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染這回不用費心找借口,她是真去不了。
“我那天要參加一個文學獎的頒獎典禮,我很喜歡的作家也會到場,所以,不好意思……”
陸染把頭埋得更低。
沈冽聽陸塵講過他妹平時喜歡寫點東西,也去她微博看過一眼,知道對方喜歡的那個作家,和自己妻子最喜歡的作家是同一人。
“沒事。”沈冽抿了一口咖啡,“下次吧。”
還有下次……
陸染輕輕歎口氣,就不能不見嗎,沈冽這是什麼執念啊,作為妻子她也沒對此抱怨過什麼呀!
等咖啡上來,陸染想喝,但不敢摘口罩。
於是她左望望右望望,就是不喝。
沈冽看她這樣,也明白她不願意在外人麵前露出傷疤,於是站起身,把自己手機放到對方麵前。
“跟你哥視頻吧,我在下麵等你,視頻完,喝完咖啡再下來,不著急。”
沈冽將遠處的牛奶和咖啡換了位置,換完後,看陸染一眼。
陸染秒懂,這是在避免咖啡出鏡被她哥哥發現,立馬以“ok”手勢回應。
“保證不露餡兒,就算被發現,也絕不出賣沈冽哥哥!”她笑道。
沈冽聞言,眼底浮現一絲若有所思。
陸染察覺,強裝鎮定,無事發生般低下頭。
沈冽沒說什麼,拿了外套下樓,在咖啡館對麵的長椅坐下。
這座位背對咖啡館,麵朝漆黑海麵,二樓的陸染隻要眼眸輕輕一壓,便能輕易捕捉他的一舉一動,令人安心。
這位置,好像他早在二樓就精心挑選過一樣。
陸染鬆口氣,一直假扮顧菲菲,她都快忘了自己本身說話什麼腔調,剛一高興又夾起嗓子來了。
那一句“絕不出賣沈冽哥哥”,自己回過味來也嚇一跳,那不就是顧菲菲在說話嗎?
看來真的要減少見麵次數了。
這一次羅聖美還提醒她,之前說好一個月隻見一次,後來又是楓蝶小區又是醫院,都見幾次了,彆逼我扇你。
陸染吐吐舌頭,說我錯了。
羅聖美這才放下要扇她巴掌的手。
陸染清了清嗓子,跟哥哥陸塵視頻。
視頻到一半,陸塵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她倏地坐直,而她哥,立即掛了視頻電話。
盯著手機,陸染有些回不過神。
剛剛再多兩秒,她就能看到推開哥哥臥室房門進來的女人,也就是他們媽媽,秦海棠。
秦海棠現在,有沒有比在雲水鎮那時更豐滿,有沒有比那時更開心?
陸染突然悲傷地發現,原來自己不止想哥哥,還如此想念那個不愛她的母親。
是女兒的本能,還是,因為從沒得到過,所以形成了執念?
-
陸染走出咖啡館,去找沈冽。
這時候,正有過往的美女在問沈冽要微信。
見那美女是十分成熟型的,陸染的心便往上懸起來。
沈冽抬手,顯示無名指上的婚戒,冷臉拒絕。
他雖然冷漠,用詞卻禮貌且有家教,所以對麵美女並沒那麼難堪,甚至走出好幾步後,還回頭又多看對方幾眼。
這男人就是那麼神奇,他的拒絕比答應還撩人心魄,令人念念不忘。
陸染心道她當時就是這麼陷進去的。
可這男人,還非說是自己招他!
陸染繞過長椅來到沈冽麵前,把手機還給他。
“我送你回去?”沈冽站起來道。
雖然回家之後可以馬上膩在一起,可這一刻,她卻十分想以“陸染”的身份和他多待一會兒。
可能因為剛剛被突然掛斷的視頻電話,也可能是因為差點就看見那位並不想見她的親生母親。
總之,陸染希望此刻的“陸染”身邊,能有人陪陪她。
她指指前頭的情人橋,“走走?”
