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羽所說的回家,是字麵意思的回家,回父母家。
自從考上醫學院住進學校宿舍,她再也沒有回過父母家。這倒不是因為她和父母關係差。
飛羽堅信自己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她的父母也把全部的愛與尊重都給了她。
選擇不回家的人是飛羽,這也是她自我流放的一部分。無論每次假期父母如何勸她,她都以學習或兼職為借口推辭,過年也不例外。但父母若是來京市看她,她都會空出時間來陪伴。所以好幾次過年都是父母來這裡。
飛羽和父親打完電話沒多久,父親就立刻幫她買了張當晚回家的火車票。此刻車次信息已經到她手機上。飛羽吃完米線,簡單收拾了兩夜的行李,跟老師請了周一的假,就趕往火車站。
三個小時的高鐵,到站已是深夜。家鄉比京市緯度高,溫度更低風也更大。飛羽裹緊短款羽絨服走出車站,一眼就看到了翹首以待的爸媽。
許久未見,站到母親身邊時,母親居然花了幾秒鐘才認出來。
“你、你怎麼又變漂亮了?”媽媽緊張又驚喜的說。
飛羽很小的時候媽媽就一直說她漂亮、可愛、美麗,那時的她還沒有長開,鼻子眼睛都小小的,但她堅信媽媽的話,自己是最漂亮最可愛的孩子。
後來飛羽終於長成了漂亮女生,明眸皓齒大長腿,在岩壁間甩著利落的馬尾,但她進入醫學院後卻以短發和眼鏡封印了自己。
這次回來,她摘掉了眼鏡,為稍微變長一些的短發戴上了碎鑽發箍,平添一絲嫵媚,卻和牛仔褲長筒靴的英氣完美融合。
飛羽帶著歉意笑著擁抱了父母,壓抑著情緒說:“我回來了。肚子好餓,家裡有吃的嗎?”
“有!有!你爸下午把菜市場包圓了,我們都準備好了。”媽媽哽咽著說。
回到家,飛羽洗澡的空檔,父母已經把晚餐端上了桌。她在桌前坐下,驚訝的說:“大半夜的你倆做這麼多,咱們得吃到哪天啊?”
“吃不了放冰箱,我們倆慢慢吃。今天主要是太久沒給你做飯,不知道你現在喜歡吃什麼、以前常吃的菜還吃不吃,所以就想著多一些選擇……”媽媽的話語間不時流露出感慨。
“媽,我都喜歡,”飛羽拉著她也坐下,“這些菜,我現在都還喜歡吃。”
母親轉過頭,掩飾突然湧出的淚水。
直徑一米的圓桌不大不小,滿滿當當擺了六菜一湯。
正中間擺的是焦黃色的烤海鱸魚,巨大的一條差點連烤盤都裝不下,隻用了最簡單的鹽和洋蔥調味,卻無比誘人。
緊挨著鱸魚的是罐燜番茄牛肉,裡麵加了番茄塊和媽媽的秘方番茄膏,牛肉被特意切成極小塊,方便直接蓋在飯上吃。
還在嘟嘟冒泡的小鑄鐵鍋裡是肉沫滑蛋豆腐,深盤裡是色澤鮮豔的西蘭花炒蝦仁,沙拉碗裡則是點綴有胡蘿卜絲的卷心菜沙拉Coleslaw,最邊上還有鮮美的冬瓜花蛤湯。
每一樣都是飛羽從小就愛吃的。
“對了,你喝什麼飲料?”媽媽順勢要從座位上站起來去冰箱拿飲料,被飛羽一把按下。
“我喝湯,不喝飲料。你彆忙了,你倆都坐好,咱們一塊吃。”
“好,趕緊吃。”媽媽說著便往飛羽碗裡加菜。
一口鱸魚進嘴,媽媽緊張的看著飛羽,生怕她覺得不好吃。
“好吃,媽媽,就是我喜歡的味兒。”飛羽扒了一口米飯,混著眼淚一起咽下。
吃完飯已經是半夜,飛羽累的直接回房睡覺。第二天起來,她和父母好好聊了聊。
這次回來,她是想和家人討論重新參加攀岩比賽的事。
她一向習慣自己做決定,比如參加什麼比賽、考什麼大學和專業。但這次她意外的感到害怕,需要身邊人的意見。
飛羽略去了關於陸風銘的部分,隻說了張阮妮眼睛治好了,張阮妮說原諒她了,張阮妮鼓勵自己回到賽場中。
母親在聽到張阮妮康複開始就不住掉眼淚,既是心疼這個因為自己女兒才失明的小女孩,又是心疼自己那贖罪多年的女兒。
待女兒明確問他倆意見時,母親擦去眼淚,吸了吸鼻子,開始斟酌著每一句回答她。
“我覺得這件事可以從三個角度評估。第一,你自己想不想;第二,你自己還有沒有能力;第三,你是否還打算將來做眼科醫生。
“第一個問題答案很簡單,你肯定想,不管你內心是否還抗拒或恐懼,我和你爸爸都知道,你比誰都想比賽。”
飛羽差點又沒忍住眼淚。
“第二點,你還有沒有能力這件事,你有辦法評估嗎?你過去幾年有堅持訓練嗎?如果恢複期比想象的還要長還要難,你能堅持下去嗎?你現在已經是成年組,以前的教練也退休了,你有合適的教練嗎?而且這些年,攀岩圈的技術風格已經大變,現在的頂級選手都在卷手指抓握、腳跟腳背卡位這樣的方向,現在比賽線路設計也都往這個方向走,你的腳踝能適應這種技術風格調整嗎?哦對了,老飛你把平板拿過來,給寶寶看咱倆整理的文件夾”
飛羽爸爸打開平板上的一個PPT文件,竟然是過去六年所有國際攀聯大賽上的數據統計,包括動態選手排名、女子世界排名前10位的技術特點、大賽線路風格統計等。而相冊裡則是無數個對應著選手或線路的攀岩視頻片段,按照選手或技術技巧分在不同的文件夾。
飛羽一邊翻看PPT一邊震驚,父母居然像以前一樣,繼續做自己的分析師。尤其想到他們在做這些細致統計的時候,心裡知道自己的女兒可能再也不會回到賽場,他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做這件事?
