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清透乾淨的一張臉,這一刻,清晰地展示在路燈下,在後視鏡中,以及,在男人的眼裡。
指尖落下,沈冽拿出手機,撥通妻子的電話。
站在後視鏡裡的女孩兒,果然開心地接了起來。
“我這邊還沒結束,待會兒結束了打給你哦。”
說話的腔調,瞬間變了。
欺騙,行雲流水。
玩弄,股掌之中。
沈冽一聲未吭,掛斷電話。
陸染有些困惑,但沒做多想,高興地接過書,一個勁兒鞠躬道謝。
袁博古坐上車,說先不回家,要去趟墓園,既然出來一趟,想去看一眼藍藍。
他女兒,袁藍,死於14歲,中考前夕。
沈冽沉默著,將車開到墓園。
停好車,他率先下去,然後給左側後排的袁博古拉開車門。
“袁叔。”
“怎麼是你?”
袁博古沉下臉來,幾秒後,仍舊先下了車。
沈冽在旁邊買了束花,袁博古一直以來不願讓他去給妹妹掃墓,他便隻把花遞出去,請對方帶給妹妹。
袁博古抬手擋開那花,丟下一句比寒風更刺骨的冷語:“留著祭奠你自己吧。”
“……”
花束垂了下來,仿佛有千斤重似的,同時也拉彎男人總是挺拔的脊梁。
他明明立在寒風中,姿態卻已經跪下,自責與愧疚化為無形的指頭,隨風而來,戳戳點點。
就是他,害死妹妹。
就是他,不安好心。
就是他,妹妹死了哭都不哭一下。
就是他……
就是他。
袁博古看完女兒回來,麵對沈冽拉開的車門,歎了口氣,彎腰上車。
今晚跨年夜,回去的路,不管哪條都擁堵不堪。
車子堵得一動不動時,袁博古罕見地先提起話題。
“結婚了?”
“對。”
“是那個,你跑來在我門口站一夜,為她要簽名的人?”
“是。”
“這麼看來,你也有七情六欲,知道怎麼對人好。”
袁博古冷森森笑道,之後咳嗽不停。
沈冽把保溫杯遞向後座。
袁博古看了看,沒有伸手去接,等不咳嗽了,才靠進椅背裡說:“我可不敢喝,誰知道你又藏什麼壞心。”
握著保溫杯的手指瞬間收緊。
車流又開始推進,沈冽放下水,繼續往前開。
袁博古:“你今天又跑來乾什麼,還想替她要簽名?”
“……”沈冽緊握方向盤,眸色暗沉。
他原本是打算跟繼父說,如果對方同意,他想帶妻子一起過來看看他,因為他是妻子特彆喜歡的作家。
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他太太不需要他,已經自己圓夢。
“隻是想過來看望一下您。”他回答。
“嗬……”袁博古冷笑。
半小時後,氛圍沉寂的這輛黑色大眾,終於開到目的地。
袁博古上樓,沈冽跟著他。
袁博古準備關門,最後才又看對方一眼,“不要再來了。”
“抱歉,袁叔。”
語氣裡充滿連歲月也淡化不掉的歉疚。
門鎖就快合上,此時又被拉開。
袁博古已經不再像女兒剛去世那會兒聲嘶力竭,氣急敗壞地罵他吼他,而是無比平靜,平靜到絕望。
“你哪怕為她哭一下,為她流一滴眼淚,就一滴?她是因為聽了你的話,才跑去參加那活動,才猝死,你怎麼可以一直跟個沒事人一樣,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
沈冽的沉默讓袁博古搖了搖頭,歎氣道:“沈冽,你每次的道歉,都太乾了,我一句都咽不下去,你走吧,彆再來。”
門關上。
沈冽又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下樓。
司機已經將他那輛黑色車身墨綠色腰線的座駕庫裡南開來樓洞口。
沈冽依舊自己坐上駕駛室。
車子流暢地彙入車流後,沒按原計劃開向沈家公館。
也並沒有衝著某個目的地去,因為沈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似乎,沒有哪裡可以去。
漫無目的開了一圈,堵得再也走不動時,他乾脆右轉拐進鬨市區一家酒吧。
車鑰匙扔給門口服務生,沈冽往裡走。
