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川扒拉脖頸上的手力道漸小,眼珠子都已經渙散了。
昊君道人卻絲毫不看他。
“放了他。”秦覺嗓音喑啞,說道。
昊君道人突然大笑起來,仿佛是看到了什麼天大笑話。
緊接著,他把徐有川隨手扔到地上。
徐有川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眼前一陣陣暈眩。
現在……怎麼辦?
秦覺凝望著他,眼睛黑沉沉的。
半晌沉默。
昊君道人卻恢複了神情,撫平了衣擺,將拂塵放在手臂內側。
他一派高高在上的氣勢,俯視著秦覺目光有鄙夷、惋惜。
“近日沒有管教,才讓你變得這般放肆。”
然後,昊君道人從懷裡拿出一隻錦盒。
他將一根細針捏在手指間,把玩著說道:“你不交代,我自然有千百種辦法讓你開口。”
秦覺臉上卻未有畏懼,渾然不在意。
昊君道人此話不假,他也曾經領教過,再痛苦的折磨都經曆過,現在也不差這一次了。
“嗬嗬,這跟從前的可不一樣。”
昊君道人陰陰笑了笑,銀針尖端閃爍寒光,他說:
“這是專門整治修士的毒針,經受經脈近斷,靈氣銷毀,你還記得修為被廢之日吧?”
秦覺臉色頓時微白,全身的經脈在隱隱作痛。
那天……他此生難忘。
天雷降下,仙門長老一改往日親和,執著於大義滅親,合手引下雷劫廢儘他數年修為。
秦覺垂下的眼眸,睫毛微顫。
“這些毒針可是好東西,能幫你溫習回憶。”昊君道人聲音忽然溫柔起來,對他說道。
第一枚毒針,穿過左肩膀,瞬間肌肉喪失了知覺。
秦覺渾身止不住地發抖,汗水濡濕了發絲,他牙關打顫,差點把一口牙咬碎。
第二枚毒針,打在了膝蓋上。
秦覺耳畔雷聲滾滾,咒罵聲嘈雜,冰冷的鐵鎖和長劍迎麵而來——
說……說出來……
秦覺跪倒在地上,眼神近乎癲狂,雷火灼燒的感覺傳遍全身四肢百骸。
“可憐的家夥。”昊君道人一邊感歎,手裡捏著第三枚毒針,絲毫沒有手軟。
他稍微想了想,準備將它穿過秦覺眉心。
突然,昊君道人的手頓住,他回過頭發現袖口被抓住了。
“道爺,我……我知道。”
徐有川爬過來的模樣很狼狽,但還是扯出了一個笑容。
“哦?”昊君道人果然分神,盯著他。
秦覺混亂的神識清醒了兩分,通紅的眼眸裡殘餘著滔天恨意。
“我擔心道爺會生氣,所以才不敢說……”徐有川看著他手上的銀針,臉上露出畏懼之色。
空氣沉默了一瞬。
昊君道人將手裡的銀針放進錦盒,然後掐住了徐有川的兩頰,語氣堪稱溫和地問道:
“你說,我不生氣。”
徐有川身體本能地戰栗,他連忙解釋道:
“昨晚我經過練功房,但是見道爺不在就回去了。”
“前兩天,這藥人突然發病,掙紮之間手腕受傷,我就取了一點血,留下來偷偷製成了藥丸吃下。”
修士的鮮血帶著靈氣,這是正常的。
徐有川自己想偷師術法未遂,擔心惹怒他而不敢說實話。
“我知錯了,道爺饒了我吧……”徐有川交代完,惶恐地求饒道。
昊君道人麵色不善,看了看地上的秦覺。
然後,他發出一聲冷笑。
“想修習術法沒有錯,隻是我不喜歡耍小心思的人。”
昊君道人手掌翻上,將一顆藥丸塞進徐有川嘴裡。
然後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徐有川身體歪倒在地上,覺得下巴失去了知覺。
“如此自私自利,自己領受懲罰吧。”
徐有川覺得渾身如針紮般,痛得在地上打滾,卻難以緩解一二。
緊接著,他聽不見了,周遭一片寂靜。
眼睛也看不見,宛如掉到了無底深淵,不再感知到自己的身體,好像隻有他自己的“意識”尚存。
這是他此生難忘的痛苦,往後每一次出現都是午夜夢回的噩夢。
然而循環往複,生不如死。
這就是被當成藥人的感覺嗎?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徐有川覺得自己永遠被困在深淵,永遠無法逃脫虛無的牢籠時,他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
窗外灰蒙蒙的,似乎快要天亮了。
徐有川躺在冰涼的地板上,他睜開了眼睛。
目光向上,看到了秦覺蒼白的臉。
秦覺緊緊盯著他,黑發雪膚,仿佛是剛剛從水裡爬出來的水鬼。
不過,徐有川卻不覺得害怕。
他嘴角動了動,已經露出一個笑容:
“我沒死。”
秦覺眼底閃爍某種情緒,嗓音嘶啞,道:
“我根本不怕毒針,況且也撐得住,如果你什麼都不做,昊君道人也不會得到答案,誰讓你跳出來,說那些不負責任的話?”
