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庫裡南盤旋下山,駛出月灣公館大門,跑在月灣區乾淨寬闊的行車道上。
車道兩旁的綠化帶,冬日玫瑰開得正盛。
“冽哥,你這婚事雖然是奶奶他們定的,但感覺嫂子還蠻喜歡你的。”
沈薑玩著手機,隨口說道。
“喜歡我什麼?既不了解我,也不懂我,空口白牙說喜歡,未免太膚淺。我更願意相信,她隻是為了討好幾位家長,做戲罷了。”
這番話,理性又淡漠。
沈冽覺得,自己今天也有演的成分。
“誰說非得了解才能喜歡,也有人先喜歡再慢慢了解的。”沈薑道,“懂什麼叫一見鐘情嗎?”
“……”
一見鐘情?
等紅燈之餘,沈冽視線投向窗外,綠化帶裡一叢冬日玫瑰,有一枝長得又高,開得也燦爛。
他降下車窗,那朵玫瑰隨風輕晃,“咻”的伸進他窗戶裡來。
深沉的紅色,讓他想起女孩兒凍紅的鼻頭,哭紅的眼睛,以及今晚佩戴的紅色耳釘……
“我從不相信一見鐘情。”
這話說給彆人聽,也在勸告自己。
綠燈剛亮,男人踩下油門,快速駛離路口。
獨留那朵玫瑰,依舊風中搖曳。
-
顧老夫人和上官鳳等幾人從沈家回來時,陸染已經洗完澡換上睡衣。
顧家有個家規,顧老夫人每晚入睡前,都需要有人床前陪伴。
服侍顧老夫人睡著後,才可以離去。
本來大家是輪流。
陸染因為剛被顧家接回來,顧老太太實在寶貝這個丟失多年的孫女,便說好結婚前,都要由她陪著。
陸染來到三樓老夫人的臥室。
顧老夫人今天已經試著不用輪椅,此刻,正由傭人按著腿。
陸染進門後,老夫人讓傭人離開,叫陸染扶自己上床躺著。
顧老夫人靠著床頭靠枕,拉著陸染的手,讓她在床邊坐下。
“乖孩子,跟奶奶講講,今天跟冽兒相處一天,感覺他怎麼樣?”
“沈醫生很好,成熟,穩重,冷靜,理智……”
一切美好的詞彙在他身上都成立。
聽陸染這麼描述,顧老夫人笑了笑。
“這的確是他的優點。”
說完,拍拍她手,繼續道,“但我實話跟你講,沈冽這孩子,話少,待人客氣,也冷淡,好像誰也進不到他心裡眼裡去。”
陸染點頭,她也看出來了。
老太太歎了口氣。
“我知道,我們一意孤行決定這門婚事,對你和冽兒似乎不公平,但這事拖不得了。冽兒那孩子,前半生也太苦了,你江奶奶跟我這兒哭多少回了。流離先生說,唯有你們在一起,才有解。”
陸染聽著,頻頻點頭,心裡卻並不十分理解。
沈冽看起來,讀書時是天才,進入社會後是精英尖子。
既是璨城首屈一指的富豪大少爺,又是眾星捧月般的名流矜貴公子。
為什麼會“苦”呢?
她突然想起,薑禾告訴她,沈冽父母去世的事。
是因為這件事?
“奶奶,我聽說,沈醫生的父母已經去世了?”
陸染問。
顧老夫人點頭,回憶道:“那年,冽兒是8歲還是9歲來著,父母送他上學,在學校門口,兩人被一個精神病當街殺害了,就當著冽兒的麵。”
“……”
陸染仿佛被人拿錘子敲了下。
這一刻,整個懵掉了。
怎麼會有這樣殘忍的事,發生在他身上?