情人橋從步行街一直延伸到海裡兩三米,棧橋兩側掛滿了鎖,儘頭是個圓形的涼亭,供人拍照和景點打卡。
陸染怕說多錯多,沈冽本就話少,於是兩人一路沉默,至涼亭。
寒冬的夜晚,涼亭沒什麼人。
有幾個遊客過來,見夜晚沒什麼風景,快速敷衍地拍幾張又趕緊離開。
很長時間,涼亭裡隻有他們兩人。
沈冽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陸染抬眼去看他,男人凝望眼前那片無邊無際的漆黑,似乎陷進去了,失了神。
陸染不知道,如果她是以沈冽妻子身份站在這裡,沈冽會和她分享此時心中所想。
會和她分享,他小時候和父母來過,就在這個位置,他們在這裡掛了鎖。
然後他發現,那鎖一點屁用沒有。
父親,母親,誰也沒能鎖住。
可是此刻在身邊的是朋友親妹妹“陸染”,所以沈冽沉默。
沉默著,走了神。
冬夜寒風輕拂男人臉龐,吹去一層又一層的掩飾,剩下孤獨與冷清。
原本就白皙的膚色,在黑夜、黑海、黑色羽絨服的映襯下,越發清潤透徹,如寒冰,似軟玉。
烏黑長睫,眼尾的小痣,平直的薄唇……向那漆黑無聲處,傳遞著主人不可言說的思念。
陸染望著沈冽,不知道男人在想什麼,卻感覺到他很痛。
她自己也跟著疼起來,疼得丟了魂。
等反應過來時,男人微微壓低頭,正在瞧著她衛衣帽簷下露出的那雙眼睛。
陸染趕忙低下頭,拉了拉帽簷,語氣裡帶一絲慌亂,說,回去吧。
“我送你?”沈冽道。
“我騎電動車回去。”陸染指了指遠處,“就在那邊車棚裡。”
兩人走了一段,陸染再也忍不住,撓著癢得要命的手臂。
“怎麼了?”沈冽發現她不對勁。
“我離開咖啡店之前把牛奶喝了,可能過敏起小疹子了,沒事,忍忍就過去了。”陸染完全習以為常的口吻。
沈冽拉過她手,擅自撩起衣袖。
映入眼簾,一片泛紅的皮膚。
“走吧,先去給你買點藥。”
沈冽帶著陸染,上了自己那輛庫裡南。
車子開到藥店門口,沈冽讓陸染在車裡等,自己下車,往藥店走去。
陸染低下頭,拉緊帽繩。
羅聖美選中她來替身“顧菲菲”,真算不上什麼好主意。
她並不是做事滴水不漏的那種人,反而是越緊張越會漏洞百出的人。
她是一隻被羅聖美帶著,還會在繩子上迷路摔跤的笨蛋螞蚱。
沈冽回來,帶了藥和水,藥有內服的氯雷他定,也有外用的丁酸氫化可的鬆乳膏。
他盯著陸染喝水吃藥,又讓她把外用的藥也擦一遍。
陸染本想回去再說,但麵前這位沈醫生的口吻根本不容商量。
於是隻好挽起衣袖,囫圇塗了塗。
“你知道自己對牛奶過敏嗎?”沈冽問。
“知道。”陸染說,“我問服務員那杯牛奶能不能退,他說不能,我就隻好都喝了,一滴都沒浪費。”
“……”
沈冽不知道說她什麼好。
就像麵對那些,叮囑了八百遍術前禁吃禁喝,依然在手術台上告訴他有個包子不吃就壞了的病人,除了無語,隻剩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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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染回到家時,沈冽已經換上家居服坐在客廳,手捧iPad,在看讀博時的導師最近一場講座綜述。
“不好意思,回來晚了。”
陸染把從圖書館借的書放在茶幾上,撲進沈冽懷裡。
沈冽抬手摟過她,扶住後腦,啄了啄小粉唇,說:“吃飯吧。”
吃飯的時候,陸染隔會兒就撓一下手臂,撓了兩次後,沈冽問她怎麼了。
陸染本來也沒想瞞,撩起身上穿的Miu Miu藍色針織衫外套的衣袖。
雖然擦過一次藥,但疹子還是比先前那會兒更紅了。
“我在圖書館買了瓶熱牛奶,喝完就這樣,好像是過敏吧……”
雖然一早編好了謊話,還是心虛,陸染躲著沈冽的視線說道。
“以前也不這樣,不知道怎麼突然就對牛奶過敏,下次不喝了。你也不用擔心,我買藥吃過了,也擦過藥了。”
陸染把衣袖放下來。