服務生一看車型,直接將車泊停在白金卡客人泊車區,而要成為這家酒吧的白金卡會員,必須單日消費滿15萬才有資格。
沈冽沒有去包間,按照往常習慣,找了個角落不起眼的卡座,自己點了酒喝。
手機顯示有來電,他看一眼,扣過去放在桌子上任其振動,又摸來煙點了一根,靜靜地抽。
早有女生往這邊看過來,哪怕位置再怎麼角落和陰暗,也遮擋不住男人身上的光環。
白襯衫解了兩三顆紐扣,領口些許淩亂,當他探身倒酒,纖薄鎖骨便會隱約浮現,惹人遐想連篇。
衣袖也是隨性地堆挽在手肘,和田玉手串透著一抹乖巧,與男人身上的冷戾碰撞出微妙的反差。
手腕之上,露出的那一截手臂肌肉線條流暢,由此可知,男人被襯衫包裹之下的肉身會有多麼完美。
夾煙的手指,更是異常修長,骨節明晰。
不管是抖煙灰,還是按滅煙蒂,或是從煙盒裡抽出下一根,偏頭點煙,哪怕從他薄唇裡緩慢吐出的煙霧,都性感得一塌糊塗。
然而,蠢蠢欲動的身體,在看到刺眼的婚戒時都萎了。
當然,也有覺得更加刺激的。
越鬨的地方,沈冽心裡反而越靜。
靜下來,才能細細去回想那些不對勁。
事實上,發現妻子就是陸染時,他甚至有一絲成就感——看吧,我就說哪裡不對。
但是,在那一抹幾乎可以忽略的成就感之外,全是憤怒。
以前,他近乎病態的觀賞著這些鮮活扭曲的身體,看麻木的軀體多了,這些可以刺激他那顆並不那麼想活的心。
後來,所謂命中注定的妻子出現,他便愛看她活著,蓬勃有力的活著。
她比這些人更乾淨,就像初見麵時,她摘給他的白玫瑰。
他明明不信一見鐘情,卻對“玫瑰”一見傾心。
不對,這樣算起來,那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第一次見麵是在醫院才對。
這樣看來,他對她是不是也不算一見鐘情?
想到這兒,沈冽笑了,什麼玩意兒。
人極度生氣的時候,原來真的會笑。
如今,他又回到臟亂的酒吧。
原來,她跟這些人也沒什麼不同。
原來,她的心也是臟的,假的,會騙人的。
一個短裙剛剛兜住臀線的女人,端著酒杯晃了過來。
她提膝,跪坐在沈冽身旁,依偎過去,看著男人骨相完美的側臉,嬌滴滴地問:“帥哥,聽說今晚全場你請?”
“對,想喝什麼,隨便點。”
沈冽淡淡道,黑眸移過去,看著女人眼睛。
這是一雙不及他太太萬分之一好看……
算了,拿她跟自己太太比,簡直侮辱自己太太。
沈冽又漫不經心將目光移開。
這撩人不自知的一眼,讓女人恨不得把胸直接貼他手臂上。
“我想喝你手裡這杯。”
女人笑著,勾了下他提著杯子的手指。
沈冽挑唇,端杯的手輕鬆抬起,搭在沙發背上,笑得有幾分壞:“向我證明你的心是乾淨的,我親自喂你喝。”
“怎麼證明?”
“掏出來給我看看。”
女人推他一下,嬌羞道:“哥哥你帶我去開房,我兩邊都掏給你看。”
“沒跟你開玩笑。”
沈冽手裡不知何時多了把彈簧刀,刀刃彈出,刀尖貼著女人飽滿胸脯輕輕劃過,在一個地方定住。
“要不要我幫你,從這裡下手,就是你的心臟,我很有經驗,一分一毫都不會差。”
男人的磁嗓,已經冷到極致,比垂直抵著肌膚的刀尖還要冰涼,更彆提,那雙天天與死亡相鬥的黑眸。
女人吞咽了下,臉上帶著驚恐,慢慢挪開身子,帶著胸前一抹血痕起身跑走。
沈冽慢慢擦乾淨刀,重新揣回兜裡,繼續喝酒,那些一直在他身上轉悠的視線此刻都慌忙轉開。
這回,完全清淨了。
就連一直振動的手機,也不再有動靜。
-
在沈家公館跨年的,還有顧家人。
兩家人倒不是因為沈冽和陸染結婚才這樣,在此之前,過年過節幾乎都在一起。
沈薑和顧晚卿不在,都有通告要趕。
剩下的,全員到齊,就連裴詩文也來了。
這是她離開顧家,離開璨世集團後,第一次又回來麵對顧家人。
接到邀請時,她並沒猶豫,因為知道這一切的發生並不來自惡意,反而是因為愛。
她也感謝有這個機會,終於可以逃離顧景徊身邊。
裴詩文出現時,大家都嚇了一跳。