她再一次確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兒。
“還有第三點,你的醫學生涯怎麼辦?你那麼辛苦才考上,保持了這麼拔尖的成績,而且很快就要開始做醫生了。這些年為之付出的心血,你還要不要?畢竟這是一條辛苦但前途明朗的路,而且是你自己走出來的。”
母親的話一針見血,這件事對飛羽來說最難做決定的原因就是醫學,畢竟兩者很難兼得。如果飛羽在學習上是傳統“體育生”風格,成績一塌糊塗,那她肯定毫不猶豫的選擇攀岩。但問題就在於,她在大學的成績真的很好,而且她相信自己可以成為獨擋一麵的眼科醫生。
母親繼續說:“當然這些問題都挺難立刻解答,咱們可以一起再想想。不過有件事我得強調,那就是: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們都全力支持你,做你的堅實後盾,不管是經濟上還是精神上。”
得此爹娘,夫複何求。
三天兩夜的時間很快過去,飛羽在周一中午坐上返回京市的火車,並且約了陸風銘一下火車就見麵。陸風銘乾脆直接來車站接她。
坐上極光攬勝的副駕駛,飛羽突然想起一件事,偷笑起來。
“你笑什麼?”陸風銘沒有頭緒的問,“之前培訓班你也有一次這樣笑。”
“還真是,上次也是因為這個笑。”
“因為哪個?跟我有關?”
飛羽趕緊搖頭,拒絕回答。
陸風銘想了想,也跟著笑了。
“你又是在笑什麼?”飛羽疑惑。
陸風銘搖搖頭,也不回答。
她的笑很輕鬆,像是終於卸掉了重擔。很好。
兩人在飛羽選擇的餐廳邊吃邊聊,飛羽堅持自己請客,陸風銘便不再推辭。
這家小餐廳開在居民區,以老板自創的南北融合菜為特色。餐廳門麵不大,隻有6張桌子。一整麵牆貼滿了黑白照片,有人像有風物,都是老板年輕時遊曆全國采風的作品。除此之外每張桌子上配有一盆小綠植,構成了餐廳全部的裝飾。
飛羽問了陸風銘的忌口和喜好,對照著菜單點了幾道,然後就被對方製止:“夠多了,兩個人吃不了。”
等上菜的間隙,陸風銘問他這兩天過的如何。
“我回了趟家。”飛羽直接說,“我很多年沒回過家了,但是家裡都沒有變。我家那個小區有點舊了舊了,我爸媽卻從沒想過要換個小區,因為他們怕搬家後我會覺得不被包括在內。而且我的房間擺設都沒有變,但我媽每兩周都會幫我換洗床品,因為她總幻想著我會突然回家。”
陸風銘安靜聽著。這樣的家庭關係他沒有體會過,但不妨礙他感受其中溫情。
“然後你知道嗎?這些年間,我爸媽居然一直還在關注著攀岩比賽,他們甚至整理了巨大的文件夾,裡麵有最近幾年主流大賽和頂級選手的所有技術特點與數據統計,還有無數個視頻片段。他們做這些完全沒有告訴過我,隻是想著萬一有一天我決定重新比賽,這些可以幫我縮短多年拉下的認知。”
陸風銘也被震撼。他不是沒見過一些運動員的父母兼任技術統計,但那往往是活躍期的運動員。在飛羽這種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她永久退役的情況下、還堅持多年為孩子整理數據的父母,的確超出他的認知。
正說著,菜端上來了。
羌餅配山楂烤鴨、龍蝦春卷、青梅小排、果仁脆皮茄子、還有一碗豆湯浸時蔬。
“這家是南北融合菜,老板夫妻倆是北方人加南方人的組合,一起研發的菜品。我覺得你這種南北融合的背景或許會喜歡。”
陸風銘用羌餅夾了兩片烤鴨,眼睛一亮:“我沒想到這種搭配,竟然挺好吃。”
飛羽開心:“你喜歡就好。這個春卷我記得也很好吃,你試試看。”
吃到半旬,飛羽仍然沒有開口提比賽的事。她開始不停的喝水,但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口。
陸風銘感知到她的狀態,停下筷子,善意的問她:“對了,你剛才說你父母這些年還在做技術統計,那你呢?想不想讓他們的努力轉化為成績?”
飛羽深吸一口氣:“想。我想儘快重返賽場,衝擊今年奧運。但我希望能同時成為醫生,在奧運結束後開始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