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寐(1 / 1)

難寐 秣淮 7145 字 3個月前

《難寐》文/ 秣淮

發表於2024.12.24

十二月的京州,氣溫急轉直下。

凜冬忽至,室外溫度接近負數,狂風肆意拍打著門窗,發出持續不斷的“咣當”聲響,像是寒潮來臨前的預告。

溫荔從醫院出來時已是深夜,她剛剛結束了一台長達七個小時的手術,緊繃的神經還沒鬆懈下來,稍動一下便覺得腰背酸痛,腳步也微微打飄。

今日的手術對象是一例罕見病患者,伴有多項並發症,情況不容樂觀。科室針對病人製定了詳儘的手術方案,以備萬全。

好在整個過程有驚無險。手術結束後,科室主任緊急召開了研討會議,對手術環節進行詳細複盤,一來二去的就拖到了零點。

此刻行走在室外,冷風夾雜著雪籽呼嘯而來,寒意無孔不入,頃刻間席卷全身。溫荔攏了攏衣領,不由得加快腳步。

行至停車場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了上來,有人從身後叫住她:“溫荔,等等。”

溫荔回過頭,借著一旁微弱燈光看清了對方的臉。是與她同科室的醫生,魏寧。

“溫荔,你的鑰匙落在辦公室了。”魏寧氣喘籲籲追上她,在她麵前站定。掌心攤開,的確是她的鑰匙和門禁牌。

溫荔衝他笑了笑,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謝謝魏師兄。”

魏寧道了聲“客氣”,雙腳卻牢牢釘在原地,始終沒有要走的意思,顯然是有話要說。

溫荔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便站在那裡耐心等他開口。

魏寧細細觀察著她的神情,琢磨半晌,試探著問:“聽說最近溫伯伯的狀況不太好?”

溫荔麵色僵了僵,眼中晃過一瞬的怔然,隨後輕扯了下唇角,笑得有些勉強:“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我記得溫伯伯是在遙山醫院吧?”

“是。”

魏寧自知有些冒昧,卻還是忍不住提議:“遙山醫院位置偏遠,過去一趟得耗費不少時間,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把溫伯伯轉來咱們醫院,再重新做一遍專項檢查?”

“不用了。”溫荔下意識拒絕,細秀的眉微微皺起,“太折騰了,我爸身體受不住。”

魏寧意識到自己有些越界了。這畢竟是彆人的家事,縱使他是好意,也沒有站在自己的角度強行替人分憂的道理。

注意到她麵色泛白,渾身透著疲憊,他便不再多言。臨走前,還是不放心地囑咐:“你剛回國不久,許多事情沒來得及安置妥當,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來找我。”

夜已經很深,冷風蕭索刺骨,實在不宜在外逗留太久,溫荔衝對麵的人點點頭,笑著與他道了再見。

轉過頭,卻陷入深思。

魏寧的擔憂並不多餘,他的提議句句都在點上。

溫宏遠臥病多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醫院給出的最新診斷結果是肺癌晚期,癌細胞轉移至肝腎,並且有持續擴散的危險。

醫生建議保守治療,也不過是憑借化療和靶向藥吊著一口氣。

延續生命的同時,也是在延續痛苦。

四年前,京州市公安局偵破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溫宏遠作為案件的第一受害人和重要證人,帶病參與了法庭審判,卻因此遭到輿論攻擊,流言紛爭不斷。

這幾年為了躲避輿論紛擾,溫宏遠一直住在郊區的遙山醫院,一切費用都由溫荔曾經的寄養家庭賀家包攬。她也因此欠下賀家不少人情。

遙山醫院距離市中心較遠,過去一趟耗時費力,這一點,溫荔心知肚明。

但溫宏遠身上牽涉的舊事太多,如今遠離世事便是最好;過度暴露在大眾視野,反倒會被彆有用心的人盯上,拿他的傷病大做文章。

父親所剩時日不多,最後的時間,溫荔隻想讓其安然度過,不再被惡人惡事攪擾。

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全身,溫荔無來由的惴惴不安。

一夕之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決定去看一看溫宏遠,現在就去。

-

深夜的唯一好處便是車輛稀少,一路暢通無阻,將原本四十分鐘的車程縮減至二十分鐘。

行至最後一個路口時恰好遇上紅燈,車輛停泊時間久了,擋風玻璃上堆起薄薄一層積雪,又在車內暖氣烘烤下漸漸消融,化作一攤水漬很快蒸發不見。

等待紅燈的間隙,手機叮叮咚咚響個不停。溫荔點開微信,看見工作群內顯示著99+的未讀消息,不由得微蹙起眉。

新來的實習醫生謹小慎微,大大小小的事務都在群裡報備,稍有一丁點疑問便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好在科室裡氛圍不錯,從不論資排輩,前輩們但凡空閒下來都會熱心地為實習生們答疑解惑。