“突然過敏,可能是近期某些不良生活習慣影響了免疫平衡,注意調整生活方式,提升免疫力。”
沈冽說著,給她夾了些蔬菜,又道:“以後晚上不折騰你那麼晚了,早上早起跟我一起跑步。”
“啊……”陸染趴桌上,撅著粉唇撒嬌,“起不來啦……”
“起不來也要起。”沈冽伸手揉揉她蓬鬆的頭,“彆耍賴,坐起來好好吃飯。”
等陸染好好吃飯,沈冽又囑咐家裡保姆:“太太對牛奶過敏,以後家裡不要出現任何乳製品。”
晚上洗完澡,沈冽幫陸染擦藥,看她身上也起了一些紅疹,便隻是吻了吻雪白的肩頭,不忍心再做彆的。
等陸染穿上衣服,他又拿來一個禮物。
“晚上路過覺得很合適你,就買了。”
他把鞋子從盒子裡拿出來,那是一雙Valentino的粉色芭蕾舞平底鞋。
他蹲下來,一隻一隻給女孩兒穿上,抬頭時,香吻點落唇上。
“謝謝,沈先生。”
“你喜歡就好,沈太太。”
婚後這些日子,沈冽總是下班回來的路上給陸染買禮物。
有時是一束花,有時是鞋子或包包,有時僅僅隻是路邊小吃,他說,看著熱氣騰騰的,很多人排隊,便想買給自己老婆也嘗嘗。
陸染站起來,勾住男人脖頸,踮起腳道:“下回還是高跟鞋吧,我穿平底鞋,更親不到你了……”
沈冽探低肩膀,把矮自己三十厘米的嬌小身子抱在懷裡,蹭蹭鼻尖,溫柔道:“沒關係,你不用墊腳,我來彎腰。”
晚上,陸染睡了,沈冽給陸塵發微信,問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妹妹對牛奶過敏。
陸塵那頭很驚訝,驚訝得都發來語音,說:“小時候我們家窮,牛奶不夠兩個孩子喝,我媽隻給我喝,我就總把牛奶藏起來偷偷給她喝……難怪她小時候身上就總起疹子,原來是對牛奶過敏!我靠,我這哥哥怎麼當的!”
沈冽回他道:【放心,給她買過藥了,也叮囑過她彆再碰乳製品。】
緊跟著,又回了一句:【巧不巧,我太太今晚也喝了牛奶過敏,症狀跟你妹妹一樣。】
那股怪異的感覺就像纏得越來越大的毛線球,使沈冽忍不住想尋找一些外界的聲音。
陸塵:【這麼巧,不過倒也正常,之前看一篇論文,說咱們國家成年人有百分之八十存在乳糖酶缺乏,百分之五十多的成年人有乳糖不耐受症狀。】
陸塵的話,漸漸將毛線團拆散。
沈冽低頭吻了吻妻子的額頭,帶著一些自責,她怎麼會騙他。
他退出和陸塵的微信聊天界麵,點開另一個備注為楊柳的聊天框。
沈冽:【袁叔31號要出去參加活動?】
楊柳:【是滴,老師有作品得獎啦,你咋知道?】
沈冽:【你開車接送?】
楊柳:【嗯呐,咋啦?】
沈冽猶豫了會兒,打字道:【活動快結束時候我過來,和你換,我送他回去。】
這條發送後,緊接著又補充道:【彆告訴他】
楊柳:【好吧,又要害我挨罵……】
沈冽轉了個大紅包過去:【精神損失費,順便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楊柳立刻接收,回複了一個“謝謝大佬”的表情包:【謝謝冽哥!這下起碼兩個月不愁吃喝了!大大大大大大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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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節前一天的晚上,到處充斥著跨年夜喜氣洋洋的氛圍。
住院部的電視裡,都在預告晚上的跨年夜晚會,護士站的護士在討論著彼此喜歡的明星。
看到沈冽經過,大家都一致覺得,這樣的男人沒在娛樂圈,真是娛樂圈的一大損失。
這廝要是出道,絕對的紫微星,會不會演戲不重要,反正也沒幾個會演。
“沈主任,下班啦?”
護士們跟他打招呼。
“下班了,新年快樂。”
沈冽點了下頭,回應後後匆匆離去,雙腿修長,邁步穩健,大衣翻飛。
“啊,好帥啊。”有護士捂住心臟。
“他手上的婚戒更帥呢。”另一位調侃道。
“走那麼快是去見老婆嗎?”