她染了一頭粉頭發,穿著打扮也變成大毛衣和寬鬆牛仔褲這類中性休閒風,不再是顯露身材的旗袍和各式襯衣包臀裙。
所有人驚訝過後都稱讚那一頭粉發,隻有顧景徊皺著眉,有幾分無奈和嫌棄。
不過,以前最會留意他情緒的人,如今晃著那招搖的粉頭,硬是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沈冽不在,陸染便黏著裴詩文。
裴詩文說想去自駕,打算自己先周邊轉轉,再找個靠譜的車隊,去趟川西。
陸染發出羨慕的感慨。
裴詩文便笑她,如果能舍得下沈冽,倒是可以帶她一起。
陸染當然舍不下,但是除了舍不下老公以外,還有件事。
“我可能年後要去璨世集團上班了,今天媽媽跟我提了一嘴。”
“接我的班?”裴詩文給陸染削著橙子道。
陸染擺手,“我哪有那能力接你的班。媽媽說,他們覺得我應該多少了解一些集團的事情,如果有興趣就留在公司發展,沒興趣的話,等大致了解之後,愛乾什麼就乾什麼去。”
說到這兒,陸染又真心羨慕起“顧菲菲”來。
如果有人告訴陸染,你的人生愛乾什麼就乾什麼,然後每個月還給大量零花錢用,彆說叫媽了,她管這人叫祖宗都行。
到底投胎的時候要撞什麼大運才能在這樣的人家。
“那你要瞞著身份進去?”裴詩文問。
陸染點頭,不瞞著很奇怪吧,感覺會無法融入。
裴詩文湊近道:“璨世加班挺嚴重的,不過你到時候能溜就溜,我會提前幫你打聲招呼,姐姐我在那兒混這麼多年還算有點人脈。”
“謝謝詩文姐!”陸染抱住裴詩文手臂,“不過我也不能太明目張膽,這樣人家就知道我是憑關係進去的了。”
裴詩文摸摸她頭,“那就認真乾,能學點真東西,對你也有好處。”
“詩文姐,對不起。”陸染突然道。
“這句道歉,不會是覺得,我離開是因為你回來吧?”裴詩文說。
陸染點點頭,她原以為裴詩文會心生嫌隙,沒想到還和她這麼好。
裴詩文笑了笑,安慰她說:“我離開不是因為你,我離開是必然會發生的,跟你無關。而且,不一定是壞事,真的,我被捆在這兒太久了。”
說完,捏捏陸染的小臉道:“現在,換你被捆這兒,我解脫了,我才應該跟你說對不起。”
“呐,吃橙子。”
裴詩文又把削好的橙子遞給她,那橙子相當完美,沒有破皮,沒有漏肉,沒有流汁水,乾乾淨淨。
這時,馬上就要跨過舊的一年,迎來新的一年。
當大家倒數時,陸染吃著橙子,無比想念沈冽。
她以為,他們可以一起迎接他們婚後的第一個新年。
“……5——4——3——2——1——新年快樂!”
電視裡很熱鬨,電視外,除顧沈兩家人,還有幾家親戚也在這兒,大家互道“新年快樂”好不熱鬨。
這時,外麵“砰砰砰”的放起煙花來。
兩位老夫人熬不住都睡了,這煙花也不知道誰那麼大膽去放的。
上官鳳找到放煙花的人,一問,笑了,回去告訴大家:“是我女婿放給我女兒看的,我們又跟著沾光了!”
他們不知道,沈冽早就提前跟兩位老夫人打過招呼。
所以睡前,兩位老人都自覺戴上了耳塞。
當然,要是換沈薑或顧景徊要這麼做,兩位老夫人隻會拍著他們腦袋罵。
屋子裡十幾個人都齊齊披上衣服,跑去外麵看放煙花。
山頂煙花越是盛大璀璨,陸染的心越是淒清。
“詩文姐——”
“嗯?”
裴詩文的目光從天空拉回來,落在身旁女孩兒傾國傾城的鵝蛋臉上。
“沈冽以前也經常這樣突然缺席嗎?”
陸染總覺得不對勁。
“以前不是突然缺席,是根本就不會參加,偶爾參與也是一開始露個臉,眨眼的功夫人又不見了。”裴詩文笑著摟住她,拍拍肩,“我們都習慣了,像這種家庭聚會,看不見他才正常呢。”
難道這次,也是這個原因?
他還是不喜歡這種合家歡場合?
所以逃避了?
可是沈冽,我可以跟你一起逃呀,為什麼拋下我。
散開的煙花,倒映在陸染的眸子裡,落入那一汪濕潤。
微信裡沈冽最後給她發的那條留言是:【不信。】
要怎麼樣才會信,要怎麼樣,她才能真真正正的走進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