“冽兒這孩子,自那之後,就變得……”
老夫人想了半天,想出一個詞。
“封閉。”
她道。
陸染輕輕點頭,她也有所感受。
“說了你都不敢相信,從事情發生的當下,到葬禮現場,到此後的多少年,他一滴眼淚也沒掉過。後來,他妹妹也意外去世,他也是一樣,全程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哦對,倒也不是他親妹妹。”老夫人解釋道,“冽兒父母出事時,已經是離異狀態。他媽媽很快又嫁人,繼父帶著一個女兒,比他年紀小點兒。”
“他繼父因為工作的關係不怎麼管教,經常住在彆處,這個女孩便由沈家在照顧。後來,這女孩意外去世,他繼父怪罪他,也怪沈家,不再和沈家來往。”老夫人道。
陸染一下子接收到這麼多關於沈冽的信息,有些難以消化。
但這些對於老夫人而言,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時間把一切都吹淡了,像褪色的照片,畫麵舊舊的,顏色淺淺的。
因為都過去了,所以講得輕鬆,老夫人把自己都講困了。
見奶奶已經困得眼皮打架,陸染捏了捏被角,輕聲哄道:“奶奶,睡吧。”
老夫人拍拍她手,睡前喃喃道:“彆怪奶奶,也彆怪你媽,奶奶是為你好,為了冽兒好,為了你們好……”
看起來,老夫人雖然堅持這門婚事,卻因為愛著孫女,也有一些心理負擔。
陸染關上床頭燈,輕手輕腳離開。
出來後,在門口吐出一口長氣。
回到二樓,在寬闊的樓梯口,陸染腳步慢慢地停住了。
窗外圓月高懸。
她想起來晚上,男人望月的淒冷背影。
和捂在她眼睛上,寒涼的手心。
這一切,與“他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這句話,重疊,交織。
掌心的涼,不再是表象。
此刻,滲進了她的心。
陸染漸漸濕了眼眶。
視野裡,光斑交錯,月亮忽遠忽近。
近的時候,仿佛要從天上掉下來,把她壓倒。
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可為什麼,她會如此地,為他難過。
-
沈薑半途改主意,要回去睡公司宿舍。
沈冽送完他,才回到自己家。
剛在沙發上坐下,朋友陸塵打來電話。
沈冽邊接電話,邊找了個花瓶,裝上點水,把白天未婚妻送他的那一枝白玫瑰插進去。
“我打聽到我妹的住址了,我外婆把一處舊房子給她和我爸住了。”
陸塵道。
“地址發來,我去找她。”
沈冽直爽乾脆。
陸塵在那頭歎了口氣,“謝謝,沈冽,這麼麻煩你。”
“客氣什麼。”
“後麵還要拜托你幫我多照顧她。”陸塵道。
“我會把她當自己親妹妹照顧,放心。”
沈冽沒有半點猶豫。
“你知道,我外婆恨透了我們一家人,所以給他們住的肯定不是什麼好房子,還要麻煩你給我妹妹重新找個住處,回頭我把費用轉給你。”
陸塵說。
沈冽道:“我樓下的房子正好空著,給她住吧,費用全免。”
“……謝謝。”
“再說就生分了。”
“我這個哥哥當得太失敗了。”
陸塵歎著氣道。
沈冽幾乎能想象,他這哥們兒現在低著頭,一手抱在腦後的姿勢。
“你儘力了。”他安慰道,“如果你算失敗,我這哥哥不用活了。”
他苦笑。
陸塵道:“沒關係,你就把我妹當成你妹來彌補,咱們都努力做一個稱職的好哥哥。你呢,除此之外,現在還多了一個做好丈夫的任務。”
沈冽在電話這頭挑眉,問:“怎麼做一個好丈夫?”
“好丈夫嘛……愛她,無條件愛她。”
陸塵也說不清楚。
“這對於我來說是個偽命題,我們本來就不是基於愛情結的婚。”
沈冽道。
“如果事情已經沒法改變,那你就……做個好人吧。”
陸塵安慰道。
沈冽無聲笑了下,有幾分無奈。
“對了,詩文她……最近還好嗎?”
提到顧詩文,陸塵嗓子發緊。
沈冽起身,拿著花瓶走到臥室,放在電腦桌上。
期間,他回答陸塵道:“還是那樣,和顧景徊形影不離。”
陸塵被噎了下,沒好氣道:“你後半句可以不說的,其實。”
沈冽淡淡道:“怕你還心存幻想。”
“……掛了,當牛馬去了。”
“嗯。”
沈冽放下手機,目光掃到玫瑰。
不可避免的,又想起自己那位被家長安排的未婚妻。
摸來煙盒,給自己點了根煙。
沈冽靠向椅背,輕吐煙圈。
是他的生活,太無趣了麼。
還是,真有所謂的命中注定……
“嗬,命中注定。”
-
顧家給陸染和被抱錯的假千金兩人準備的生日晚宴,場地安排在璨星酒店。
上官鳳和顧平和先出發去宴會廳,陸染和顧老夫人隨後跟上。
司機是金管家,五十出頭年紀,戴一副金絲眼鏡。
陸染聽說他年輕時就跟著父親在顧家學習管家,一張臉濃眉大眼,如今也留下不少操勞的痕跡。
“這是景徊哥的車?”