“他太太之前來過一次,我看見了。”
“漂亮嗎?”
“這麼說吧,你喜歡那女明星,比她老婆差點兒。”
“……且。”
沈冽並不是去見老婆,而是趕去接人的。
在頒獎會場外麵的停車場,他聽見裡麵主持人的聲音,感覺裡麵還挺熱鬨。
楊柳從溫暖的車裡下來,整個人瞬間縮在一起。
好冷。
“你坐我車回去,快上車。”沈冽道。
楊柳抱著胳膊,把車鑰匙遞給他,跺著腳道:“你上車裡坐著,等他也上車,你開出去一段再跟他講話,不然他肯定寧願走回去也不要你送他。”
沈冽:“知道,走吧。”
楊柳上了沈冽的庫裡南。
沈冽則坐進麵前這輛黑色大眾。
他給今天在外麵和朋友玩兒的妻子發微信:【待會兒去哪兒接你?】
對方回他:【等我這邊完事了聯係你】
沈冽:【好,想你。】
陸染:【我也想你】
沈冽:【不信】
沈冽盯著手機,輕笑,覺得自己有點無聊。
但這句“不信”之後,對方沒有回複。
看來,玩得有些樂不思蜀了,晚上得好好在床上教育一下。
沈冽看向旁邊會場,不知道待會兒會不會有機會,碰見也在這裡的“陸染”。
他沒有邀請函,進不去場館裡麵,但可以在外麵給她拍一張拿獎杯的照片。
陸塵看見肯定會很高興。
此時,陸染正在台上領獎,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借了“顧菲菲”一條裙子,臉上依舊戴著口罩。
好在現場還有兩位作者跟她一樣全程戴口罩,不願露臉,看起來才沒有那麼奇葩。
編輯小葉子在台下瘋狂給她比“讚”,她最喜歡的作家也正在台下第一排看著。
這一刻,陸染覺得死在台上也沒關係,人生圓滿得不真實。
馬上,今晚之後,就是嶄新的一年。
她會以“陸染”的身份繼續好好寫作,替“顧菲菲”好好活著,生活慢慢被她偏轉過來,朝著她想去的方向前進。
她的生活,自此,終於都是好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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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冽等待著,聽著車裡的收音機。
暖和的空調,和不感興趣的廣播話題,都使他昏昏欲睡。
這時,他等的人出來了。
見對方的身影朝著車邊走來,他揉揉眼睛立刻坐起來。
“您好——”
袁博古趕到車邊,正要拉車門,聞聲回頭,發現有個女孩兒從場館裡追了出來。
女孩兒在禮服外麵披了件羽絨服,戴著口罩。
陸染:“老師您好,我叫陸染,我特彆喜歡您的作品,今天很榮幸能見到您,在裡麵始終沒機會跟您講話,看您要走了隻好追出來打擾您,不好意思。”
“外麵冷,回去吧,有機會我會讀讀你的作品。”袁博古道。
陸染受寵若驚,沒想到這位作家這麼平易近人。
因為對方不經常出來,導致總給人幾分文人清高的感覺,以為不好說話。
“能請您給我簽個名嗎?”
她今天專門帶了一本對方的短篇小說集,也是對方作品裡她最先接觸到的書。
黑色大眾的駕駛室,開著一點車窗透氣。
駕駛位上的男人,將外麵的對話都收進耳朵裡。
他想,今天可能給她拍不了照了。
沈冽側眸,女孩兒正好站在他的後視鏡裡,白色長款羽絨服像個小鳥籠一樣。
今天沒有帽子遮掩,女孩口罩上方的眉眼在燈下十分清晰,杏眸璀璨,長睫卷翹。
沈冽一手搭著方向盤,黑眸鎖定對方眉心,食指若有所思地輕敲方向盤皮革——
噠——噠——噠——
袁博古接過書,說:“方便的話把口罩摘了,我給你畫個小頭像。”
通常有機會遇見粉絲,他都會給粉絲畫一個簡筆畫頭像。
陸染在網上見彆人曬過,沒想到自己也這麼有幸。
既然這裡沒有彆人,眼前這位作家也不可能跟顧沈兩家有什麼關係,她激動又大膽地快速扯下口罩——
“謝謝您!”
修長食指,刹那間,定在半空,遲遲未落。
時間仿佛停滯,這一瞬,無比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