走到車前,拉開副駕駛室的車門坐了進去,“宋勉,開車吧。”

溫荔目送那輛車駛出醫院,忽然覺得胸口沉悶,溫熱的淚聚在眼眶,澀意也隨之蔓延。

感覺到眼瞼一片濕潤,她抬手,不動聲色地將淚水擦去,轉身之際,又聽見一陣轟鳴聲響起。

那輛車不知何時又開了回來,車窗降下來,她再次對上那雙狹長陰鷙的眼。

賀知衍抬眸看向她,聲音冷硬:“剛忘了說,既然你這麼有骨氣,你父親在遙山醫院的住院費和護理費,以及你在德國留學時的學費和生活費,不如一並還清了?也省得日後與賀家有更多牽扯。”

溫荔聞言身體一僵,閉上眼,回憶如無數碎片在她眼前平鋪開來,形成一條緊密交織的繩索,將她捆綁纏繞,企圖將她拉回不見天日的暗夜中去。

她捋了捋被風吹亂的碎發,眉眼輕耷下去,沉默良久,最終無力地吐出一個字:

“好。”

眼看車子開出醫院,駛向外側馬路,溫荔蜷在衣袖裡的手指不自在地捏緊,腦中無來由的閃現出與賀知衍初見時的畫麵。

那個時候的他,似乎比現在更加刻薄,也更為惡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