上車後,陸染問道。
這輛接送她和顧老夫人去酒店的銀黑配色邁巴赫S級看著眼熟,好像是大哥顧景徊的座駕。
“不是徊總那一輛,是徊總專門給您準備的出行用車。以後您不管去哪裡,這輛隨叫隨到。”金管家解釋道。
陸染因為不是真顧菲菲,所以心虛。
她第一反應,感覺像是監視。
金管家繼續道:“徊總還說,這是他這種中年商務男人的審美,您要是不喜歡,跟他說,再重新買。”
中年商務男人?
陸染默默在心裡給這幾個字畫上“×”。
分明是身價千億的單身霸道總裁!
“我很喜歡。”
陸染道。
“喜歡就好,這也是你哥哥的一片心意。”
顧老夫人道。
“奶奶,我後麵去考個駕照吧,我還是喜歡自己體驗駕駛的樂趣。”
她才不想有個司機兼保鏢這樣的人,隨時跟著她出門。
其實,陸染大學期間就考完了駕照。
報名費還是從牙縫裡擠出的錢,且因為沒錢補考,必須所有科目全部一次過,沒有退路。
好在,最後也是拿到了。
然而,顧菲菲沒有駕照。
所以,她還得“幫”顧菲菲再去考一個。
-
璨星酒店門口,S級邁巴赫與一輛白色車身粉色輪轂的奔馳AMG接連停下。
侍者拉開車門,輕扶陸染下車。
“你看多巧,卿卿也到了。”
顧老夫人望見後麵那輛白色奔馳,笑道。
顧晚卿,顧家當年抱錯後,一直撫養到現在的假千金。
女生今晚身穿淺藍色禮服,有著一張,陸染此生不想再見的臉龐。
“奶奶!”
顧晚卿提著裙子快步走過來,抱著顧老夫人親昵撒嬌。
“來,晚卿,認識下你妹妹。”
顧老夫人將兩個孫女的手疊在一起。
在今天之前,兩人還沒正式碰過麵。
顧晚卿做了美甲,指尖纖長鋒利。
陸染下意識往回縮,被對方反握住。
雖然到顧家之前就已經知道假千金是顧晚卿,剛剛在來的路上也一直做心理準備。
此刻,真的麵對顧晚卿時,陸染還是控製不住流露那些屬於“陸染”的害怕。
“奶奶,我倆同年同月同日生,我才不當姐姐呢!”
顧晚卿道。
“好好好,反正你們現在是親姐妹,想怎麼稱呼你倆自己商量。”
顧老夫人笑道。
顧晚卿看向麵前的女孩兒,見對方笑眼似彎月,麵龐清純無暇,梨渦甜美,唇嬌嫩,齒雪白……
真可謂,美的不可方物,傾國傾城。
一邊細細打量,銳利的法式美甲也深深陷進掌心。
“菲菲對吧?第一次見呢,不愧是顧家人,長得真漂亮。”
她道。
陸染心裡,一股寒意直往上湧。
怎麼會是第一次見呢,顧晚卿?
你不記得了嗎。
高二那一天,你午休時間讓兩個男生抓我去學校羽毛球場,跪在你麵前,聽你對兩個男生散漫道:
“把她口罩摘了,我倒要看看這肥豬臉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天天戴個口罩裝什麼神秘?”
等摘了口罩,望見我臉上醜陋猙獰的疤,你們那群人便捧腹大笑,言語羞辱。
……
顧晚卿注意到麵前女孩兒的神態起了一些變化,眨了眨眼,正待細看——
此時,酒店門口緩緩駛來一輛勞斯萊斯庫裡南。
黑色車身加墨綠色腰線,夜色下,猶如一顆黑色流星墜著墨綠色的拖尾。
庫裡南已經足夠吸睛,卻仍舊不及,從車上下來的男人萬分之一耀眼。
男人在車前站定,淡薄目光輕掃過酒店門口一乾人等,最終落向自己未婚妻。
視線交彙的瞬間,陸染仿佛被一隻手臂從回憶旋渦中打撈出來。
被緊緊揪住的裙擺,終於得到喘息。
陸染還以為,自己那幾個理由那麼爛,沈冽不會來。
可他還是出現了。
一襲暗紋灰色西服三件套配深灰色大衣,英挺端正的眉目,仿若墜著一座雪脈冰山的重量。
雅靜深邃,凜凜磊落。