徐有川頭一回見他這麼生氣,還說了這麼大段話。
他從地上坐起來,就這麼隔著點距離看秦覺。
“不怕又不是不疼,毒針少說一百八十根,你想撐到什麼時候?”他無可奈何,聲音虛弱地說道。
“……”秦覺倏地沉默了。
他凝望著徐有川的眼睛,心臟突然狠狠一跳。
不怕,又不是不疼。
“這件事本來就是我做的,昊君道人知道了不會善罷甘休。”
徐有川心知躲過了今天,也躲不過明天後天。
秦覺垂下眼眸,“我不值得你這麼做。”
他不值得徐有川以身相互,連命都不要。
當時,他認為徐有川不出賣自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他做好了試毒針的準備,並保持沉默,卻沒有想到徐有川會反過來救自己。
徐有川敢給他偷解藥、偷進練功房,還敢在昊君道人麵前撒謊保他……
秦覺從未見過這麼大膽,卻對他這般好的人。
“彆這麼說。”徐有川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你讓我懷疑咱們之前的情誼。”
他走到秦覺麵前,蹲下來給他理了理淩亂的發絲。
秦覺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眸光炙熱。
忽然,秦覺低下頭枕著徐有川肩膀,兩手想擁抱他卻做不到,空氣徒勞地響起叮叮當當的響動。
徐有川以為他是不舒服,接著卻感到肩膀的衣裳一片濕潤。
冰涼涼的液體滲透到肌膚上,他聽到秦覺胸膛內起伏的聲音,一道壓抑低啞的嗓音輕輕喚道:
“哥……”
徐有川微微愣住,然後伸出手環抱住他。
少年身形還有些青澀瘦削,緊緊貼著他的胸膛,連心臟怦然跳動的頻率也傳達了過來。
“嗯。”徐有川心裡充滿了憐惜,低聲回應。
秦覺趴在他肩膀上,真正地鬆懈了心神,喃喃地說道:
“太好了,你還活著。”
此時此刻,他感到心裡空洞虛無的部分,被無聲地填補進了某種情感,重新變得完整。
他無從得知,隻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心。
“嗯,我還會帶著你活著出去。”徐有川說。
七日後,昊君道人會離開藥王穀,那天就會是他們逃走的最佳時機。
在這之前,他們需要不動聲色地等待。
那天徐有川誤闖結界的事情,沒有其他疑點,昊君道人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徐有川足足躺了三天,身體才從藥效中恢複過來。
此後,一切照常。
唯一不同的,是徐有川發現身邊霧氣總是不散,他假裝沒有看到,平時和秦覺說話行事也就謹慎了些。
昊君道人似乎想在離開前,為九曲靈露丹試藥,所以催促徐有川加緊給秦覺喂補藥。
終於,在第六天的時候,秦覺丹田凝體了。
煉丹房裡,大家都顯得很興奮,齊壽更是忙著邀功請來了昊君道人。
昊君道人手裡托著錦盒,捋著胡子說:
“很好,你們自己去領賞吧。”
“謝道爺!”
然後,昊君道人輕輕掃動拂塵,徐行川和齊壽等人就跟著到了小屋。
昊君道人看著秦覺,拖長了音調說:
“這可是進階修為的妙藥,你不可有半點浪費。”
秦覺目光平靜,麵色沉著。
他自覺接過了藥丸,乾脆地吞了下去。
接著,腹腔似有一把火,很快就沿著經脈燃燒,最後衝向乾涸的丹田。
掙紮之間,鎖鏈發出清脆的響動。
秦覺眉心亮起一道白光,眨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昊君道人臉上的緊張之色,轉變成無邊的喜悅,“這……成、成了!!”
煉丹一次就成,這樣的情況少有,更何況是這加強的九曲靈露丹。
不過這半點疑慮,也統統被史無前例的成功取代。
昊君道人眼睛發光,神情激動,自言自語道:
“蒼天有眼啊,我誠心研製此丹,終於不負我日夜廢寢忘食。”
他一心相信,是自己癡迷丹藥的心感動老天。
“這九曲靈露丹現世,彆說是翠靈山老毒物,就是雲山仙門那幫手眼通天的家夥,到時候也會為求一丹而瘋狂!如果歡顏仙子知道了,也會對我另眼相看!”
“……”
秦覺冷眼看著道人發狂,心裡覺得可笑。
徐有川和他目光相接,然後默默地移開看向彆處。
他們沒有語言交流,但是眼神已經意會。
眼看昊君道人豪邁地走出門,徐有川也跟著其他人走下台階,隻見道人青衣飄飄,背影春風得意。
怎麼可能真的煉成“九曲靈露丹”?
除非天道眼瞎,秩序重新洗牌。
秦覺體內本就隱藏了部分力量,剛才借著丹藥的掩飾顯露出來而已。
倘若當時昊君道人的第三枚毒針下去,恐怕就會發現這個“秘密”,那麼今天的情況就會截然相反。
昊君道人口中嚷嚷著要去見諸位友人,命令身邊的童子收拾行李。
徐有川在旁邊裝裝樣子,在外麵幫忙搬運到馬車上。
他偶然一瞥,發現包裹裡塞著隻玉牌。
這回,他看清右下角的幾個小字。
——雲山仙門。
這玉牌……竟然是雲山仙門中人贈予?
徐有川感到有些意外,前麵的童子催促,他隻好收斂心思將包裹放了上去。
昊君道人身影鑽進了奢華的馬車,他現在要挑個人隨身伺候。
徐有川站在一幫童子後麵,頭低得不能再低。
他可不想跟著活閻王走。
昊君道人遙遙一指,說:
“你,上來吧。”
徐有川脖子一梗,目光朝前麵看去。
“是,道爺!”隻見齊壽滿麵笑容,格外激動地爬上了馬車。
徐有川暗暗鬆了口氣。
馬夫握著鞭子一抽,這匹高頭駿馬就抬起腦袋,甩開蹄子奔跑起來,瞬間揚起了一麵黃土風沙。
底下一幫童子仆人目送馬車遠去,在後麵高聲大喊:
“恭送道爺——”
徐有川被風沙嗆到,生理性地留下眼淚。
他用袖口擦乾臉上水漬,麵無表情地往回走,隻是隨著腳下加快,心臟差點從胸腔裡跳出來。
終於等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