盯著手機看了半晌,溫荔晃了晃神,冷不丁笑道:“挺好,有我當年的影子。”

原本準備放下手機專心開車,誰知剛退出群聊,手機再次震了震,名為“京州日報”的公眾號推送了一則快訊:

“據悉,OASIS科技公司即將上市,其創始人賀知衍先生將於下周五在京州大學開展創業分享交流會,並於同日開啟新產品預售通道,當日銷售額將作為善款全數捐獻給希望工程……”

溫荔沉默地讀完消息通知,目光觸及到那個名字,眼皮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當年她離開京州時,“oasis”還隻是個初具雛形、不被人看好的小型科技公司,在各方勢力的打壓之下險些撐不下去。

沒想到六年過去,oasis不僅在殘酷的行業競爭中存活下來,還成功上市了。

而這一切顯然歸功於新聞報道中那個功成名就、年輕有為的新興企業家,賀知衍。

指尖按著屏幕向下滑動,配圖正是那個人的照片。他一雙漆黑的眼直視鏡頭,眉目冷峻,神色是一貫的疏離,唇角輕扯著上揚,笑意卻絲毫不達眼底。

明明已經過去很久,記憶中的那張臉仍舊清晰,如同被人用刻刀纂刻進腦海裡,根植於記憶深處,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

看著那張清俊麵龐,她的手指僵住,越來越多的記憶湧現在眼前……

思緒被拉回到那年冬天。

在他為她建造的那一方小院裡,溫荔明明生著病,卻一時貪玩,偷偷跑出來玩雪,結果被外出歸來的賀知衍抓個正著。

賀知衍黑著一張臉拉她進屋,將她狠狠訓斥一頓,轉頭卻拿來了吹風機,仔細幫她吹乾被雪濡濕的發尾。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的發絲攥在手心,明明動作輕柔,嘴巴卻不饒人:“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許穿著單衣跑出去玩雪,你怎麼不長記性?”

說著,還屈起手指敲她腦門:“這幾天我會日日盯著你,身體痊愈之前都給我在家好好待著,不許再踏出院門一步!”

對麵的人下了狠手,溫荔吃痛,仰起腦袋瞪他,正要抱怨他太凶,下一秒卻被賀知衍按住後頸,整個人跌進他的懷抱。

綿密的吻隨之落下,將她的神思一寸一寸從身體裡剝離,帶她墜入一個虛浮夢境。

這一吻持續了太久。

終於停歇下來,他抬手輕撫她細軟蓬鬆的發頂,隔著一層落地玻璃,正好瞥見她身後盈盈飄落下來的雪花。

而溫荔細細凝視著他,從那雙晦暗不明的眸子裡清晰看見自己的倒影。

心在這一刻柔軟下來。

她湊近他,雙臂環在他腰間,眸中慍色褪去,語氣也變得酥軟:“知衍哥,現在你被我傳染了,你也感冒了。”

“所以呢?”

“所以你該以身作則,不能跑出去吹冷風。還有……你要對我溫柔一點,不許再罵我了。”

賀知衍睨她一眼,幽深的瞳仁漸漸泛起柔光,語氣繾綣而不自知:“不罵你。”

隨即掌心縮緊,緊貼她柔軟纖細的腰線:“樓上暖和,去樓上幫你吹頭發,好不好?”

後來的事情可想而知。溫荔還未來得及深思他話中含義,便被他拽入另一個夢境。

與方才那個繾綣綿長的吻不儘相同,眼前這個夢境裡,他變得肆意蠻橫,死死禁錮著她,濕熱的呼吸交纏,直抵夢境深處。

……

回憶太過濃烈,以至催生幻覺。直到聽見後方車輛按響喇叭,溫荔才回過神,慌亂地放下手刹,踩下油門繼續往目的地開。

夢醒大約就在這一刻。

又或許,是在更早之前。

手機屏幕還亮著,溫荔重新掃了眼那則新聞……

如今Oasis成功上市,明明是令人開懷的好消息。可每每看見與他相關的一切,心口總是異常沉悶,牽扯出千絲萬縷的疼,有如抽絲剝繭。

看著窗外濃厚的夜色,她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心中已然波瀾萬千。

抵達遙山醫院已近淩晨一點。走進住院大樓,熟悉的味道鑽入鼻腔。

許是暖氣開得太足,室內又不通風,溫荔總覺得格外憋悶。

夜深無人,樓道裡靜得出奇。

溫荔儘量放輕了腳步,朝著父親的病房方向走,下一刻,猝不及防的在走廊轉角看見一個人影。

那人穿著熨帖整齊的襯衫西褲,頭頂的冷白色光源映照出挺拔身形。他步子邁得很大,兩條長腿挪動得飛快,落腳卻輕盈,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響。

溫荔看著那抹背影,心臟仿佛漏掉一拍,下意識背過身去,覺得應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她默默平複著心緒,再回過頭,那人已經不見蹤影。

溫荔揉了揉眼睛,一顆心懸在那裡不上不下。

以賀知衍如今的身份,以及他對自己的憎惡程度,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覺得一定是自己最近工作太累,以至於大腦疲憊,出現了幻覺。

溫荔在走廊裡平複好心情,推開門,輕手輕腳進了病房。看見床上安靜沉睡的人,懸著的一顆心稍稍安放了些。

溫宏遠入住的是vip病房,不論環境、服務還是醫療條件都是頂好的。房間每天有專人打掃,空調是適宜的溫度,床頭的鮮花按時更換,連餐食都是特供的營養餐。

這些都是賀家人安排的,樣樣都按照最高配置來辦。

可病床上的人根本無福消受。

溫宏遠已經病入膏肓,很少有清醒過來的時候。

偶爾思緒清明,便如同機器人一般竭力瞪大雙眼,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那幾句話。

直至精力耗儘,再次睡去。

溫荔常常會想,與其這樣苦恨交織地活著,日日承受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死亡於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溫荔在病房裡待了一會兒,恰好有護士進來換吊瓶。

小護士忙完,與她交代了些注意事項。

溫荔默默記下。想起一刻鐘前走廊上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順口問了句:“今天有賀家人來過嗎?”

“剛才的確有人來過,但那人好像很急,放下東西就走了。”護士指了指擱在一旁的水果和補品,如實說。

溫荔擱在膝蓋上的雙手顫了顫,忽地惴惴不安:“那個人……經常來嗎?”

小護士麵露難色:“這個……我剛來這裡工作不久,不太清楚呢。”

溫荔點點頭,道了聲謝,不再多問。

她在病房裡待到淩晨,中間倚在沙發上閉眼小憩了會兒,直至聽見一旁的動靜,猛然驚醒。

病床上的人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嘴裡正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手臂顫巍巍抬起,像是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見狀,溫荔掀開身上的薄被來到病床邊,握住那隻形若枯槁的手:“爸,你說什麼?”

溫宏遠似是認出了她,輕喚了聲“荔荔”,渾濁渙散的眼瞳忽然有了焦點,卻也隻維持了一瞬。

片刻後,他神思又變得恍惚,嘴唇儘力張合著,嗓音卻幾近嘶啞,拚湊不出完整的字句。

溫荔低下身,將耳朵湊近,仔細聽了聽,聽到的無非是溫宏遠日日念叨的那些話,一字一句,猶如泣血:

“我是好人,我不是壞人。”

“舉報,舉報他們……”

淚水無聲落下,溫荔咽下喉頭酸楚,儘力擠出一抹笑容,輕聲道:“爸爸,你不是壞人。”

她熟練地從包裡拿出一張舊報紙,展開來,報紙已經陳舊到布滿褶皺。

“壞人已經得到懲罰了,你看。”她指著報紙上當那一行顯眼的大字,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同樣的話。

直至父親平靜下來,再次入睡,她才擦去眼角淚痕,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

溫荔起身,將窗戶拉開一個縫隙,想要透透氣。報紙被她順手擱在一旁的茶幾上,暖色燈光下,頭版標題裡那一行黑色加粗的字體無比顯眼:

【京市地產富商陶延盛涉嫌非法經營、故意殺人等多項罪名成立,法院已宣判其死刑,緩期一年執行】

壞人即將伏誅,正義的審判來得太遲。

可溫荔知曉,以溫宏遠如今的狀況,怕是撐不到雲開月明的那一日了。

-

溫荔在醫院守了一整夜,雖隻倚在沙發上淺寐了幾個鐘頭,卻睡得異常心安。

次日一早,她隻簡單洗漱了下就驅車往市區趕。

回到仁康醫院,溫荔快速換上白大褂,準備去茶水間泡杯咖啡提提神,走到半路忽然感覺到胃裡一陣抽痛。

手裡的杯子險些沒拿穩,溫荔扶著牆壁,身體微微彎曲下去,胃部湧起一股強烈的不適感,猶如什麼東西在胃裡拉扯翻湧。

她控製不住地發出一聲乾嘔,身軀晃了晃,視線有一瞬的模糊。

“溫荔,你沒事吧?”

人來人往的走廊裡,一隻手穩穩攙住她,給了她一個支點。

溫荔扭頭,看見突然出現在她身側的魏寧,唇角抿出淡淡笑意:“沒事,謝謝師兄。”

“你確定沒事?”魏寧垂眸,見她麵色不佳,額角掛著細汗,不禁擔憂,“是不是沒來得及吃早飯,胃又難受了?”

“魏師兄真是火眼金睛,什麼都瞞不過你。”溫荔打趣。

“都難受成這樣了,還貧嘴。”魏寧無奈,攙著她往電梯間走,溫聲說,“我陪你去趟消化科門診,讓值班醫生給你看一看,開點藥吧。”

“好。”溫荔看了眼時間,八點四十。門診是九點上班,她可能還得等上一會兒。

電梯下行兩層,很快到了消化科。

掀開矽膠門簾進去,魏寧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他們的科室主任趙清輝打來的,說是有個手術方案要和他確認,讓他立馬過去一趟。

四下安靜,偏巧趙主任的嗓門又大,即便隔著手機,他們的對話內容也清晰傳入溫荔的耳朵。

見魏寧掛斷電話,轉過頭眼含憂慮看著她,溫荔立馬擺擺手:“沒事的師兄,你去忙吧。”

區區胃疼而已,小毛病,她已經習慣了。

況且這都到診室門口了,若是被其他科室的人看見他們走得這麼近,難免被說閒話。

“那我先去了,有事叫我,千萬彆逞強。”魏寧看她一眼,不放心地交代。

魏寧走後,身旁無人嘮叨,溫荔獨自一人反倒覺得耳根清靜。

她抬手叩了叩門診室的門,無人回應。

轉身欲走,卻被一旁路過的小護士告知:“今天是姚醫生值班,我剛才在更衣室看見她了。溫醫生,我看您臉色不太好,要不您先進去等?”

溫荔胃疼得緊,此刻也顧不上太多,直接進了診室,在問診區域坐下,一隻手捂著腹部,有些艱難地開口:“麻煩你,能不能幫我倒杯水?我實在是……”

話說到一半,明明沒有開窗,溫荔卻感覺到一股凜凜寒氣直逼過來,讓她下意識打了個冷噤。

她懵然抬眼,這才發現剛才與自己對話的小護士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

溫荔納悶。

這人什麼時候進來的?走路都沒聲的?

溫荔此刻有些低血糖,胃疼得緊,加之頭暈眼花,視線也變得模糊。

她用力眨了眨眼,在看清男人模樣的一瞬,身體猛然僵滯。

相隔不過一米的距離,賀知衍正低眸看著她,深邃的眼眸如濃墨勾勒。

男人麵色冷然,睥睨而下的視線直逼向她,讓她避無可避。

溫荔原想錯開眼神,隨便找個由頭溜掉。

可對方目光灼灼,猶如磁鐵吸附一般,牽引著她與之相對,根本挪不開眼。

良久的對視,溫荔腦中晃過千百種念頭,又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想著六年過去,他大概率已經認不出自己。

她假裝若無其事地拿出醫用口罩戴上,低斂著眉眼道:“門診部上班時間是九點,看診醫生還沒來,您可能得等上一會兒。”

說完,顧不上胃痛,隻想快些離開。

男人好似注意到她蒼白的麵色,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又很快隱去。

擦肩的一瞬,他扼住她纖細的手腕,將人拉了回來,幽深如墨的眼瞳遮蓋不住複雜神色。

一開口,話音疏淡,猶如窗外尚未消融的寒冰,帶著絲絲涼意:

“你不是現成的嗎,還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